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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淡如:女人是水做的

吳淡如:女人是水做的



女人是水做的

文/吳淡如


女人是水做的。這是寶玉從前最愛說的一句話。


那男人呢?記得秦鍾曾經這樣問他。


男人是泥做的,所以混濁不堪。

我和你呢?秦鐘不肯放棄,不斷拿這問題煩他。我們是混濁不堪的泥了?


寶玉偏著頭想了很久。事實上,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根本沒把自己算進去。那一年他十三歲,眼中看不到自己,他也還不認識秦鍾。


他不曾把自己算做男人,或是女人。他對這紅塵世界未曾看透,就忙著為他的芸芸眾生下結論。待年紀漸長,他才發現,水與泥是混和成一氣的。


女人只是比男人多了一點兒水氣。


打從他呱呱落地,被接生婆一把放進溫暖的清水中,洗去一身紅腥時,他就已經喜歡上水了。

那麼溫柔地把他包裹著,那麼深沉地擁他入懷中,淙淙水聲是天際傳來的霓裳羽衣曲,遠勝於所有的絲竹管弦之音。

吳淡如:女人是水做的



現在,他站在山崖高聳處看金陵。金陵城和他十三歲那年一樣,紅塵滾滾,繁華依舊。


但是,在一剎那的恍惚之間,金陵的雕樑畫棟全都消失了。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所有肉眼原能瞥見的一切,化成一條泥河,慢慢地往前奔流,一直流向天邊,急急湍湍、混混濁濁、無聲地流。


他凝視那一條沒有止盡的河,看見許多似曾相識的臉。


秦可卿豐美如白牡丹的臉,瞬間轉為病逝前形如枯槁的容顏,像一朵隔夜的玉蘭頹敗的花瓣,隨濁水流去。


秦鍾清秀如白荷的面容,也在流水中載浮載沉,輕輕巧巧地沖走了。

他也看到黛玉。黛玉最是水做的,所以終其一生,她不斷為他流淚,為自己流淚。


她用眼淚還盡她前世的債。她的淚水滴進他心裡,打出一個又一個的窟窿,前生之債,她欲還而他難收,一點一滴都是痛。


還有寶釵如春日芙蓉的臉龐一閃而逝,他看不清她是笑還是哭。她的淚水也和笑容一樣冷嗎?他從來沒看過她真正的喜怒。


噝噝,泥河中輕微地響了一聲。他臉上的肌肉緊了一下。金釧兒,是金釧兒,她投井了。


自從金釧兒投井後,幾乎每個夜裡,他都恍惚聽到這種異樣的水聲,金釧兒像水中幽靈,以看不見的嘴形對他說話……


金釧兒在水中泡得浮腫的身子從他眼前流過去,像一尾死魚,毫無怨言地順水而走。


他也看到父親賈政嚴厲的臉,還有他費儘力氣揮下來的鞭子。他閉起眼來,但已感覺不到從前的錐心之痛了。真正的痛不在肌膚之上。


刻骨銘心的痛也會隨時光磨滅殆盡,生命中只留下一種厭煩,比井中死水還滯悶的厭煩,比平靜還平靜的平靜,在死水表面下隱藏著平靜的瘋狂。


他看見鳳姐的臉像一個慘白的面具,一成不變地對他笑著,她細瘦的身子則是無生命的布偶,隨著一股腥色的水流漂浮,悠悠流向遠方。

吳淡如:女人是水做的



而他也看見自己了。穿著同樣的大紅色披風,在泥水中掙扎了幾下之後,消失了蹤跡,只剩蕩漾的漣漪隨著水勢遠去。


風把他的披風吹得颯颯作響,他的耳中響起了既熟悉又陌生的音調: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寶玉,寶玉……」遠處有人喚他,一跛一跛地向他走來,笑道,「世上萬般事都一樣,好就是了,了就是好,若不了就不好,若要好就須了!」


寶玉沒有回答。他已經不叫寶玉了,那個叫寶玉的人忽而在濁流之中,隨著水波從他眼裡流走,一去再也不會回頭。


他對道人笑笑: 「走了罷。一切都好。一切都了!」


——《愛上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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