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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帆:我的師兄在天堂

何帆:我的師兄在天堂



我的師兄在天堂

文|何帆


(財新智庫公共政策顧問)


北京火車站像一塊永遠都洗不幹凈的抹布。一群懵懵懂懂的外地學生就像剛孵出來的小雞,被人群擠出了站口,拖著笨重的行李,不知身在何處。這是新生入學的季節,大大小小的高校都在車站的廣場上迎接新生。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派了一輛大巴,就這一輛大巴,就把來自五湖四海的新生都裝了進去。1993年是學校四年之後重新恢復碩士招生的第一年,這一年的碩士生少得難為情。


大巴車載著這些興奮而疲倦的新生,向東北方向駛去。高樓漸漸消失在後面,路兩邊是落滿了灰塵的白楊。學校在望京地區的西八間房村,三棟彼此連接的宿舍樓,一棟教學樓,一塊巴掌大的操場,一個食堂。從宿舍樓跑出來,一個剎不住腳,就進了教室。

我進宿舍的時候,師哥已經先到了。矮小的個子,愛因斯坦的頭髮,魯迅的鬍鬚。師哥坐在粗布床單上,看到我進屋,站起來,局促而不安地說:「我叫於喜強」。


研究生院里怪人多,師哥是怪人中最可愛的一個。他的睡眠時間毫無規律,可以整夜整夜不睡覺,也可以一睡睡十幾個小時。我有一次穿著內褲到水房洗澡,門突然被風帶上了。師哥在屋裡睡覺。我先是輕輕地敲門,然後大聲地砸門,師哥根本不應,滿樓道出來了看熱鬧的人——我們那一層樓是男女宿舍混雜。最後,我不得不從門上邊的排風窗鑽進去。我心裡已經有些害怕,不知道師哥是不是心臟病又犯了。等我剛爬進去,已經睡了將近20個小時的師哥醒了,他看了看我,問:「你去散步了?」


師哥愛琢磨,但不愛讀書,更不愛學習,最愛下棋和打牌。他是山東人,愛打「勾機」,六個人,四副牌合在一起打,滿手攥的都是牌。師哥就算牌好,也不願意先走,往往當最後的「大落」。纏住對方,讓對方輸掉,對他來說,比自己先贏更爽。師哥打「勾機」圖的是熱鬧。那時候,研究生院的學生真是清閑。一個人往樓道里一站:「一缺五啊」,馬上就會像幽谷迴音一樣傳來「二缺四啊」,「三缺三啊」,牌局就湊起來了。更符合師哥性格的其實是橋牌和圍棋。師哥天資聰穎,但他需要一些無意義的娛樂消耗自己的腦漿。同學們最喜歡和師哥打牌下棋,因為他勝負心很重,贏了他,他會氣得小鬍子翹起來,讓人看著格外開心。有一次他輸了牌,到第二天中午,我們一起吃飯,他悶悶不樂,心事重重,我問師哥在想什麼,他理都不理我,然後突然開口說:「我要是直接叫3NT就好了」。


其實師哥是個純粹的做學問的人,只是他太純粹了。我讀書多,他讀書少,但他想得深,我想得淺。師哥一本馬歇爾的《經濟學原理》翻了快一年,其實那一本他也就看了前面幾章。他喜歡跟人較勁,看了馬歇爾,就批評消費者剩餘的概念不對。他跟我辯論了好幾天,最後也不知道是我被繞進去了,還是說累了,總之我真的覺得師哥是對的,馬歇爾錯了。但師哥跑到導師那裡去辯論,就不靈了。導師邊聽邊皺眉頭,最後咬咬牙說,不行,這個做不了碩士論文的題目,換一個吧。這可把師哥難為壞了,他已經陷進馬歇爾裡面了,一根筋就是出不來,乾脆打牌去了。還差一個月交論文,師哥還是沒有題目,我幫他選的題目,他都覺得無聊,一直到我跟他說,有個叫圖洛克的人,用數學模型講官僚多壞,他才來了興趣。


那時候,我是多麼的幼稚啊。我當時最感興趣的是經濟思想史,但又時常擔心這種學問換不到飯吃。慾望多,就要考慮各種選擇,就容易迷茫。有一次,我跟一個同學聊天。我說,搞個石油經濟學,以後可能賺錢機會比較多。師哥不參與我們的討論,坐在他的粗布床單上,聽著,不說話,眼睛裡面閃著狡黠的光,嘴角帶著寬容而輕蔑的笑。

師哥的幸與不幸,都在於沒有那麼多的選擇。他有嚴重的心臟病,讀碩士期間就曾經犯病休學過一陣。他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會長壽,但他以我們無法理解的達觀和智慧接受了這一現實。他從不悲觀,也不沮喪,但根本不顧忌正常的作息和飲食。他有他的節制。他愛喝酒,但不喝。我們喝酒,他過來聞聞酒杯。他不談戀愛,站得遠遠地,看別人談戀愛。我們在輸贏之間患得患失,我們在親疏之間勾心鬥角,我們在尊卑之間進退失據,我們在悲喜之間忘乎所以,師哥站得遠遠的,望著我們。所有的同學都管他叫師哥。他與世無爭,超然世外。他的世界是我們永遠不懂的。


畢業之後,師哥去了南方,在一家學術單位謀個閑差。那個學術單位一開始很開心,居然有北京「名校」的學生肯到他們那裡屈就,後來,他們一定後悔了,因為師哥壓根就沒有做學問的想法,他算準了,以他的牌,這次可以直接叫3NT。


南方的生活聽說很安逸。我幾次出差路過,想去看看師哥,都有別的瑣事拖住,從未再謀面。直到去年的春天,突然聽和師哥同在一個城市的同學說起,師哥心臟病突發,一個人死在房間里。


多少往事瞬間湧起。當我初次見到師哥的時候,我青澀而幼稚,如今,我日漸衰老,卻依然幼稚。沒有想明白的事情還是沒有想明白,難以取捨的選擇還是難以取捨。所不同的是,人到中年,生活愈益湍急,身如蓬轉,心似石沉。只有到了燈火闌珊、曲終人散的時候,疲憊的我,才能偶然想起師哥。我對他的思念如同一縷輕煙,縹緲縈繞。我的師哥在天堂里。他不說話,望著我,眼睛裡面閃著狡黠的光,嘴角帶著寬容而輕蔑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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