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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鵬山說莊子:長歌當哭,掉頭不顧

鮑鵬山說莊子:長歌當哭,掉頭不顧


鮑鵬山說莊子:長歌當哭,掉頭不顧


鮑鵬山簡介:


鮑鵬山,文學博士、作家、學者。安徽六安人,畢業於安徽師大中文系,畢業後支教青海,在青海師範大學任教17年,現為上海電視大學教授、上海交通大學兼職教授、中國孔子基金會學術委員會委員、上海江東書院總督學。央視「百家講壇」、上海電視台《東方大講壇》、上海教育電視台「世紀大講壇」等主講嘉賓。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古代文化的教學與研究。在中國思想史研究、文學史研究方面都有突出的成績。出版有《風流去》《孔子傳》《中國人的心靈——三千年理智與情感》《孔子是怎樣煉成的》《鮑鵬山新說水滸》(上、下)、《孔子如來》《教育六問》《論語導讀》《說孔子》《附庸風雅——第三隻眼看詩經》《致命傾訴》等著作十多部。《儒風大家》《光明日報》等讀物專欄作者,作品被選入多種文集及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全國統編高中語文教材。


在先秦人士中,莊子是很獨特的一位,我認為當時沸沸揚揚色彩斑斕的文士可分為三類:一類是像蘇秦、張儀,唯利是圖,沒什麼特操與價值標準,只要有官做,能富貴,既可以懸頭於梁、刺股以錐,也可以朝秦暮楚、賣友求榮。而他們中的走運者,最終也進入了實際的政治生活,成為統治者中的一員。合縱連橫,權傾朝野,名滿天下。《孟子》載景春對孟子的話說:「公孫衍、張儀難道不確實是大丈夫嗎?他們一怒諸侯便恐懼,他們安居不動,天下也就安定無事……」可見他們的顯赫與威風。「縱約長」蘇秦「位尊而多金」,風度翩翩地來往於六國之間,身兼六國相任,皮包中裝著六方相印,碰碰撞撞地作著舒心的響聲,連他自己的父母都洒掃而郊迎三十里。一部《戰國策》,說盡這些人槓桿天下之勢。


孔墨孟荀等屬於第二類人,他們有自己的哲學,有自己的價值觀,並堅持不放,有如身家性命,且還負有一種「有道則出,無道則隱」的氣節,故而也就只能常常不得志,常常對諸侯發牢騷,對第一類人吹冷風了。他們眼看著人家把天下鬧得動蕩不安、沸反盈天、一塌糊塗,而自己的呼聲愈來愈被淹沒,愈來愈受諸侯的白眼,便只好退回房裡,把滿腔不平和才氣都寫在竹簡上,給後世留下一部部好文章。


但以上兩類人雖有大區別,亦有大相同,他們都熱衷於都市生活,喜歡在人群中出風頭,搶鏡頭。孔子在野外的時間不少,並且也頗受苦難磨鍊,但他那輛常由他自己執鞭駕駛的在阡陌間賓士揚塵的車馬,其轍印直通城市,且直通諸侯的官邸;孟子一生足跡不出齊稷下,魏大梁和滕文公的衙門;韓非出身韓國貴公子,更是自小在鬧市中廝混;墨子呢?他出身「賤人」,但也是城市中的手工業者,並且他的主要活動是以城市及諸侯這個背景展開的。另外,這些人還汲汲於從「治於人」變為「治人」,並津津於研究如何「治人」。


而第三類,除了一些在歷史典籍中忽隱忽現撲朔迷離的隱者外,有大著作、大人格並且以大背影遮擋後世的,就只有那位表情古怪的冷嘲大家莊周先生了。當別人在都市中熱鬧得沸反盈天、爭執得不可開交時,他獨自遠遠地站在野外冷笑,而當有人注意他時,他又背過身,直走到江湖的迷濛中去了。我們只有對著他消逝的方向發獃。他是鄉野文化的代表,他的作品充滿野味,且有一種濕漉漉的水的韻味,如遍地野花,在晨風中搖曳多姿,儀態萬方,神韻天成。如果說孔孟荀韓的著作中多的是社會意象或概念,充斥著令人生厭的禮呀、仁呀、忠恕呀、戰爭呀、君臣呀,那麼莊周的著作中卻是令人心脾開張的新世界,一派自然天籟。這裡生活著的是令人無限景仰的大鵬,怒氣沖沖的擋車的螳螂,自得其樂的斥鴳,以及在河中喝得肚皮溜圓的鼴鼠,這些自然意象構成了獨特的魅力。


莊周一生沒有在大都市裡混跡過,官也只做到漆園小吏,大概比現在的鄉長還小,並且決沒有貪污索賄。所以他不但沒有大宗遺產留給兒孫,便是他自己,也窮得向監河侯借糧。監河侯知道這位庄先生借得起還不起,就巧妙地拒絕了。後來莊周便只好以打草鞋為生。據他的一位窮同鄉——不過後來發了跡——「一悟萬乘之主而益車百乘」的曹商說,當曹商從秦王那裡得到一百輛車的賞賜,高塵飛揚地回鄉炫耀於莊子時,他見到莊子已窮得「槁項黃馘」——脖子乾枯而皴,麵皮削瘦而黃。不過此時莊子的智慧與幽默依舊煥發且銳利無比,使得這位曹商先生反顯齷齪。他含蓄而尖刻地譏刺曹商舔了秦王股溝中長膿的痔瘡,這種譏刺後來成了中國民間譏嘲拍馬者的成語。

莊子的鄉野文化特徵及其挨餓本色,在先秦諸子中絕無僅有。比如孔子,假如他真的「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也」,那也有三千塊臘肉了。所以他能「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肉要切大小相同的正方形,再加上生薑細細燉爛,這才下箸。而且酒量特大,一般喝不到失態的地步。孟子呢?帶著他的眾多門徒在齊宣王那裡一面大吃大喝,一面又發「君子遠庖廚」以及「萬物皆備於我」的既清高又瀟洒的言論,齊宣王甚至要在國都正中給他蓋別墅,再用萬鍾谷祿來養他的弟子哩。


不過這裡得交待一句,莊子並不是沒有城市戶口,不願在城市裡做盲流才住鄉下的——他本來至少可以到城市開個鞋店,乾乾個體經濟,說不定還能暴發——莊子之住鄉下,乃是他死心塌地的選擇。楚王曾派人去請他,說願意以天下相煩,客氣得很,但此時莊子正專心致志地在濮水上釣魚,眼睛直盯著水面上閑逸的浮子,沒有理會這飛黃騰達的機遇,冷冷地把使者打發走了。而他自己像個真正自由的野田之龜,弋尾於塗,雖則不如孔孟炫赫與實惠,卻其樂無窮。他的這種心境實在是人類心靈的花朵,永遠在鄉村野外幽芳獨放,一塵不染,誘引著厭倦城市生活的人們。


莊子的第二個獨特之處在於,他是先秦諸子中唯一不對帝王說話而對我們這些平常人說話的人。當別人都對著諸侯不甚耐煩的耳朵喋喋不休地說著如何如何「治人」的時候,莊子轉過身來,懇切而激動地告訴我們如何自救與解脫,如何在一片混亂中保持心靈的安寧與清凈,如何在醜惡世界中保持住內心的自尊自愛,不為時勢左右而無所適從、喪失本性,以及如何在「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的險惡中「遊刃有餘」地養生,以盡天年。無疑,他是較為親切的。呂思勉《先秦學術概論》說莊子哲學「專在破執」,可謂一語道破!很多我們執著不放、孜孜以求的所謂價值,到底對我們的心靈有什麼好處呢?「破執」後來是佛教的特色,難怪《莊子》一書被後世的道教徒稱為《南華真經》而與佛教抗衡呢。



莊子也寂寞。他和名聲赫赫的孟軻是同時代人,並且兩人還有共同的朋友(比如梁惠王),但孟子的著作中沒有提到莊子,莊子也沒有提到孟子,可見他與世隔絕多麼嚴重。我常常為此感到遺憾,老子與孔子據說是相見過的,並且有些抵牾,但這兩人都不善辯論,沒有留下太精彩的對話。一個樸拙深厚,長者風度,言簡意賅;一個彬彬有禮,溫良謙讓,立論中庸。兩個平和的人在一起,不大能有趣味。

但莊子和孟子就不一樣了,若他倆能相見,一樣的傲慢與偏見,一樣的激情浩蕩,該會出現什麼樣的結果?孟子是當時的辯論高手,這方面名滿天下,以「好辯」著稱。莊子呢?言語文章汪洋恣肆,一瀉千里。況且這兩人,一個執邏輯利器,無敵不摧,無堅不克;一個肆詩性智慧,浩浩蕩蕩,大氣包容。一人力距楊墨,一人終身剽剝孔子之道。這兩人若能相見,會在歷史的原野上戰成甚番氣候!會有多少好看的文章傳世!


哲學乃是智慧的對話或碰撞。當代兩位最了不起的哲學家卻如此隔膜,實在叫人費解。梁惠王被李贄貶諷,說其資質太差,我看真有這麼回事,不然,他何不知道引見孟庄兩位呢?


莊子一生,唯一的朋友是惠施,這兩人中間有不少爭論。總的來說,惠施現實,講實證,恪守物我界限;莊子玄想,講悟性,力主物我貫通。因此,惠施諷刺說莊子的言論大而無當,所以為人所棄;莊子反唇相譏,說惠子被茅塞堵心,不知天外有天,固執無知。這兩人生前有猜疑,並不十分友好,惠子疑心莊子要搶他相位,莊子則刻薄地說惠子是視腐鼠為美餐的鷂鷹。但惠子死後,莊子卻十分悲傷,在惠子墓前唏噓難禁,以「郢人失質」為喻,痛吊這位老對手。因為除惠子外,再無人與他辯論闡發了。這也可見他當時的寂寞心境。


另外,如果不怕別人指我為偏激的話,我還認為,在先秦諸子中,就其著作所討論的範圍和深度而言,真能稱得上哲學著作的,除了《老子》,也只有《莊子》了。試平心想一想,《孟子》中除了論「人性」的幾節有哲學意味外,其他的不都是談政治甚至政策嗎?


毫無疑問,先秦諸子中庄子最有魅力。當莊周先生對炙手可熱的暴發戶們——他當著梁惠王的面直指為「昏君亂相」——投以輕蔑的一哂,並把他超人的智慧轉向對人的生存狀態的研究時,他就魅力無窮了。他給我們指出了人生中的無數尷尬,「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的窘迫以及心智上的種種迷障。我們在他的嘲弄面前面紅耳赤,卻又處處豁然。當他唱著「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郗曲,無傷吾足」(帶刺的迷陽草呵迷陽草,不要擋住我的路,不要傷了我的腳,我已經繞著彎兒走了),我們會馬上想到自身常有的人生觸覺——而這時,他簡直就是我們的知心了!他知道我們的怨怒以及求和而不能的委屈,他的魅力動人肺腑。


我總覺得,雖然《論語》中有孔子的形象,《孟子》中有孟軻的形象,但都不及《莊子》中庄子的形象來得有魅力——坦率地承認,我最尊敬孔子,最同情韓子,但我最熱愛莊子。我曾說莊子是表情古怪的,這是因為我無法想像他的形象。孔子似乎是一貫嚴正而間或幽默的,孟子是氣勢洶洶咄咄逼人的,韓非子是懷才不遇冷峻孤單的。但莊子呢?他的表情太豐富了,一會兒是尖銳無比的人生解剖師;一會兒又是沉湎往事的詩人;一會兒是濮水上的泛舟者、閑釣者;一會兒又是土屋前困坐無聊的窮漢。有時他去遠遊;有時他又安坐家中洋洋洒洒地記錄著他的思想——我們確實無法界定他的形象,那太豐富,太浪漫,太抒情,太不拘一格,或者說,有時他太出格了。


同時,他又行蹤不定。我們可以對孔子的行蹤了如指掌,孟子、韓子也一樣,我們知道他們在哪裡求學,然後又在哪裡求用,我們知道去什麼地方找他們或等他們。但對莊子,我們只有張皇四顧,不知道他從哪裡來,又到哪裡去。從江湖上傳來他的消息總是雲遮霧障,且他是一個充滿去意的人,誰知道什麼時候他會像老子一樣一去渺然呢……


我尋求莊子魅力的秘密已有多年,現在我愈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念。我認為,莊子的魅力就在於他的激情與超脫,兩者奇蹟般地融合在一起。大凡一般人在激情與超脫之間只能取其一,並已顯難得,而莊子卻能熔鑄而兼之——從超脫上講,沒有人能像莊子那樣藐視一切,漠視一切,高高在上地俯視一切並嗤之以鼻。當這種時候,他站在世界的對面打量著,打量著這個龐大豐富的對手,但他最終發現這個世界微不足道如草芥,虛張聲勢如小丑,於是他背身就走了,深愧來到這裡。這時,他的靈魂確實已飄然遠去,去了「無何有之鄉」,只有那憔悴的身影仍在人間伶仃而孤傲,如夏天的最後一朵玫瑰。


但是,他又能在如此超脫與輕蔑時,表現出充沛的激情而無一絲的尖酸(試問誰能做到這一點?)因此,同樣的,沒有誰能像他那樣熱愛一切,充滿激情地對我們談論一切!他使萬物都具有了靈性,或者說具備了感動人心的詩性,他使鬼魂、神靈以及種種動物、植物甚至土偶桃梗都栩栩如生地對我們說話——他簡直就是點化萬物的巫卜!他在蔑視與摒棄這個世界時,又使這個世界如此生機勃勃,意趣盎然,充滿詩性的光輝!於是我們感到,他與這個世界做了最長久的廝守,故而有最綿緲的纏綿!這時,我們看到他對待這個世界像對待一個久已失去昔日風采的戀人,那種既惱又憐且遮掩的豐富神情,簡直使我們無所適從。在極端的蔑視里有極端細緻的體察與回憶,在極端的憐惜里有極端的失望與無奈。


這當然源於莊子超人的理智與心靈:他的理智時刻像哲人那樣清醒,如蛇行草上,不黏不滯,寒氣滲透而又敏銳無比;他的心靈卻無時不像詩人那樣沉醉,如鴿立檐間,不怨不怒,憐憫四溢而柔情萬種。他當眾把一切都擲在腳下,作踐給我們看,並遏止不住地冷笑;而當眾人散去,他又收拾起這一切,把它們擁在胸前,獨自失聲痛哭。他不就是這樣恣肆怪誕、汪洋浪漫嗎?一路揮灑著他的天才、激情與痛苦,在那個受了傷的時代,還有誰比他撫摸傷口的姿勢更令人難以忘懷呢?還有誰的著作像他的著述那樣,純是一片瀰漫開去的天才、激情,甚至熱血呢?


所以,別人寫文章是為了哲學,為了政治,為了爭辯甚或為了富貴,莊子寫文章似乎只為了打發他的天才,打發一個天才謫居混亂流血的人間時,那種無聊漫長的時光。對人間苦難的深重憐憫壓迫著他,使他不得不對人間有所作為,有所供奉。雖然他充滿去意並且認定人間只是短暫的逆旅。而才華是人生之累,往往帶給人雙重壓迫。首先,越趨近天才,便越能感覺到天人之際的悲哀,這種形而上的悲哀是致命的毒液,人間並無良藥可解。「天乎!人乎!」「人不勝天久矣!」莊子曾這樣感喟,可見他曾如何地掙扎解脫而又終於認命。


同時,在險惡的人生中,才華還會引起妒嫉、排擠等等無聊至極的陷害。只要這個社會以平庸為平衡,那麼這種厄運便永不可免。莊子是個體經營,又獨居鄉野,不與人爭權奪利,用韓愈的話說,是屬於「疏遠又不與同其利者」,所以他倒不怕這些。但他身處亂世,深知「膏火自煎,山木自寇」的道理,況他木秀於林,總能預先感受到一些不祥的風聲,所以他要處於「才與不才之間」,這是在險惡中生出的智慧,但也更需要能在刀叢中赤足跳舞的技巧。


莊子於學無所不窺,但真正令人無法望其項背的是汪洋天才。我有時在隴海線上馳過河南商丘地段,在車窗中望著這一片近乎貧瘠的土地,常常訝然這片土地的內在生育力。或許她貢獻出一個莊周時已傾盡地力了,才顯得如此的寒傖?但我相信,莊子已使這片土地神秘而神聖,無尚光榮。


商丘的莊周把得之於造化的天才及痛苦轉化為洶湧而出的智慧。莊子的見解與其說是知識、哲理或邏輯,毋寧說是智慧,層出不窮的智慧。這種真哲人的氣質令我心儀不已。真的哲人,大智慧的人,在面對世界時是並不吃力的,相反的,倒是輕鬆自如得心應手。誰能像他那樣用微笑來面對醜惡?而這微笑,只是輕微的一絲,不易察覺地掠過他的臉,便如炎陽照雪,那些醜陋悄然融化,而那些塗抹得完美厚實的兇惡,也就狼狽地原形畢露。


我僅舉一例。我們知道莊子反對戰爭,這種兼并而致的統一往往不過是統治者的權欲而已,人民並不認為只要統一,寧願生活在像嬴政那樣的暴政之下。莊子對此並不像墨子那樣辛苦而急切,也不像孟子那樣憤怒而失態,他只微微一笑,給人們說了一個故事,顯出大智慧在面對醜惡世界時的從容與最使人忍俊不禁的平淡。他說:「你們知道那寸許長短的遲緩、醜陋、骯髒的蝸牛嗎?別看他微不足道,它身上寄生著寸土不讓的生靈呢,有一個在蝸牛左角立國的國家,叫觸氏;一個在蝸牛右角立國的國家,叫蠻氏,這兩國有一天為了爭奪土地而發生了大規模的戰爭,戰爭的結果是伏屍百萬,戰勝的一方追逐失敗的一方,竟旬又五日而後返,整整十五天才回來!」


莊子經常踟躇鄉野,在田坎、水堤以及濕漉漉的樹林里頗有興趣地研究各種小東西,觀察仔細,極度耐心,孜孜不倦,歡歡喜喜如一個老頑童,而他研究這類小東西的執著認真、煞有介事,卻不亞於孔孟之研究君王大臣。他當然知道什麼是蝸牛,他更知道微觀世界與宏觀世界的辯證關係,他實際上是把人間的價值、利益等等擲到那黏糊糊的蝸牛角上了!然後,像所有導演惡作劇的孩子一樣,得意洋洋地看著別人出醜賣乖,他則不動聲色地袖手旁觀,有時又掩口而笑——我由此領悟,真的高手擊敗對手不過是微微一笑!但這種挾泰山以超北海的雍容氣度,又豈是常人所能具有的呢?



織草鞋的莊周,神情枯淡,不疾不徐。此時他的精神正在那九萬里高空,青天在背,人世在俯。他是江湖上人,他就從水中孕育出那超越塵埃的大鳥,橫空絕世,驚世駭俗。逍遙而游的大鵬在九萬里高空獨來獨往,那種俯視人生之態勢,莫之夭閼之洒脫,那份孤獨與驕傲,確實讓蠅營狗苟的功名利祿黯然失色。


不能避開莊子的人格不談。在先秦,我認為主要有五種人格理想:墨子的苦行俠人格,赴湯蹈火,摩頂放踵,利天下而為之;楊朱的貴我人格,絕對自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孟子的大丈夫人格,鋒芒畢露,正義在胸;荀子的君子式人格,平和公正,循規蹈矩;再一種便是莊子式的人格了:獨來獨往,不吝去留,若垂天之雲,悠悠往來聚散,在一種遠離的姿態中顯出格外的美麗與洒脫。雖然後來荀子式的人格遍布天下,那種帶有老人和婦人特徵的思維方式及性格幾成民族性格,我依然敬仰墨子而尊重楊朱,佩服孟軻而心儀莊周。沒有人願意為天下自苦如墨子,也沒有人敢於為個人自私如楊朱,更沒有人敢在專制的社會裡學孟夫子,要學莊子的遁世無悶也極難。正因為這樣,才顯得鳳毛鱗角,才顯出大勇氣,大人格,大精神。


這裡不談別人,只談莊周。當莊子唱著「一而不黨」的調子從我們身邊掉臂而過時,我們不能不感到「於我心有戚戚焉」。他是在瓦解一塊舉手措足都強求一律的政治鐵板。況且我們在人群之中感受到多少孔子所津津樂道的「恕」了呢?孔孟都講德、行,但這種建立在人群中的德行,不是往往「事修而謗興,德高而毀來」么?不是有很多人為自己高尚的道德而付出代價,更有一些人又大得其卑鄙的好處嗎?我倒並不是反對人群,但群體如不給個人以選擇自己行為與思想的自由,這人群就不值得留戀,還不如「一而不黨」,沒麻煩。


孔子講「己欲達而達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裡面包含著一個很重要的潛台詞,那就是他認為人性是一致的,有共同的趨鶩與規避,因而也就可能有一種大家共同接受的標準原則來統一人們的追求和幸福感。於是「禮」就出現了,它既像它所許諾的那樣,是對人群幸福的保障,也是對異端進行起訴和懲罰的根據。這便使得儒家文化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專制意味。莊子呢?他對此冷笑:怎麼能斷定你厭惡的不正好是我希求的呢?怎麼能斷定你希求的不正好是我厭惡的呢?我與你既然是不同的個體,為什麼不能有不同的個性與趣味呢?為什麼不能有不同的思想與志向呢?憑什麼一定要統一它們呢?統一它們到底是為了誰的利益呢?有足夠的道德依據嗎?天下真有人人都喜愛的「正味」「正色」「正處」嗎?在《齊物論》中,他證明的就是萬物的差異性與不完美性,從而論證世間萬物的平等並存,否定了儒家的「禮」。他真箇是專制政治與專制思想的死對頭,又是難以制服的對手,他遊盪江湖,我行我素,獨持偏見,一意孤行,在歷史的擂台上飄然落定,使腐儒不寒而慄。


如果說法家堅持要求個人削平個性、適應社會,認為完美的個性就是無我而奉獻給社會;那麼莊子則要求社會適應個人,他堅定不移地認為,假如一個社會是道德的、合理的、正義的,是生機勃勃而非僵死的,那麼這個社會就必須儘可能地為個體提供自由與發展的條件。同樣,個體能否感到自由與幸福,能否有充分的權力表明自己的思想與意願而不受到暴虐,是這個社會存在的最終道德依據和歷史依據。


莊子就在他鄉下的土屋中一廂情願地、充滿理想主義色彩地炮製出這一套反對「城市規則」的綱領,他是自由個體經營者,當然反對井田制,阡陌未開之前那樣的隨意種植與收穫,很合他的心意。但他的這些天才的、漫無王法的綱領使得宣布「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專制君王大為氣餒與不安,也使得衛道士們在歷史的每一時期都對此勞神竭慮又無可奈何。



但是,莊子留戀的已經失去,他所嚮往的又遲遲不能到來。諾瓦利斯說,哲學就是懷著永恆的鄉愁尋找家園。從莊子那裡,我們知道了這種致命的鄉愁與致命的尋找,他的哲學就是對失去的家園的懷念。而他自己,也在時時眺望著故鄉,期待著回歸的日子。人間的世界不過是逆旅,而這世界又是多麼的貧乏、混亂,無詩意、無色彩!所以,當他的老妻死了,他鼓盆而歌,送她回到「故鄉」。現在,寄寓土屋的旅人只他一個了,他可能更加自由,但也更加無聊與落拓了。「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你已返回故鄉了,而我還要寄寓人形之內,在這人間羈旅呵)——這孟子反、子琴張在朋友子桑戶靈前的悲歌,就是莊子對人間滿懷倦意的流露。


「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我怎麼能知道悅生不是一種迷惑呢!我怎麼能知道惡死不是就像頑童離家不知歸去一樣呢!)莊子疲倦了,他已經不勝鄉愁。向著消失的故鄉,他只能對落日唱起永恆的戀歌,不再希冀安居。向著被眼淚和血充滿的歷史之河,他長歌當哭,這是怎樣憂傷絕倫的調子呵。他唱著,掉頭不顧了。他一生都浪跡在帝王們找不到他的江湖上,在流浪結束的時候,他走向了永恆,走進了我們代代血脈相傳的記憶。是的,他大樹長青,他的思想「薪盡火傳,不知其盡。」


(本文選自鮑鵬山先生名作《風流去》,即《莊子(上):永恆的鄉愁》一文,轉載標題系編者所加。略有刪減。)


(編輯 曾繁田)


《風流去》

鮑鵬山說莊子:長歌當哭,掉頭不顧



作者:鮑鵬山著


中國青年出版社2012年1月第二版


定價48元


16開,560面


《風流去》以先秦諸子中的老子開篇,一直寫到魏晉南北朝的文人謝靈運,共36人,每人獨立成篇,每一篇都字字珠璣,化合古今,乾淨純粹,既尖銳犀利,又幽默溫情,使讀者能從古人的遭遇中時時照見自己的生活,驚悚自己當下的命運。


《風流去》是百家講壇「麻辣」主講人鮑鵬山用情最深、用時最久、用力最勤的一部精品著作。煌煌60萬字,收入了鮑鵬山最經典的名篇名作,出版以來,年年一再加印,口口相傳,在廣大讀者中建立了極好的口碑,已成中國古典文學與思想史的經典書,尤其深受廣大中學教師、大學教師與學生之歡迎。


在《風流去》中,孔子是痴人;孟子偉哉大丈夫;到荀子,儒家一變而為深閨待嫁帝王「相夫教子」的美人;墨子如劍俠;莊子有月下孤樹的嫵媚;法家令人敬令人懼令人惜;而韓非子之後,亢奮起來的是政客們。《風流去》寫盡中國的聖賢出世,也寫盡哲人逝去後,那些亢奮的政客、帝王身邊蠢蠢欲動的謀士、生死選擇進退兩難的文人,那些濟世者、傲世者、隱世者、順世者、游世者,中國知識分子的人生選擇,盡在其中。


百家講壇麻辣主講人鮑鵬山,歷時十年之作經典《風流去》。沒有看過鮑鵬山的《風流去》,不算真正看懂他百家講壇的《新說水滸》和《孔子是怎樣煉成的》。

鮑鵬山說莊子:長歌當哭,掉頭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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