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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滿叔鄧力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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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社會的輿論中,在公眾的印象中,他是「左派」,甚至是「左王」。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信念,有時我甚至當面說他「左」,他總是笑著聽。但說他不近人情,其實不然。下面,就我所知的幾件事情跟大家談一談。

我的滿叔鄧力群



1950年冬,鄧力群(左)與鄧飛黃在北京相遇並留影。圖|作者提供


我的滿叔鄧力群

文|《中國新聞周刊》鄧啟元


本文首發於2016年6月20日總第760期《中國新聞周刊》


作者鄧啟元:鄧力群侄子,曾任中國雜技家協會秘書長、中國文聯文藝學校校長


鄧力群是我的滿叔。在我父輩兄弟排行中,我父親鄧飛黃排行老大,鄧力群排行老五,在兄弟姐妹的大排行中也是最小的一個。按照老家湖南桂東的習慣稱謂,長輩稱呼他為滿伢子,同輩稱呼他為滿弟,晚輩稱呼他為滿叔。


2015 年2月 10日,滿叔辭世。每每想起他晚年雙目接近失明、雙耳近乎失聰的痛苦,和他的心憂國事,不盡的往事總是讓我動容、老淚縱橫。

在社會的輿論中,在公眾的印象中,他是「左派」,甚至是「左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信念,有時我甚至當面說他「左」,他總是笑著聽。但說他不近人情,其實不然。下面,就我所知的幾件事情跟大家談一談。


「沒有我的大哥,就沒有我的今天」


我父親鄧飛黃生於1895年,排行老幺的滿叔生於1915年,相差20年。年齡的差距並沒有成為兄弟之間情感的障礙,大哥對聰慧機靈的滿弟疼愛有加。聽老人講,1925年或1926年間,父親從北平到廣州路過家鄉,常牽著滿弟的手漫步在田間及鄉村的小路上,讓滿弟背誦古詩及《三字經》。


父親從小愛讀書,奮發努力,他明白一個道理,生在窮鄉僻壤的鄉村,要想擺脫貧困、有所作為,只有走出大山溝讀書求學這一條路!父親的學習成績始終名列前茅,但因家境所迫,爺爺不願讓他去省城裡念中學了。繼續升學讀書的念頭始終縈繞在心頭揮之不去,為此我父親曾多次長跪在我爺爺膝下,請爺爺幫助他實現理想。我爺爺是晚清最後一次科舉考試的秀才,也是一個新式初小的校長,非常有眼光。終於爺爺被他的誠心所打動,父子長談了一個晚上,最後達成一個約定:可以在經濟上想辦法幫助父親繼續讀書,但父親學成後一定要幫助弟弟們完成學業。父親答應了。


1918年,包括蔡和森在內的湖南20位有為青年赴北京趕考,後來不少人成為中國近代史上的名人。我父親1919年考上北京大學經濟系,讀了6年(兩年預科,4年本科)。爺爺一年給他100元大洋,6年共600元,全是爺爺千辛萬苦籌集的。

父親完成學業後,即幫助三弟鄧力成、四弟鄧建黃陸續完成了大學學業(二弟早夭)。1929年接滿弟走出鄉村,到省城長沙讀中學,後又在1931年將滿弟接到北平,在匯文中學讀高中。滿叔放假回家,我父親會給他布置功課,每天寫一篇日記,每周背誦一篇古文,不合格就打手心。滿叔的國文基本功,就是這樣打下的。


1934年,滿叔放寒假,回南京團聚(當時我父親已將家人接到南京)。一家人照了一張全家福。這是解放前滿叔最後一次回家。


1936年,滿叔也考上了北京大學經濟系。當時,父親已去英國留學。他對滿弟一直寄予厚望,認為他聰明能幹,勤奮上進,聽到這個消息後興奮不已,馬上寫信向他表示北大學業完成後還可以資助他留洋。知道他思想上要求進步,接近共產黨,還特別在英國購買了這方面的著作寄給他。讀大學期間,父親一年資助他400大洋。他晚年曾多次對我們晚輩感慨,這個大哥真是有良心、有責任心啊!


可事情的發展卻出乎我父親所料。1931年日本發動侵華戰爭,東北三省淪陷,抗日烽火在全國風起雲湧。滿叔的思想深受其影響,1935年參加了北平青年抗日組織——中華民族抗日先鋒隊,並積极參加了「一二九運動」,領導了「12·16運動」。1936年,他在北平加入了中國共產黨,1937年奔赴延安。

從此,兄弟走上了兩條不同的路。滿叔成了共產黨的幹部,一去之後,再也沒有任何消息。其他三兄弟都是國民黨黨員,我父親1931年當選為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委員;三叔鄧力成先後在國民黨軍隊和政府中任職,曾是愛國將領吉鴻昌的部下,最高軍銜是少將軍官;四叔鄧建黃在湖南和平起義前是國民黨的縣長。


全國解放前夕,在國民黨的三兄弟先後起義。其中,我父親時任湖南省民政廳廳長,是程潛、陳明仁領導的湖南和平起義的核心成員之一。解放後,擔任了中南區軍政委員會參事室參事。


1950年,父親到北京列席全國政協會議,在中南海懷仁堂開會。散場時,落在最後。他忽然瞥見右邊一人酷似滿弟,心臟狂跳之下,他試著輕輕喊了一聲「滿弟」,對方猛然回頭循聲望去,叫道:「是大哥啊!」兩人相擁而泣。整整分別了16年的親兄弟啊,此時只有用眼淚來述說離別的悲傷和相見的喜悅!


1953年,我父親感冒發燒,沒有得到足夠重視,耽誤了治療,病逝於漢口。滿叔從北京趕到漢口奔喪,他抱著我母親痛哭,悲痛卻堅定地說:「大嫂,你放心,大哥去世了,他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一定把他們撫養成人,這是我的承諾!」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滿叔。印象中,他帥氣、和藹、健談,臉上始終帶著微笑,身邊一直跟著個別著左輪槍的警衛員。


我父親留下了8個孩子。大的4個已成年,小的4個中,二姐鄧湘元14歲,我9歲,小妹鄧麗元7歲,小弟鄧熙元4歲。最大的和最小的相差20歲,與上一輩剛好一樣(作為大哥的我父親和最小的滿叔也相差20歲)。我父親生前是行政10級,工資200出頭,母親王薈君沒有工作。父親去世後,4個已成年的孩子共補貼家裡70塊。


滿叔向我母親保證,要讓家裡的生活水平跟我父親在時相差無幾。他那時是行政8級,工資270多元,從1953年開始,每月寄來 80元。這個錢在當時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啊!滿叔始終堅持著自己的承諾,直到「文革」被審查停發工資。在他的幫助下,我們4個孩子不但沒有因父親去世而失學,而且都考上了大學,分別畢業於華中農學院、中央音樂學院、湖北醫學院和武漢理工大學。1975年滿叔獲「解放」,當時我們兄弟姐妹都已成人,共同贍養母親,向滿叔表示,不用再增加他的經濟負擔了,他卻執意繼續寄錢。


2011年,滿叔在北京寬溝北京市療養院療養,宋平來看他。宋老走後,滿叔在餐桌上當著我和我三哥鄧經元兩家人的面激動地高聲說:「要記住你們的父親,他在舊社會,在國民黨的官場上廉潔、正派,不容易啊!沒有我的大哥,就沒有我的今天!」


我考大學還有一段小插曲。1962年,我是武漢人民藝術劇院歌劇團的一名學員,但我一心想考到中央音樂學院深造。滿叔堅決不同意,連寫兩封信阻止。我沒聽他的,辭了職來到北京。剛到滿叔家,站在門口,連坐都沒讓我坐下,他就開始痛罵我。說我長本事了,忘恩負義,辜負組織培養,逞個人英雄主義,追求個人名利,走白專道路,要當第二個傅聰(傅雷之子,因傅雷被打成右派出走英國)。如果考不上,就打鋪蓋去新疆當農民吧!


我身上可能有家傳的倔強,我根本不理他這些話,照樣去考,結果考上了。當年中央音樂學院聲樂系北京考區錄取了兩個人,我就是其中之一。滿叔知道後,只說了一句話:「還真讓你給考上了!」我知道想讓滿叔這個人認錯是困難的,這實際上就是在向我表示歉意了。


80年代我曾問過滿叔,記不記得1962年曾經為考音樂學院的事痛罵我,他不說話,只是笑。我說我可記得清清楚楚,他還是不說話,只是笑。我說,你說我會走傅聰的路,可我現在和你一樣也是共產黨幹部,就是官比你小而已。他始終笑而不語。


「湖南騾子」


滿叔晚年常說,我這輩子就是做了中央領導人的助手,以前是普通助手,後來是高級助手。


滿叔和王震私交甚篤,依我看,毫不誇張地說,他們是事業上的生死之交、生死之情。兩人曾有約定:誰先死,另一人負責把骨灰的一部分埋葬在新疆天山。王震病危臨終前,兩次把滿叔從北京叫到廣州,病榻前寫下了他的政治遺言,情誼由此可見一斑。他去世後,滿叔信守諾言,護送他的骨灰回到新疆。


這交情始於新疆。1952年,王震和滿叔因有關民族地區政策問題調離新疆,滿叔為王震承擔了很大責任。1973年,王震回到北京,偶爾一次到我岳父家(岳父鄧初民時任全國人大常委),聽了我岳父的介紹後說:「你父親鄧飛黃我知道,國民黨的中央委員嘛。你的叔叔是個好人啊!就是有些清高。」


滿叔是1974年「解放」的。他離開了下放近五年半的紅旗雜誌五七幹校回到北京,1975被鄧小平點名調去國務院政治研究室工作。


滿叔1975年回京後,我妻子鄧小初才第一次見到了他。我們是中央音樂學院聲樂系的同學,1968年結婚的。這次見面時,滿叔剛解放,住房還沒發還,住在南小街紅旗雜誌社大雜院宿舍後院一間沒有窗戶的昏暗小屋裡。我們去時,這個著名的黨內大秀才坐在一條小板凳上,面前放著一隻墩子,正在砍一隻雞,準備招待我們。從此,滿叔揮著菜刀砍雞的形象就烙印在了小初的記憶里。


滿叔出來工作不久,形勢就又變了。全國掀起了「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重頭戲是批判「三株大毒草」,《論全黨全國各項工作的總綱》是主體,《科學院工作彙報提綱》和《工業二十條》是兩翼。其中,滿叔主持起草的《論全黨全國各項工作的總綱》被說成是反革命修正主義的政治綱領,與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林彪的「571工程紀要」相提並論。對此,滿叔出面承攬了一切責任。當著清查人員的面,他在原稿的題目上畫一個圈,一條直線划下來,簽上鄧力群的名字,並說:這篇文章是我主持搞的,每句話,每個標點,都由我負責,上面沒有布置,具體參加工作的同志也沒有責任。後來王震多次和很多人說,鄧力群在「反擊右傾翻案風」中保了鄧小平,沒有上推下卸。據說,鄧小平曾說:「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一個半人頂住了,半個是劉仰嶠,一個是鄧力群。


記得當時,我曾為滿叔捏了把汗。我心想,「文革」審查近十年,中央文件點名批判,停薪停職,批判揪斗,監督勞動,妻離子散,什麼罪都受了,剛「解放」恢復工作沒多久,又是一個大棒子砸下來,滿叔能承受得了嗎?事實證明,我想錯了。每次見滿叔,他都是從容鎮定、神態自若。他是做好了再次被打成「反黨分子」「反革命分子」的思想準備的。


後來知道,為防止竊聽,滿叔和滿嬸一起去香山爬山。滿叔被中央點名批判後,滿嬸與他離了婚(後復婚),他曾為此落淚。據我親見和所聞,滿叔這輩子只有幾次掉眼淚,這次就是其中之一(另三次是我父親去世、周恩來去世和毛澤東去世)。這次滿嬸表示,堅決支持滿叔的政治觀點,堅決做他的後盾,有難同當。老夫老妻在香山下了決心。


跟滿叔聊天時,我曾由衷地稱讚他「骨頭硬」,他哈哈大笑,很自豪地說:「那是啊!」在我看來,滿叔是性情中人,重感情,更適合搞理論、做研究、搞藝術,其實不適合從政。


滿叔甚至敢跟鄧小平頂牛。1986年9月,圍繞《中共中央關於精神文明建設的指導方針的決議》,他跟鄧小平發生了面對面的爭論。鄧小平說他想把文件往「左」的方面拉,他說我不同意這種看法。鄧小平說,你和胡喬木不要擴大我和陳雲同志之間的分歧和矛盾。滿叔說,我一向採取的態度和辦法,不是擴大分歧,而是縮小分歧或者迴避分歧。鄧小平說,明天開會,你就講一句話,完全贊成這個稿子。滿叔說,不講話可不可以?鄧小平說,當然也可以。滿叔說,我不講。鄧小平說,你不講,別人會講。後來,鄧小平曾說滿叔是「湖南騾子」。


1987年黨的十三大上,滿叔上午落選中委,下午落選中顧委常委。這麼大的打擊,說實話連我都感到尷尬。我去探望滿叔,滿叔卻主動說起此事,讓我們別為他擔心。滿嬸告訴我說,你滿叔落選一點沒受影響那不是事實,可就是影響了一個晚上的睡眠。落選當晚睡得差一些,第二天晚上睡眠就恢復正常了。


寂寞晚年


滿叔晚年,非常孤獨。尤其是生命中的最後10年,是他最痛苦的10年。


1987年他下台後,門庭漸漸冷落,連親戚都來得少了。他的身體也越來越差,一隻耳朵完全失聰,另一隻耳朵聽力很弱。視力越來越差,開始還有光感,後來連光感都沒了,整日在黑暗中枯坐於一張躺椅上。這是中辦為他特製的一張可調節躺椅,滿叔通常只能半躺半坐。大夫說,他痛苦就痛苦在頭腦太清晰了,卻看不見聽不見。


滿叔革命一輩子,對普通人看得很重的親情廝守、人情往來看淡了。他對自己的兒女操心很少,也告訴兒女不用管他,「黨會管我的」。


2003年我退休時,他的身體已經不行了。我母親去世時,我不在她身邊,對此我一直自責。看到滿叔孤獨的樣子和家裡的狀況,我心裡非常難受,向他保證,我退休後會常去看他,至少一個月一次,陪他說說話。


開始我一個月去一次,每次半天,後來隨著他的身體越來越差,就每周去一次。我去看他,他嘴上不說心裡是高興的。我每次去看他都是騎車或步行去,他總是對我說,你歲數也大了,心臟又不好,家裡有這個條件,我有兩部車,我派車接你。併當場要秘書記錄在案。他說了很多次,我依然故我,只接受過一次派車送我回家。


2011年還是2012年春天,我們陪他去寬溝北京市療養院小住。一天晚上,我們本來打算帶他去KTV廳散心,但晚飯後下起了暴雨,只好取消了。小初就趴在他殘留著聽力的左耳邊,大聲為他唱了一曲《我愛你中國》。唱完後,滿叔說了一句:「當老師(小初是聲樂老師),夠資格!」


滿叔說話總是這樣,話很少,但一句是一句。我還記得他曾說毛澤東:「詩人嘛!浪漫嘛!」80年代,中央歌劇院演出中國現代歌劇《結婚奏鳴曲》,小初飾演街道主任。滿叔當時擔任中央書記處書記兼中宣部長,但他說就是要去為小初「站腳助威」、鼓掌加油。演出結束後,歌劇院領導請他上台講話,他只說了一句話:「這個戲還別緻。」


滿叔退下來後,按照鄧小平、陳雲同志的指示,承擔起組建當代中國研究所和編纂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史的任務。從1990年開始,整整22年,老人家拼盡全力,歷經曲折和重重困難,終於看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史稿》即將正式出版的這一天。2012年春,《中華人民共和國史稿》的最後送審稿定稿,時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兼當代中國研究所所長李捷把書稿送到滿叔手上。


在寬溝的湖邊,我親眼目睹了這一幕。他已近雙目失明,不能看見這部嘔心瀝血的成果了。他雙手捧著書稿,一邊輕輕地撫摸,一邊深情地用嘴去親吻。在場的人無不為之動容。滿叔說:20年了,參加撰稿的同志為此付出了很多努力,現在想想是值得的,我也終於等到了這一天!之後,滿叔摸索著,為我在這部《國史稿》上題名留念。


也就在這期間,2012年3月,滿叔的兒子鄧英淘因癌症去世。我們知道滿叔嘴上不說,心裡對這個唯一的兒子是很看重的,怕他承受不住,一直瞞著他。我們曾找了一個人扮作鄧英淘去看他,在床邊跟他說話。但「演員」太緊張了,演了這一次後就再也不幹了。我們只好告訴滿叔,兒子去國外做訪問學者了,兒媳也一起去了。


2013年夏,滿叔在北戴河時吃東西嗆到,得了吸入性肺炎,住進了北京醫院,住了三年,一直到去世。北京醫院離我家很近,我隔幾天就去看他一次。


2015年2月10日,滿叔進入彌留狀態。七常委都分別來看望了他,習近平總書記是最後一個來的。在最後的時刻,小初和滿叔的外孫女羅羅一左一右,一直握著他的手,直到那隻手漸漸變涼。


滿叔走了。在我心中,這是一個敢於承諾、勇於擔當的男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信仰,滿叔對自己的信仰,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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