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義回應質疑:籬笆內外,兩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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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方法的還原
——「籬笆外」與「籬笆內」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兩個學術世界
楊義 文
最近這些年,我陸陸續續、嘔心瀝血寫出了《老子還原》《莊子還原》《墨子還原》《韓非子還原》《論語還原》(上下冊)《屈子楚辭還原》(上下冊),均在書名上標示「還原」二字,將「還原」作為方法論對待。「還原」的要義,是返回歷史存在的原點,直接面對原始經典,將之視為古代智者的生命痕迹,從歷史現場上窺探諸子的人生、人性、人心,叩問「你是誰?」「為何把書寫成這個樣子?」「書的字裡行間存在著何種生命基因和文化密碼?」因而這個還原系列的深處,隱藏著「以史解經典」「以禮解經典」「以生命解經典」的方法論。
為了闡明「作為方法的還原」,我想從鄙人在哈佛講演整理稿《借問莊子您是誰?》談起,兼及在《文史哲》雜誌上揭載的《先秦諸子發生學》。從發生學談論莊子,首先要清理「莊子的國族身份」,因為那裡蘊含著莊子的家族文化基因和國族文化生命的秘密。根據《史記》莊子傳交代:「莊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嘗為蒙漆園吏,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其學無所不闚,然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司馬遷只講莊子是蒙地人,並沒有因為漢人多指認蒙地在宋國,就說他是「宋蒙人也」,這在《史記》記述諸子的篇章中是一個特例,是一種異變。《史記》對於先秦諸子都交代他們的國族,如「老子者,楚苦縣厲鄉曲仁里人也」;「韓非者,韓之諸公子也」;「孔子生魯昌平鄉陬邑,其先宋人也」;「孟軻,鄒人也」;「荀卿,趙人」,甚至連一筆提到的「慎到,趙人;田駢、接子,齊人;環淵,楚人,皆學黃、老道德之術,因發明序其指意」。唯獨莊子沒有提到他的國族,只說是「蒙人」,這是經過經典細讀和對讀後,發現明顯的異變現象。司馬遷沒有說莊子是「宋蒙人」,省去一個「宋」字,可以理解為司馬遷並沒有簡單地把莊子當成「宋人」對待。那麼莊子的國族歸屬是什麼?莊子傳結尾處講了一個故事:「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為相。莊周笑謂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祭之犧牛乎?養食之數歲,衣以文綉,以入太廟。當是之時,雖欲為孤豚,豈可得乎?子亟去,無污我。我寧遊戲污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這個故事123字,佔全部莊子傳281字的43%。司馬遷是一位歷史敘事的高手,他在莊子傳結尾的這段補敘,是大有深意的,不可等閑視之。
司馬遷寫《史記》的時候,莊子還未得勢。那時是黃老的天下,老莊的天下是魏晉,所以司馬遷就把莊子傳放到《老子韓非列傳》中作為附傳。要明白莊子是誰?就要解開三個「莊子疑案」:第一,莊子的知識是從哪裡來的?當時是貴族教育,學在官府,典籍也為官府守藏,民間無有。莊子寫書在知識上是無所不窺,他認為「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推重「惠施多方,其書五車」。而且中國最重要經典的「六經」,最早見於《莊子·天運篇》:「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久矣。」《天下篇》又說:「《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這說明《莊子》對這個經典系統是熟悉的。1993年在湖北省荊門市郭店楚墓,與簡本《老子》甲、乙、丙三種同時出土的《六德》也說:「觀諸《詩》《書》,則亦在矣;觀諸《禮》《樂》,則亦在矣;觀諸《易》《春秋》,則亦在矣。」此墓屬於戰國中期,可見在莊子時代楚人已知「六經」。不過,這是當時楚太子屬官的墓,在經籍存於官府的時代,莊子的知識來源就是一個大問題。莊子作為宋國蒙地一個窮得借粟下鍋的「涸轍之魚」般的窮人,從何獲得屬於貴族特權的教育資源呢?人們常說,孔子一個大的貢獻,就是把官學變成私學,有教無類,但是孔門再傳弟子並沒有招收莊子為徒,孔門所謂「三千弟子,七十二賢」,卻沒有人寫出一部《莊子》這樣妙不可言的書。
第二,莊子具備什麼資格去跟那些王侯將相對話?比如去見魏王,穿得破破爛爛,魏王問他:「何先生之憊邪?」他卻回答得非常傲慢無禮:「貧也,非憊也。……今處昏上亂相之間,而欲無憊,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見剖心徵也夫!」魏王居然沒有發怒,沒有令人擋駕,或將他趕跑、拘留,似乎是乖乖地聽著他高談闊論。他有何種身份、資格,做到這一點?
第三,楚威王派了兩個大夫聘任莊子做官,不僅《史記》有記載,《莊子》書也有兩次記載,一在《秋水篇》:「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境內累矣!』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塗中。』莊子曰:『住矣!吾將曳尾於塗中。』」一在《列禦寇篇》:「或聘於莊子,莊子應其使曰:『子見夫犧牛乎?衣以文綉,食以芻叔(菽),及其牽而入於太廟,雖欲為孤犢,其可得乎?』」這二則記載,與《史記》所記「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為相」,可資相互參照,底子相似,措辭相異。史書注重年代,強調是「楚威王」聘請;《莊子》記載則在職位上留有分寸,不說「許以為相」,只說「願以境內累矣」。然而楚國那時是一流大國,區區一個宋國的漆園吏,不見有何政績,寫的文章也沒有安邦定國的效能,楚王為什麼要千里迢迢請你當大官呢?而莊子還偏偏不願意去,說自己不願當犧牲的牛,似乎這邀請還不能排除殺身之禍的潛在危險,寧願當在河溝里拖著尾巴打滾的烏龜。那兩個使者居然也心照不宣地說「還是當烏龜吧」,並無強迫他赴楚的意思,這裡又蘊含著何種政治文化密碼?
漆園吏(莊子)像
可能有人會說,莊子寓言都是編出來的,不足取信。但事關個人身世生涯,編撰寓言也要有底線,這是起碼的常識,沒有底線就是騙子。信口雌黃,那隻算是低級的招搖撞騙;要是憑著一點兒底子或影子,添油加醋,「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托意於荒唐謬悠之說,以玩世滑稽,瑰麗縱橫,甚至自我標榜一番,這倒不失人之常情。指認身世寓言有底線,是對莊子人格尊重的體現。
關鍵在於對庄氏家族的姓氏來源,建立一個完整可靠的證據鏈。最明確地記述庄氏來源的文獻,是南宋鄭樵《通志·氏族略》,其中說:「生有爵,死有謚,貴者之事也,氏乃貴稱,故謚亦可以為氏。庄氏出於楚莊王,僖氏出於魯僖公。康氏者,衛康叔之後也。宣氏者,魯宣伯之後也。」其後又具體解釋:「庄氏:羋姓。楚莊王之後,以謚為氏。楚有大儒曰莊周,六國時嘗為蒙漆園吏,著書號《莊子》。齊有庄賈,周有庄辛。」鄭樵特別標示,庄氏是楚莊王的後代,也就是說,楚莊王的直系子孫是楚國的國王,旁系或者庶出的子孫,到了孫子這代,就可以用祖宗的謚號作自己的姓氏。鄭樵,是12世紀福建莆田人。年輕時就在家鄉的夾漈山搭建草堂,閉門苦讀三十年,謝絕人事。接著出外訪書十年,遇藏書家必借住,讀盡乃去。自稱:「樵生為天地間一窮民而無所恨者,以一介之士,見盡天下之圖書,識儘先儒之閫奧,山林三十年,著書千卷。」鄭樵遍讀唐以前的書,廣搜博引,「集天下之書為一書」寫成《通志》二百卷,《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指出:「南北宋間記誦之富,考證之勤,實未有過於樵者。」因此他說庄氏出於楚莊王,應是有唐以前的牒譜文獻為據的。當然,「庄」是一個美謚,春秋戰國之時,以「庄」為謚號的國君有十幾個,但庄氏的出處具有特指性,特指和泛指是迥然有別的。因此鄭樵言之鑿鑿地說庄氏出自楚莊王,應是有唐以前的譜牒作根據。這種判斷,在唐宋人的姓氏書中也可以得到印證:莊子是楚莊王的支系後裔。
鄭樵畢竟是南宋人,距離莊子已經千餘年,對他的說法有必要回溯到《史記》,作進一步的考實。《史記·西南夷列傳》裡面記載了庄蹻,「始楚威王時,使將軍庄蹻將兵循江上,略巴、蜀、黔中以西。庄蹻者,故楚莊王苗裔也。」班固《漢書·西南夷兩粵朝鮮傳》也沿用了這個說法。司馬遷在這裡無意中透露了破解莊子身世之謎的線索:楚國庄氏出自楚莊王,莊子與庄蹻一樣是楚莊王之後,可能出自不同的分支。這一點跟《史記》莊子傳中,稱莊子為「蒙人」而不標示「宋」,結尾處補記楚威王派使者聘請莊子,在認證庄氏的國族上,有著互動互補的潛在契合之處。二者又與《通志·氏族略》形成了一條有效的證據鏈。這條證據鏈的有效性,在於證明楚莊王的直系傳承王位,就是楚王,他的旁系在三代以後就可以用他的謚號作為姓氏。楚莊王是春秋五霸之一,楚國最傑出的政治家,他有一個著名的故事: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三年不飛,一飛衝天。他曾經兼并了漢水流域的許多小國,把勢力範圍拓展到黃河洛水流域。在洛陽郊區舉行閱兵式,問東周的九鼎輕重。「問鼎中原」,是和楚莊王有關的成語。所以楚莊王的後代用他的謚號作姓氏,是非常榮耀的事情。從楚莊王到莊子,過了200多年,應是八代以上,庄氏家族已經是一個很疏遠的貴族。總之,以上梳理,構成了一條硬性的證據鏈:1,《史記》莊子傳認為莊子是蒙人而隱去「宋」字,明確記述楚威王派而大夫迎聘莊子——2,《通志·氏族略》明確記載庄氏出自楚莊王,戰國有莊周——3,《史記·西南夷列傳》記述庄蹻是楚莊王苗裔。尤其是《通志》的說法,不是泛泛而論,具有專指性質,且有唐前譜牒為依據。
既然莊子是楚莊王之後,為何會居留在宋國?這裡需要以歷史編年學,從楚威王派人迎接莊子的材料入手,進行嚴密的考證。在楚威王初年(公元前339年),莊子大概30歲左右,從這個時間節點往上推42年,出現了一個重大的歷史事件:吳起變法。楚悼王用吳起變法,「南平百越;北並陳蔡,卻三晉;西伐秦。諸侯患楚之強」,開發了江南即洞庭以南的地區,都成了楚國的疆域。吳起「明法審令,捐不急之官,廢公族疏遠者,以撫養戰鬥之士」,三代以上的貴族是不能世襲的,要充實新開發的土地。這把那些老貴族得罪透了。到了楚悼王一死(公元前381年),這些貴族就造起反來,攻打吳起。吳起就跑到了靈堂里,趴到楚悼王的屍體上。這些疏遠的貴族大鬧靈堂,亂箭射死了吳起,也射到了楚王的屍體。按照楚國的法律,「麗兵於王屍者,盡加重罪,逮三族」。所以楚悼王的兒子楚肅王繼位之後,滅了70多家。庄氏家族應是受此事件的株連而逃亡的。要是我們對戰國的地理形勢比較了解的話,宋、楚之間,是墨子弟子們的根據地。比如墨者巨子孟勝,為楚國陽城君守封邑。陽城君參與射殺吳起事件而逃亡後,墨家巨子就為他守衛陽城封邑,自然也會將楚國同案要犯偷偷送到宋國。庄氏家族逃到宋國十幾年之後,才生下了莊子。
經過以上的國族認證和家族流亡的考證之後,前面提到的莊子身世的三大謎團就迎刃而解。莊子為什麼無書不窺?因為他出身貴族,接受的是楚國富有傳統的貴族家庭文化教育。《國語·楚語上》記載楚莊王向申叔時問教太子之法,申叔時回答說:「教之《春秋》」,「教之《詩》」,「教之《樂》」,「教之《語》」等等,這就從楚莊王開始形成了貴族教育的「申叔時傳統」,推動了楚文明與中原文明的融合。莊子於學無所不窺,得益於這個「申叔時傳統」。他依憑什麼資格那麼傲慢地和王侯將相說話?因為一流大國的楚王可能還會請他回去委以重任,楚國還有他的不少親友故舊。在吳起之變四十餘年後,隔了兩代國王了,庄氏家族以及那些疏遠貴族的關係畢竟盤根錯節,不斷有人在楚威王耳邊給這70個家族喊冤叫屈,呼籲落實政策,主張將他們的賢子弟迎聘回來,委以重任。楚王因此「聞莊子賢」,才派二大夫到濮水迎聘莊子。《史記》專門提到莊子「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齊、魏這二位以好客馳名的國君都沒有聘請莊子,偏偏沒有好客名聲的楚威王聘請他,還鄭重地派兩個大夫請他,並委任重要的實職,這種破格之舉,為列國罕見。莊子對家族悲劇未能忘懷,又顧忌楚國政局變幻,還是順著自己心意,「自適其適」,拒絕了楚國的聘請。從地理學角度看,濮水在楚、宋接壤之處,與莊子、惠施觀魚的濠梁,及墨家巨子活動的陽城相離不遠,都在今天安徽西北部。
從老聃到莊周歸本於道,都是非議和超越禮制的,實際上乃是非議和超越舊有的處在崩潰中的制度規矩。他們認為禮是忠信之薄,致亂之首;反對「中國之君子,明乎禮義而陋於知人心」;主張「法天貴真」,不應屑屑然拘束於世俗之禮。正是在老子追求「天道之真」的基礎上,莊子進而追求「人心之真」,以此為出發點,莊子「得至美而游乎至樂」,把他的哲學高度審美化或文學化了。他的文學思維,最無匠人氣。他以汪洋恣肆、詭異多姿的曠世文章,如百川灌河,如月光瀉地,磅磅礴礴又委婉清俊,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為中國文化提供了超越性的審美空間和想像方式,以自然的和方外的人生意象,形成了一個靈氣蕩漾的「庄生世界」。孟子遊說諸侯,凡出行,「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以傳食於諸侯,不亦泰乎?」與孟子同時的莊子,是沒有這番派頭的。但莊子的思想文章,具有不可磨滅的「青春性」。中國人每當面對「天下何其囂囂」,而想返迴文化源頭尋找「精神家園」的時候,往往都選擇這個富有魅力和靈性可人的「庄生世界」。庄生之道,滋生禪悅。
聯想到19世紀後半葉,德國古典學家維拉莫維茨在《古典學術史》的開篇對古典學的性質、對象和方式表述:「古典學術的對象是古希臘羅馬文明的本質及其存在的每一個方面。該學科的任務是用學術的方法來複活那個已逝的世界。」對先秦諸子的反本還原,宗旨也在於走近諸子,激活那個已逝的世界。春秋戰國諸子的思想原創,為何能夠如此曠世獨立而又彪炳千古?重要的原因之一,在於深厚沉積的原始民俗資源和口頭傳統,第一次大規模進入士人的文化解釋系統,在撞擊王官知識系統時產生巨大的思想爆裂力量。莊子感受到這種爆裂的衝擊,以自由精神對民俗信仰和自然百物進行心靈感應,以如夢似煙的寓言抒寫了他的詩性哲學。
這就使得我們有必要對莊子作出生命驗證。發生學的第一個關鍵點,是深化對先秦諸子的生命的驗證。研究先秦諸子的發生學,必須接近和把握先秦諸子的生命形態,尤其是他的學術生命形態。學術形態,必須在生命形態中獲得驗證和說明。我們可以充分地利用各種資料,包括歷史文獻、出土文物、口頭傳統,以及文化人類學的資源,用多維或全息的方法,包括歷史考證、簡帛釋證,還有民族學、家族制度、姓氏制度(姓氏制度很重要,因為,先秦的姓氏制度和漢以後的相沿至今的姓氏制度是不一樣的)、民俗學、禮學制度、年代學諸多研究方法,儘可能地透過歷史的煙塵,包括材料的聚散、解釋的齟齬所形成的碎片,去追問諸子是誰,這是發生學的第一關鍵點。就是說,書是人寫的,有人的生命痕迹。
具體到莊子,朱熹就感覺到:「莊子自是楚人,想見聲聞不相接。大抵楚地便多有此樣差異底人物學問。」清末民初的學者劉師培,寫了一篇《南北文學不同論》,就把老子、莊子,歸為南方的學術,把荀子、韓非歸為北方的學術。他說,莊子是宋人,思想是楚國的思想,理由是宋國離楚國比較近。朱自清的《經典常談》,總結前人的研究結果,也說莊子是宋人,但思想是楚國的思想。這使我們有很多迷惑,宋國人怎麼有那麼深的楚國情結?太史公寫《史記》的時候,莊子不顯,因為西漢前期是黃老的天下,將老子和黃帝結合在一起,闡發為帝王術。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講《六家要指》,認為道家「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講的是黃老道術,而不是魏晉以後的老莊道家。所以莊子在《史記》里就沒有專傳,甚至也不是合傳,只是列入《老子韓非列傳》中作為附傳,對莊子的祖宗脈絡,就沒有交代清楚,只交代他在蒙地做過漆園吏,漆園吏就是種漆和制漆的地方作坊里的小官吏。但是在《莊子》書中,並沒有種漆和制漆的專業性記載。
人文學者考證莊子的國族、家族身世,不只是為他填一張履歷表,而是為了觸摸思想者的體溫,破解《莊子》書的生命密碼,或文化DNA。既然把《莊子》書,當成莊子本人和他的學派的生命的痕迹,我們就可以通過《莊子》書的文化DNA的取樣檢測,反證莊子的國族、家族身世。上面以《史記》《通志》等文獻作證,屬於外證;而從《莊子》書的文化DNA取樣檢測,屬於內證。內外兩個證據鏈的貫串吻合,就可以形成相對周圓的證據環。
對《莊子》文本進行文化DNA的取樣,需要我們架起精神現象學的顯微鏡。這就是從《莊子》文本中擷取他的心靈脈動的樣本,考察他在遭遇世界時如何表達自我意識,實現他的個體性的生命形態、生存趣味和表達策略,集合所有這些環節、要素中所體現出來的精神絲縷,重建莊子自我訴求、自我認識和自我發展的主體同一性。提取的第一個樣品是,《莊子·秋水》里,寫了一個鳳凰鳥和貓頭鷹的故事。這隻鳳凰鳥叫做「鵷鶵」。《山海經·南山經》說:南禺之山「有鳳皇、鵷雛」。郭璞註:鵷雛,「亦鳳屬」。唐人張鷟《朝野僉載》卷三說:「鳳之類有五:其色赤者文章,鳳也。青者,鸞也。黃者,鵷雛也。白者,鴻鵠也。紫者,鸑鷟也。」莊子這個故事很有名,說是有隻鳳凰鳥非甘泉不飲,非竹實不吃,高貴得很。貓頭鷹抓了一個死老鼠,怕鳳凰鳥搶它,就嚇唬那鳳凰鳥。在這裡莊子自比鳳凰鳥,這是楚人的圖騰認知,因楚人是崇鳳的。楚人崇拜鳳凰,有荊州出土文物為證,那裡的博物館藏有漆雕虎座立鳳、虎座鳳架鼓,絲綉圖案也有鳳斗龍虎紋樣。
關鍵在於莊子是如何講故事的?如何講,是對講什麼的精神因子進行編碼。莊子說:「南方有鳥,其名為鵷雛,子知之乎?夫鵷雛,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這隻鳳凰是南方的鳥類,「生於南海,飛於北海」,跟庄氏家族的根系和遷移軌跡可以合璧。故事是對老朋友惠施講的,惠施因為促成了魏惠王和齊威王在徐州(不是今徐州,是滕州東南的舒州)相會,互相承認稱王,就當了魏國的相二十多年。魏惠王后元一年(前334),惠施當相不久,聽說莊子要謀他的相位,就在大梁搜查莊子三天三夜。莊子就跟惠施講了這個貓頭鷹用死老鼠來嚇鳳凰鳥的故事。此事離楚威王元年(前339)派使迎聘莊子,遭到莊子拒絕,才有五年,惠施曾與莊子結伴濠梁觀魚,是知道莊子此事的。莊子的意思是:惠施老友,我是南方的鵷雛,楚國請我都沒有應聘,還會謀你的死老鼠嗎?以鵷雛自喻,是楚人的習俗。莊子的遠祖楚莊王解釋謎語「有鳥在於阜,三年不蜚不鳴,是何鳥也」,說是「三年不蜚,蜚將衝天。三年不鳴,鳴將驚人」。屈原《九章·抽思》,自稱「有鳥自南兮,來集漢北」,王逸註:「屈原自喻生楚國也。」因此莊子以「南方有鳥」的鵷鶵自喻,屬於楚文化的DNA。
莊子視宰相為腐鼠(范曾)
提取的第二個樣品,是《莊子·至樂》的著名故事「鼓盆而歌」。莊子的老婆死了,惠施去憑弔,看見莊子非常放鬆地叉著一雙腳丫子,敲盆唱歌。以往解釋「鼓盆而歌」,就覺得莊子對死亡很超脫,慶祝自然辯證法的勝利。但是從發生學上考察,「鼓盆而歌」是楚國的風俗。《明史·循吏·陳鋼傳》載:「楚俗,居喪好擊彭歌舞。」這種楚國風俗起源非常原始,在唐宋元明的筆記中都有記述,湖北中西部縣份和江南許多省縣的地方志,都有記載。現在南方農村,尤其是少數民族地區,還可以看到在辦喪事時,敲鑼打鼓,唱歌演戲的風俗。湖北神農架地區的《黑暗傳》,就是喪禮時請歌師「打喪鼓」,唱出來的。它以生動通俗的七言句子,歌唱著天地開闢、人類起源,盤古、女媧、伏羲,甚至「四游八傳神仙歌」。這就是以地方志、民俗志為原始材料,考察行為發生學。
《孟子·滕文公上》:「喪祭從先祖。」有兩種儀式是不能隨便改動的,一是祭祖儀式,另一個是喪事儀式,這兩種儀式必須要遵從祖宗的制度,要不然鬼神不認領。莊子作為一個楚人,死了老婆,按照祖宗的制度,應該怎樣辦?他應該去請一個巫師,召集親友,來給他老婆敲鑼打鼓唱歌。但是莊子很窮,請不起巫師;流落異邦,舉目無親,所以只好獨自敲起盆,唱起歌。惠施是宋人,後來在魏國當官,他不懂楚國風俗,就說:你跟人家結婚生子,現在人家死去了,不哭還鼓盆而歌,太過分了吧。莊子就給他講了一個道理,他說天地間,開始時本來沒有生,也沒有形,也沒有氣。後來在混混沌沌之間變出氣來,氣聚合起來就是生,氣散了就是死,這就像春夏秋冬四時運轉,大化流行。他根據楚國的風俗,提煉出天地運行、生命聚散的哲理。把原始的風俗信仰儀式轉化為原創思想,這是先秦諸子創造哲理的重要模式。因此,莊子喪妻,鼓盆而歌,也蘊含著楚文化的DNA。
莊子喪妻,鼓盆而歌(范曾)
提取的第三個樣品是《莊子·應帝王》中的渾沌故事。渾沌是中央之帝,天地中心最高的神。南海之帝叫做「儵」,北海之帝叫做「忽」,他們經常在渾沌的地盤上會面,受到渾沌很好的招待。儵和忽就商量怎樣報答渾沌的大恩大德,他們說:「人都有七竅,用來看、聽、吃東西和呼吸,渾沌卻沒有七竅,我們就試著給他鑿出七竅吧。」他們「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渾沌」是楚人的信仰。所謂「三苗」,高誘注《淮南子》、《呂氏春秋》,說是渾沌、窮奇、饕餮,在中原人看來屬於兇殘的怪物,是三苗的祖源。三苗左洞庭、右彭蠡,在《禹貢》的荊州、揚州之間,江州、鄂州、岳州、長沙、衡陽皆古三苗地。在楚人看來,渾沌是本土部族的祖先,並且由此衍化成一種族源信仰。渾沌信仰,講究順乎自然,融入自然,如果用人工的斧鑿,比如知識、技巧、名利的斧鑿為之開竅,就可能使混融一體的自然喪失生命。
儵、忽,作為南海、北海之帝,它們的詞義是迅速得如閃電般奄忽。儵忽,應是楚國方言,中原文獻罕見,而《楚辭》中反覆出現。《天問》說:「雄虺九首,儵忽焉在?」《九章·悲迴風》說:「據青冥而攄虹兮,遂儵忽而捫天。」《招魂》說:「往來儵忽,吞人以益其心些。」《遠遊》說:「神儵忽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留。……視儵忽而無見兮,聽惝怳而無聞。」《九辯》說:「願寄言夫流星兮,羌儵忽而難當。」有時「儵」與「忽」二字似斷還連,如《九歌·少司命》:「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荷衣兮蕙帶,儵而來兮忽而逝。」「儵忽」一詞在先秦時代的《楚辭》六篇中出現了七次。屬於先秦典籍的《呂氏春秋·仲秋紀·決勝》也出現「儵忽」一詞:「怯勇無常,儵忽往來,而莫知其方。」但《呂氏春秋》材料來源複雜,呂不韋編書的門客也來自列國,如李斯就當過他的門客。從來源明確的多條證據看,「儵忽」應是楚方言。也就是說,《莊子》渾沌寓言,是以楚方言講楚人信仰,因此楚文化DNA的印記甚深。
檢索《莊子》書,可以發現有十幾個楚國故事。也就是是說,除了上述的三個樣品之外,還可以提取十幾個樣品。莊子筆下的楚人,都是很神奇悟道的。這是莊子的祖輩、父輩告訴他的那個遙遠的失落了的故鄉故事,帶有鄉愁情結,「月是故鄉明」。鄉關之思,在流亡異地的庄氏家族中傳承,在《莊子》書中凝聚成異樣精彩的鄉關故事。
第一個故事「郢匠揮斤」,見於《莊子·徐無鬼》。郢,是楚國的首都,郢都一個名叫「石」的工匠,拿著一把大斧頭,「運斤如風」,運轉起來像風快,能夠把別人鼻子尖上,像蒼蠅的翅膀那麼薄的白泥巴砍掉。這個揮斧頭人很了得,這受斧頭人也很了得,他們簡直不是用眼睛,而是聽著風聲揮舞斧頭的。講述故都工匠的神技,是足以使莊子傲視向他請教這個故事的宋元君的。
第二個故事「痀瘺承蜩」,駝背老人用竹竿抓蟬,見於《莊子·達生》。這是孔子在楚國的林野中看見的。孔子看見這位身體有缺陷的駝背老人,用竹竿抓蟬,就像隨手撿來一樣,就問他是不是「有什麼道」?老人說,是有道的。用竹竿去抓蟬,杆子頂上放兩個石頭丸子不掉下來,那麼他去粘蟬,十有七八能粘下來;如果放三個石頭丸子都不掉下來,再去粘蟬,十個能粘下九個;如果杆子頂上放五個石頭丸子,都不掉下來,再去粘蟬的話,就像隨手拈來一樣容易了。自己伸出手臂,就像枯枝一樣,雖然天地之大,萬物之多,但我只知道蟬的翅膀。用世界上萬物來換蟬的翅膀,我都一點也不分心,還有什麼理由抓不到蟬呢?孔子稱讚,這是「用志不分,乃凝於神」。這位楚國老鄉不是以敏捷的身手,而是以精神的力量把莊子粘住了。
痀瘺承蜩(范曾)
第三個故事,是「漢陰抱瓮丈人」,見於《莊子·天地》。漢陰,就是漢水的南面。有個老人,鑿出隧道,抱瓦瓮到井裡,吭哧吭哧地打井水來灌菜園子。子貢問他:為什麼不用桔槔打水,那樣不是用力少,見效大嗎?老人忿然作色,嘲笑說:我聽老師講過:「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這類機事機心,會破壞自然的渾沌而使生態失衡,攪亂內心的純白而使心神不定,道也就喪失了。孔子說,這就是「渾沌氏之術」。這是與《應帝王》篇的渾沌故事,一脈相通的。渾沌而稱「氏」,可見是從三苗部族首領傳下來的。其旨趣就是不要用機巧的東西,破壞自然的混沌狀態,不要用機巧的心妨礙道的本源。這種楚人故事,蘊含著相當本色的楚文化DNA。這十幾個樣品構成了內在的證據鏈,它們與《史記》《通志》等文獻的外證據鏈,內外貫串吻合,形成了相當周圓的證據環。內外證據鏈合觀,證明莊子是楚人居宋無疑。
在內外證據鏈之外,還須考察莊子所講的「宋國故事」。這是前述內外證據鏈所組成的證據環的複審和超越。複審和超越,可以更加落實莊子楚人居宋的確鑿無疑,又可以發現楚人居宋後出現的新精神空間。庄氏家族流亡到宋國,《莊子》書又是怎麼樣講宋國故事呢?莊子筆下的宋人都是很笨拙,甚至是機心巧詐的。這是因為庄氏家族未能融入宋國社會,宋國並沒有坦誠接納他們。以莊子的智慧才華,才當個小作坊的記賬先生,連衣食溫飽都保證不了。所以他對宋人,是有心理隔閡的。
《莊子·逍遙遊》說:宋人準備了一批商朝老祖宗的「章甫」帽子而到南方的百越之地去買,但是越人斷髮文身,根本就不戴帽子。商人從商,卻全然不顧營商的對象,可哂也。《逍遙遊》還有一則故事,「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葯者,世世以洴澼絖為事」,宋國有個家族,發明了一種使手不皸裂的藥膏,世世代代都塗上藥膏去漂洗棉絮。這裡用了「洴澼絖」的象聲方言,極盡譏諷之能事。有個客人想用百金買他們的藥方,他們就開家族會議討論,覺得世世代代「洴澼絖」漂洗棉絮,就得那麼幾兩金,現在一出手賣藥方,就得到一百兩金,何樂而不為?結果,那位客人拿著藥方遊說吳王。碰上越國侵犯吳國,吳王就任命他當將軍。冬天打水仗,用藥使士兵的手不皸裂,把越人打得大敗,他因而受到吳王的裂土封爵。而宋國這班老兄,還在那裡「洴澼絖」吭哧吭哧地漂洗他們的破棉絮。宋人封閉狹隘,使他們只看到一點蠅頭小利,不懂得如何使自己的專利權發揮更大的作用。
還有一個宋國使者曹商的故事,見於《莊子·列禦寇》。曹商為宋王出使到秦國,帶著幾輛車去,由於得到秦王的歡心,回來時車子增加到一百輛。回到宋國就去見莊子,說:「住在貧窮狹窄的巷子里,困頓窘迫地編織草鞋,一副蓬頭垢面的模樣,這是我曹商所短缺的。一旦使得萬乘之主醒悟,得到百輛車子,這就是我曹商的特長了。」這種自鳴得意的顯擺,是傷透了莊子的自尊心的。莊子就說:「秦國的國王有病找醫生,能夠把他的瘡里的膿擠出來,可以得一輛車。如果給國王舔他的痔瘡,就可以得五輛車,治病的手段越骯髒,得到的車子越多。大概你是經常去舔痔瘡吧,不然怎麼得到這麼多的車子呢?你給我走開吧!」這個故事叫做「吮癰舐痔」,就是阿諛奉承,卑躬屈膝,干著舔痔瘡這種噁心的勾當。從這則故事中,可以窺見莊子在宋國窮愁潦倒的生存困境,而逢迎巴結的曹商小人得志,還要跑到莊子面前顯擺,這是對人格尊嚴的侮辱。這則故事收入《莊子》雜篇,從敘事口吻看,是莊子後學記述的,但後學能從莊子口中聽到這個故事,可見莊子對宋國曹商式的人物,是何等的深惡痛絕!也就是說,居留在宋國的莊子,與宋國得勢人物之間,具有排異性。
實際上,先秦諸子對宋人,都沒有太多的好感。這是什麼緣故?宋國是一個不太大的「大國」,又是不太小的「小國」,國力介於大國、小國之間,作為周初安置殷遺民,使它能夠延續商朝香火的地方,地位比較特殊。宋國夾在晉、楚、齊這些大國的中間,常有亡國的威脅,所以它不接受客卿,也不敢把權力交給他人,害怕大權旁落。只要清理《左傳》的材料,就會發現,宋國掌權人物,都是自己的公族。金代李汾《感寓述史雜詩五十首》其一賦「蘇客卿秦」云:「遊說諸侯獲上卿,賈人唇舌事縱橫。可憐一世痴兒女,爭羨腰間六印榮。」可見游士客卿也是以唇舌求富貴的,朝秦暮楚,宋人自會提防。還有齊威王、宣王,建稷下學宮,若鄒衍、田駢、淳于髡,皆號客卿,此類客卿制度,也不是宋國財力能夠支持的。
諸子在列國之間流動著,從孔、孟以下,多受過宋人的冷遇或惡遇。遊動列國間的諸子,對宋人的封閉性很是反感。孟子的「揠苗助長」,是宋人;韓非子的「守株待兔」,也是宋人。莊子在宋國待了一輩子,以曠世的才華,僅當了個漆園吏,甚至要借粟度日,賣草鞋充當補貼,實在是斯文掃地。因此,莊子對宋人,連他們古里古氣的章甫帽,「洴澼絖」的漂洗衣物,直至曹商舐痔的做派,都是鄙視或蔑視的。
然而宋國的蒙地,是一個相對偏僻的沼澤地,是大夫宋萬弒宋閔公(前682)的蒙澤之地。庄氏家族流亡宋國,落腳於此荒野之地。這倒是給莊子的靈感,提供了許多來自自然生態的資源。對於莊子出生的宋國蒙地,進行自然地理學、人文地理學的分析,應能觸及莊子靈感得以發生的根源。沼澤地上,草木蒙茸,蟲魚繁生,最宜做夢。在這個地方,莊子做了很多夢,使他成為先秦諸子中寫夢最多、最好的一人。在諸子中,莊子的祖師爺老子《道德經》五千言,沒有「夢」字。與莊子同時代的孟子,雖然孟、夢同音,但是《孟子》三萬四千字,一個「夢」字也沒有。《論語》中有一個「夢」字,就在《述而》篇,孔子感嘆:「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孔子做的是政治夢。朱熹說:「『夢周公』,『忘肉味』,『祭神如神在』,見得聖人真一處。理會一事,便全體在這一事。」古人繪有《孔子夢周公圖》《庄生夢蝴蝶圖》。但是莊子寫了十一個夢,他思考著,到底做夢的時候是真的呢,還是醒過來的時候是真的呢?這真實的分界,生命的分界在哪呢?莊子做的是生命體驗的夢。最有名的是「蝴蝶夢」,《莊子·齊物論》說:「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到底是莊周夢蝴蝶呢,還是蝴蝶夢莊周?萬物就在這種如沐春風的境界中,相互化入化出,實現人與自然的生命交流。明代雜劇《霸亭秋》說:「一枕夢周公,周公不見了。庄生撲蝴蝶,蝴蝶吱吱叫。」這裡存在著一種「吱吱叫」的生命呼喚,莊子由此開了一個傳統,用夢來體驗生命。
莊周夢蝶圖
濕地風物,使莊子潛入自然,他不是厭煩了都市大邑而回歸自然,而是他的生命本來就與自然渾然一體,處於渾沌未鑿的生生不息的狀態。莊子寫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大樹,寫了很多活潑精靈的動物。《莊子》草木蟲魚繁茂,簡直是一部博物志,一部「詩化了的博物志」。莊子作為流亡家族的孩子,小時候沒有鄰居夥伴一塊玩,就「獨與天地精神往來」。這個「獨」字連著莊子的生命形態,他獨自一人在深林河溝里來回逛盪,或者在街頭上痴迷地看風景。他獃獃地看人家殺豬,燎豬毛,連藏在肥豬腋下的虱子也難逃一劫。或者到攤子上看著老頭耍猴,說上午給三個橡栗,下午給四個橡栗,猴子不高興了;改口說上午四個橡栗,下午給三橡栗,猴子就興高采烈。他有時去河溝里去看魚群從容出遊,或者到深林里看螳螂捕蟬,黃鵲在後。就如庖丁解牛,開頭所見無非全牛,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牛刀用了十九年矣,解牛數千,刀刃如新。三刀兩刀,就撂倒那麼大的牛,皮肉像一堆泥土那樣攤在地上。然後提刀四顧,躊躇滿志。莊子精神的震撼感,是小孩看大人三刀兩刀宰掉一頭龐然大物的牛的感覺,大人難得有這種感覺。
《莊子·則陽》講了一個蝸牛角上的戰爭故事,說是蝸牛有兩個角,左角是觸國,右角是蠻國,經常為爭奪土地開戰,伏屍數萬,追逐敗軍十五日才收兵回來。蝸牛有兩個角,恐怕博學如孔夫子都不知道,因為那時候博物學的知識不發達,沒有上過生物課,怎麼知道蝸牛有兩個角呢?蝸牛的角,平時都縮在蝸牛殼裡,要看到蝸牛伸出角來,得等待很長時間。蝸牛兩個角左右擺動,就設想是觸國和蠻國在打仗,曠日持久,伏屍數萬。這是小孩子的想像,大人可能看不見蝸牛有角,看見了也不會把兩個角的左右擺動,想像成兩個國家在打仗。所以莊子是以天真無邪的赤子之心,體驗自然,激活自然的生命,「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自得其樂地跟天地精神玩耍,玩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莊子的這種思維方式,是河溝里的魚、草叢裡的蝴蝶、樹林里的猴子教給他的,不是從家門到校門從書本里學來的。從小在河溝、草叢、深林逛盪的童年記憶、體驗和經歷,影響到他終生的哲學、文學思維方式。如果沒有這種記憶、體驗和經歷,長大了之後才到河溝、草叢、深林裡面去摸爬滾打,就樂趣頓消,很難感受生命趣味了。
莊子想像蝸角之爭
通過先秦姓氏制度的考證,獲知莊子是楚莊王疏遠的旁系後代,這有助於揭示《莊子》書所蘊含的文化DNA。即便是蒙澤的草木蟲魚,莊子也是以楚人自由無拘束的想像,進行富有生命靈性的體驗的。這與中原以禮為節制的想像方式存在著根本差異。如王國維《文學小言》所說:「南人想像力之偉大豐富,勝於北人遠甚。彼等巧於比類而善於滑稽,故言大則有若北溟之魚,語小則有若蝸角之國,語久則大椿、冥靈,語短則蟪蛄、朝菌。至於襄城之野,七聖皆迷;汾水之陽,四子獨往。此種想像,決不能於北方文學中發見之。故庄列書中之某部分,即謂之散文詩,無不可也。夫兒童想像力之活潑,此人人公認之事實也。國民文化發達之初期亦然。古代印度及希臘之壯麗之神話,皆此等想像之產物。以我中國論,則南方之文化發達較後於北方,則南人之富於想像,亦自然之勢也。此南方文學中之詩歌的特質之優於北方文學者也。」
《莊子·人間世》與《論語·微子》,都記述了楚狂接輿的「鳳兮歌」,雖有「鳳兮鳳兮,何德之衰」的重疊,但《莊子》卻多出了「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卻曲,無傷吾足。」可見莊子從國族上,對楚國充滿鄉愁;但從政治上,覺得楚國「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甚至要躲避「傷吾行」「傷吾足」之禍。因此,他拒絕楚威王之聘,是不無政治考量的。宋人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十說:「《莊子》『楚狂之歌』所謂『迷陽』,人皆不曉。胡明仲雲,荊楚有草,叢生修條,四時發穎,春夏之交,花亦繁麗。條之腴者,大如巨擘,剝而食之,其味甘美。野人呼為『迷陽』,其膚多刺,故曰:『無傷吾行,無傷吾足』。」可見楚國迷陽草多刺,可以刺傷人腳,阻礙道路的。《莊子·則陽》寫士人游楚,楚王沒有接見,他們評議說:「夫楚王之為人也,形尊而嚴。其於罪也,無赦如虎。」因而主張「其窮也使家人忘其貧」,「其於物也,與之為娛矣;其於人也,樂物之通而保己焉。故或不言而飲人以和,與人並立而使人化。父子之宜,彼其乎歸居,而一閑其所施。其於人心者,若是其遠也」。這裡是否透露了莊子窮而忘貧,娛樂萬物,歸來過「父子之宜」生活的心愿呢?讀《莊子》書,自然會感受到莊子胸襟的超曠,但他對政治並非毫不介懷,他對魏國的文侯、武侯、惠王對待士人的態度,觀察得很細。如果完全無意於政治仕途,你為何對宋國鄰近的魏國歷代的政治觀察得那麼細?這樣來分析莊子,是可以觸摸到他的體溫,把握到他的文化上的DNA的。這就是發生學的第一個關鍵點,對諸子的生命進行驗證,弄清楚諸子是誰,為何把書寫成這個樣子。
近時拜讀一篇文章,說我的《論語還原》的參考文獻除了錢穆先生的《先秦諸子系年》外,其餘一部也未列舉。這又令我懷疑,如此自稱嚴謹的匿名之輩是否認真讀過我《論語還原》,因為此書的《參考文獻舉要》列舉了129種參考文獻,錢穆《先秦諸子系年》排在第80。自稱嚴謹的匿名之輩算是博學,羅列了如羅根澤、馮友蘭、任繼愈、關鋒、葛瑞漢(A.C.Graham)、武內義雄、H.D.Roth、李學勤、劉笑敢等在《莊子》研究上的卓越貢獻,尤其對劉笑敢的《莊子哲學及其演變》推崇備至。但此君除了對名人仰脖子仰得發酸之外,卻陷入了「鬼打牆」的迷魂陣,看不出他有何學術發現或創見。
前面之所以如此長篇大論地談論《莊子》,無非為了說明,儘管我的這些見解被申斥為「代表的不但不是優秀的中國學術,反而有當前中國學術研究中最值得反省和摒棄的部分」,卻是直接面對原始經典,把「還原」作為方法來運用的。對名人仰脖子仰得發酸,因而陷入了「鬼打牆」的迷魂陣,是自作自受地把自己圍困在「籬笆內」。鄙人敬謝不敏,樂得置身於籬笆之外,自由自在,激活先秦諸子經典的生命。非要把我生拉硬扯到他的籬笆之內,按照陳陳相因的規矩板起面孔來對我表達他的「震驚」和「反省」,實在令我不知所措,只好反過來也「震驚」和「反省」一下。於是發現,籬笆外和籬笆內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兩個學術天地:
1,籬笆內有車載斗量的名人名作,讓置身其間者「點贊」不已,忘記了自己還有獨具個性的學術創造的責任。籬笆是用竹、葦、樹枝等編成的圍牆屏障,有樊籬、籬落、籬牆、籬柵、籬障、籬垣等片語。對此類圍牆屏障的崇拜,往往會窒息人的天性和創造能力。籬笆外就海闊天空,可以暫時擱置汗牛充棟的名家名作,直接面對原始經典,將之視為古代智者的生命痕迹,叩問「你是誰?」「為何把書寫成這個樣子?」「你的書中字裡行間隱藏著何種文化生命的密碼?」從中獲得原創性的洞見,然後再反過頭來與歷代五花八門的解釋者進行平等而深入的對話。如此獲得的結論是鮮活的,而非陳套的,是創造性的,而非拾人牙慧的。
2,籬笆內有不少出色的版本目錄學家,但他們往往按照宋元以後雕版印刷「一版定乾坤」的造詣來辨析書籍篇章的真偽,而甚少考究真偽縫隙中的原委。許多「真偽」之論,往往被出土簡帛文獻耍弄得相當尷尬,比如被博學的老前輩反覆論證的《孫子兵法》為孫臏所著,孫武、孫臏是一個人,武是其名,臏是其綽號,結果被山東臨沂銀雀山漢墓同時出土《孫子兵法》和《孫臏兵法》不攻自破。籬笆外在直接面對經典時,參證出土簡帛提供的信息,強調東周秦漢書籍制度與宋元以後「一版定乾坤」不同,存在著口傳和轉抄交叉並進的過程。典籍形成存在著過程性,這就出現了類乎考古學中「歷史文化地層疊壓」的特徵。《莊子》書也存在著「歷史文化地層疊壓」的狀況,並非簡單地考證內篇為莊子所作,外篇、雜篇為莊子後學所作就了事。它們之間存在著「歷史文化地層疊壓」,也存在著疊壓的「打破」。後學記述的莊子之言,或許是莊子至為刻骨銘心之言,並不因為它出現在外篇、雜篇而降低了價值。
3,籬笆內的學者可以利用紮實的文獻根柢,在前人的基礎上向前邁步,「接著講」,推進學術進程,但很難廣泛汲取當代思潮和當代智慧,提出嶄新的命題,展現學理大氣象。籬笆外的學者以廣闊視野瞭望新時代的思潮波瀾和智慧萌芽,直至融合世界上新興的批評理念和方法,從而提出嶄新的學理命題。這種嶄新的學理命題就像高能磁鐵,吸引原始經典中大量的材料碎片,以科學理性的嚴密邏輯,組合成創造性的學術生命體。這就類乎考古文物學上把出土的古陶罐碎片,按照其出土地層、結構形制、紋飾走向、斷口形態,以嚴密的科學態度組合復原成完整的古陶罐,給人以古文明震撼人心的力量。如果沒有這種「綴碎為整」的硬功夫,世界上許多大博物館震撼人心的文化珍品,依然是躺著倉庫里的雜亂無章的碎片。以「綴碎為整」的硬功夫,創造出來的嶄新的學理命題生命體,將會大放光芒,照亮大國學術風範的通衢。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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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對了花是花牆,種錯了只是籬笆
※你真正需要的, 也許只是一個小院,看繁花爬滿籬笆
※為什麼別人家的是花牆,自己的卻只是是籬笆?
※私家小院,籬笆圍牆,靜好時光
※一處籬笆,美成了這個樣子……
※太美了!願你有一個小院,看繁花爬滿籬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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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的籬笆開成了花海,來來回回我就看了千百遍而已~
※這些花養在家門口,爬滿籬笆,花香飄了幾里!
※花做籬笆,詩意為牆。
※願你有一個小院,看繁花爬滿籬笆
※籬笆牆上的這種小野花,狀如喇叭,種子為常用中藥!
※妹子拿著相框與籬笆網,沒人知道要幹嘛,直到進入房間才得知原由
※周公解夢之夢見籬笆的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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