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漂染過的人 黃驚濤專欄
「世界上本來有七種顏色的人，分別對應著光譜上的七種原色：紅、橙、黃、綠、藍、靛、紫。他們分別吸收了陽光的某一種特質，而強化出不同的人格。」
被漂染過的人
黃驚濤
大約三百年前，有個義大利人穿越叢林，來到我們大樹林地區。每次，在我們問及其名字的時候，他總是發出「波羅、波羅」的聲音，並指了指一種被一群水手從南美洲帶回來的多年生草本果樹植物——菠蘿。
因而我們稱他為「菠蘿先生」。那時候，我們大樹林的近海地帶，種滿了大片大片的菠蘿樹，那是我們這裡唯一的外來水果樹。那時候，桃李還沒有被我們所馴化，蘋果樹還夾生在各種灌木林中，椰子樹、芒果樹、香蕉樹、檸檬樹的果實掛滿枝頭，而我們尚未發現它們可以被食用的秘密，只有猴子和鳥類以它們來充饑。
菠蘿先生常常在樹林里考察植物的分布，觀察它們的葉脈，並且製作各種標本。但他最熱心的，還是觀察我們這裡的居民。有時，他走過路邊，總要仔細看看田地里大家的勞作。有時，孩子們在山坡上遊戲，他也總要停下腳步，同時望望那些正忙著採摘野果的猴子，思索它們與我們之間的聯繫。
在經過長時間的接觸之後，我們開始慢慢接受了這個跟我們膚色不同的人。有一次，我們問起他的職業，「我是一個熱帶植物學家，但我更是一個上帝的驅遣者。我來到這裡，是來尋找那唯一還保持原色的人種——黃種人。」菠蘿先生的皮膚是白色的，流水的顏色；而我們的膚色是黃色的，泥土的顏色。我們曾冒失地問他，人到底有多少種膚色，他慢吞吞地說，還有兩種人：黑色，鐵的顏色；棕色，巧克力的顏色。「他們與我一樣，不是原色的人種。我們都是原色的變異者。我們為逃避上帝的詛咒而變異了膚色，以期在日光下活著。」
菠蘿先生的說法引起了我們很強的好奇。他告訴我們，世界上本來有七種顏色的人，分別對應著光譜上的七種原色：紅、橙、黃、綠、藍、靛、紫。他們分別吸收了陽光的某一種特質，而強化出不同的人格。
「紅色的人，他們熱情如火，血液中流淌著鐵元素，他們對世界具有強烈的征服欲，天生對權勢充滿渴望，期待領袖群倫，而常做的事是以血洗血。
「橙色的人，他們耽於幻想。他們總夢想有一對翅膀能像鳥類那樣飛翔。他們熱衷於發明能把自己送上天的機械（這種機器的動力不是人力、也不是火藥，而是想像力），以圖佔領天空，鳥瞰人世。而天空是不可佔領的，即便再大的想像力都無法將其充滿。
「綠色的人，他們一直生活在森林中。他們的腳像樹木的根系一樣，被牢牢地固定在一個地盤上。他們純潔如一杯白開水，他們的眼裡揉不進沙子，如同他們的呼吸道只能吸收純氧。
「我聽說過的最憂鬱的人是藍色的人。他們本來與天空、海洋同色，卻並不擁有海、天一樣的胸襟。由於怨天尤人，他們一出生就白髮蒼蒼，憂鬱常常吞噬他們的生命，像一條蛇吞食一根草繩。
「在光譜中，靛色是那最暗的顏色，而靛色的人是那最理智、聰慧的人。他們曾試圖讀懂宇宙自然的法則，以及上帝如何能在水上行走的秘密。
「那紫色的人，他們沉溺於愛情。在他們居住的地方，愛情如花朵綻放，他們亦以鮮花來作為他們的胃的食糧。」
「那我們這些黃色的人呢？」我們歇下農活，追問菠蘿先生。
「你們按照上天的安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們是這個世界上的順臣良民，你們以戒律為生活的規矩。你們永遠不去追求得不到的東西，因而你們從來也不會失去什麼東西。以主的名義，我祝福你們。」
我們欣慰自己能獲得菠蘿先生的祝福。我們也聽說了有關其他顏色的人種的命運。
「在最初的世紀，這群人依照自己的本性肆無忌憚地活著，由於堅持本色，他們最終惹惱了上帝。其中的一些人被詛咒所追擊，陳屍於曠野。而他們中的少部分人，則學會了改變自己的膚色，四處躲藏。一旦他們出生，就被送到染房裡像綢緞和布匹一樣染成黑色或棕色，或者被漂成白色。因為這個原因，他們活得與你們一樣的長久。」
我們痴痴地望著他。當雨季到來的時候，我們也沒有看到淋雨後的菠蘿先生，身上有任何的色素被沖刷流下。這種完美無缺的漂染技術，尤其令在我們這開染坊的落田先生驚訝不已。
落田先生擅長於從各種動植物和礦物中提取色素，憑他精湛的漂染功夫，為我們的衣著增添了鮮亮。除了漂染布物，羅田先生也接一些其他的活。在我們這裡舉行政治大選的前夜，他的染坊前排成了長龍，夥計們通宵不眠地忙活。如果藍黨獲勝，那麼那一天很多人要求把自己染成藍色；而如果綠黨當政，則提出把自己染成綠色的人多如牛毛。
羅田先生的染坊還干一種事。他們甚至為某些性別錯亂的人提供服務，而使他們在性別歸屬感上出現異常的，不是他們，而是那個固執的上帝。有些女人，一心夢想成為男人，雖然她們沒有男人的那個東西；而有些男人，他們希望擁有女人一樣光潔的皮膚。羅田先生讓他們一一遂了願。
據羅田先生說，在我們大樹林，有一種蜥蜴可以隨環境而變色，他們被某些人奉為圖騰；而有一種魚出生的時候是紅色，產卵的時候為藍色，死去的時候則為紫色，它們是世界上唯一一種經歷過七彩的魚，據說，它們肉質鮮嫩，入口即化，因為他們曾如此美好、繽紛地過完一生。
我對上帝的顏色特別感興趣，我問菠蘿先生，你那個看也看不見、摸也摸不著的上帝是何等顏色？
菠蘿先生絲毫沒有遲疑：「他是無色的，因為他是光。」
本文已獲得作者授權。
黃驚濤,生於1977年,著有小說集《花與舌頭》（2011年，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曾獲2010年度人民文學獎。
一日一書
羅馬史
作者: [古羅馬] 阿庇安
譯者:謝德風
定價:20.30
出版社:商務印書館
出版年:1979-2
作者以如椽之筆縱橫古今，生動地敘述了羅馬國家的起源、地中海周圍各個民族的形成、政治經濟制度、風土人情以及羅馬征服這些民族的過程，實際上簡要敘述了羅馬帝國形成的全部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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