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原：無碼相片，勝過一切有碼文字
偶看資料，得知1972年版的5角人民幣圖案上，正在推紗錠的姑娘是十九路軍名將蔣光鼐的女兒蔣定桂。她父親去世後，家中僅剩她一個孩子在京，為照料疾病纏身的母親，她向周恩來寫信申請不去上山下鄉，周恩來批覆同意，她成了一名紡織女工，偶然進入了設計人民幣的採風人員的鏡頭。
新中國首任紡織工業部部長的女兒，所能得到的餘蔭就是做一名女工，這若讓現今的某些公僕得知，怕要被蔑視到塵土裡的。
吾國那些沉靜的山河，都印在鈔票上，宅男們閑來無事，低頭數數錢便勝似遊歷四海了。若有人欠你銀子，你討債時不妨風雅些，莫說「還錢還錢」，要說「還我河山」。人民幣上的風光我見過不少，多與圖案不符，譬如三潭映月是不可能三個罈子出現在鈔票上的，天涯海角的南天一柱也不是泡在海水裡的，泰山的五嶽獨尊也並非那個背景，惟一靠譜點的是桂林興坪的灕江，10年前我赤足站在水邊，摸出一張20元鈔票一對照，嗯，眼前遠山如犬牙交錯，鈔票上也是犬牙交錯，只不過是不同的兩隻狗而已。
每一幅圖案都是一個石化的子宮，裡邊都有過一個受精卵的故事。幾天前我在網上看到一張黑白照，是著名記者羅伯特·卡帕在1938年來華拍武漢會戰時，紀錄下的一個15歲中國戰士的臉，這名戰士，據說在抗戰勝利後曾押解谷壽夫上審判席。
我望著那張鋼盔下緊繃的小臉，揣測他的今世，是馬革裹屍，還是在烽煙彼岸，又或是在某個荒涼的中國鄉下眯著眼抽旱煙。我忽然很想做一個專題，叫「背著長槍從卡帕的鏡頭裡走過」，但他們已是雪泥鴻爪，是歷史藤蔓絞死的殘骸，我不知去哪裡尋他們。
國外有一戶人家，老房子著火後，眼見已無法撲滅，索性在熊熊燃燒的房子前來了張全家福，而且竟其樂融融，毫無如喪考妣之色，不知情的路人只怕要疑心這是一群縱火犯在歡慶馬到成功。10年前，我攜新婦自北京返外婆家小城，舅舅的老屋正待拆遷，我扶著外婆在即將成為廢墟的堂屋前留影，外婆咧了咧嘴，終於沒能笑出來。中國人苦難太多，沒法像外國人一樣達觀。
當我進入中年時光，時常在內心裡敦促自己多記錄些歷史，不管是正史抑或個人野史。但正史由官方通稿包辦了，我自己的私房史，也難周全。流氓兔快5歲了，我時常想起那年夏天，剛出生的他躺在小車上第一次與我相逢，我本該拍一段視頻的，但只拍了幾張模糊的手機照片；我第一次給他喂牛奶，倘能攝錄下來該有多好，可以回味幾十年，但彼時手忙腳亂，新晉奶爸深夜獨自伺候這小佛爺都忙不贏，又焉能騰出手去玩手機。
吃文字飯多年，漸覺文字終究是蒼白羸弱的，虛妄且可疑，遠不如影像來得中正、原汁。所以當間諜的都不是海明威，全是卡帕，用圖片說話。有則新聞說，某市民途經福州義序機場，拍了些軍機圖片發到網上，被捉了起來，他若只發條文字微博說「好多好多大灰機耶」，斷然不會被擒。我20多年前到義序機場的空軍炊事班找老鄉蹭飯，曾在戰機下拍過不少照片，幸虧那時沒有網路，否則滑鼠一點，牢門就開了。
我們讀史，多半只能靠前人文字去想像，舊讀新周刊專題，說民國先生，多有古樸的士子之氣，譬如國民黨試圖在西南聯大推行黨化教育，並不成功，有教授上黨義課，在講台上先鞠一躬，說：兄弟這門課是奉送的。我想當時情形若有照片就好了，教授敷衍地背書，學生摳腳丫者，吃零食者，夢周公者，在同學背上畫烏龜者，百花齊放，那真是海晏河清的清明上河圖。
舊時宋太宗滅了南唐之後，把李後主家的小周后弄到宮中強姦，還叫畫工現場描摹，當時膠片既未誕生，畫師動作又慢，趙光義同學扛著大白腿僵在那裡，如同推著獨輪車支前的老漢忽然被戰地記者喚住拍照，著實辛苦。這算是人類紀錄片的WEB1.0版本，圖像恆久遠，無碼永流傳。後來人類發明了膠片，發明了數碼，遂進入WEB2.0時代，趙光義也轉世投胎，只是投在了陳家，名叫冠希。拜託技術的驅動，我們終於可以親手留下影像，讓畫師們轟然下崗了。
劉 原
編劇、作家、前媒體人，著《喪家犬也有鄉愁》、《領先處男半目》、《丟下寶釧走西涼》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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