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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重建王道論述,中國與周邊國家還會再行再遠

滿清入關主政,朝鮮使臣以「小中華」自居的文化自覺和文明歸化意識越發強烈,弘揚中華文明的軸心被「想像」轉移到「東藩」朝鮮身上。朝鮮由原先對天朝的「仰觀」變成「平視」,甚至是「鄙夷」了。朝鮮使臣雖然在國際關係壓力下依例來京,但已非「朝天」,而是「燕行」了。

如果不重建王道論述,中國與周邊國家還會再行再遠


前 言


近世以來,媽祖崇拜堪稱是西太平洋沿岸地區最富影響力的海洋信仰之一。伴隨著以中華帝國為核心的「華夷秩序」的構建和發展,媽祖崇祀也相應地被建構為表達「華夏衣冠」的一種「文明化」符號或優質文化資源,從而經歷了一個從「地方化」到「區域化」信仰傳播網路的創造性轉變。現存最早有關媽祖身份和受封記載的文獻——廖鵬飛於南宋紹興二十年(1150)撰的《聖墩祖廟重建順濟廟記》,堪稱媽祖崇祀被納入近世「華夷秩序」的文明構建的組成部分的明證。而中華王朝所賜予的有關「天妃」或「天后」的系列尊號,並不僅僅是追求「正祀」的地方性信仰策略的文化結果,更多是象徵「文物中華」之「王教化(親被王教)」或「王道化」的政治結果。


作為「東土名蕃」的朝鮮,在近世以「和」為主的「華夷秩序」的中華制度體系中地位重要。中朝使臣及商人們藉助海路和陸路兩條通道,往來頻繁,媽祖信仰也在其中扮演了特殊的功能。南宋《聖墩祖廟重建順濟廟記》曾經記載了媽祖在海上庇護路允迪出使高麗的情形:「宣和壬寅歲(1122)也,越明年癸卯(1123),給事中路允迪使高麗,道東海,值風浪震蕩,舳艫相衝者八,而覆溺者七,獨公所乘舟,有女神登檣竿,為旋舞狀,俄獲安濟。因詰於眾,時同事者保義郞李振,素奉聖墩之神,具道其詳。還奏諸朝,詔以『順濟』為廟額。」此次路氏「挾閩商以往,中流適有風濤之變,因商之言,賴神以免難,使者路允迪以聞,於是中朝始知莆之湄洲嶼之神著錄驗于海也」。中國使臣是否向高麗王朝介紹過媽祖信仰,不得而知。但在雙方使臣及商人頻繁的交往中,特別是韓半島北部地區為中心的高麗船工逐漸接觸媽祖信仰,畢竟是客觀存在的。


據學者研究,有明一代,中朝關係密切,朝鮮使臣的貢道亦幾經變遷,海路和陸路交復使用。明洪武年間之初,其行海道朝貢,即從平壤石多山一帶入海,渡渤海灣到山東登州(蓬萊)北上「朝天」。明永樂之後,改從義州經遼陽、廣寧,過前屯,入山海關,抵達京師。明成化十六年(1480)朝鮮請改貢道,自鴨綠江抵前屯,山海關大徑入京。萬曆四十七年(1619)明朝與女真的薩爾滸(今遼寧撫順東)之戰後,朝鮮的陸路貢道斷絕。自天啟元年(1621)八月改由海道,從平壤大同江口石多山乘船,途經鍛島(皮島)、車牛島、鹿島、石城島、長山島、廣鹿島、三山島、平島、登州,然後由登州、蓬萊、昌樂、鄒平、濟南、德州、任丘、新城、盧溝橋、有朝陽門入皇城,至崇禎二年(1629)止。同年七月,朝鮮使節改從覺華島登陸,須從旅順日西行繞鐵山嘴,東北趨楊島、雙島,再北行抵達覺華島(今菊花島),然後從寧遠登陸後入關進京。

在朝貢道路上,朝鮮使臣清晰地記下了他們對中華媽祖或天妃信仰的觀感,特別是在海路上參與膜拜海神的情形。我們嘗試以明清時期朝鮮使臣的朝貢筆記——《燕行錄》為基本材料,分析朝鮮使臣何以接觸並信奉媽祖的,並籍以反觀重視「華夷之辨」的中華文明體系,如何曾經藉助「王道化」的崇祀形態而深刻地影響朝鮮半島。


陸路貢道:朝鮮使臣與媽祖信仰的接觸


有明一代,自永樂至萬曆年間,在朝鮮使臣的陸路朝貢路線中,原隸屬海州衛西的遼河渡口(三義河,也叫三叉河)是必經之路。朝鮮使臣記錄了該渡口附近有天妃廟的情形,並有不少詩詠,我們將相關內容羅列於下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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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一:朝鮮使臣陸路貢道中有關天妃的記載


按明代朝鮮使臣所提及的海州衛西及牛庄驛等驛站,均在今遼寧省海城城內。三義(叉)河左的天妃廟或娘娘廟,在「馬圈子城南」,「想去海不遠」,並與三官廟隔岸相峙。廟始建於何時,位居何處,至今多有爭議,或謂其乃明代所建的牛庄城西關天妃廟。按《全遼志·典禮卷》稱:「三官廟、天妃廟,以上二廟,河口、海濱獨盛。」成俔於明成化十七年(1481)出使北京,言及天妃廟「碑橫古砌埋芳草,門掩清風擺落花」,表明彼時當地的天妃相當的沒落,其建造年頭應早立於明成化年間。而百年之後(1598)來朝的黃汝一提到該廟「昔有右僉都御使李仲誠者,頗蒙神佑,因重修之。有邵奎、許椒等諸人撰碑」,李恆福「門壁有虎林鐘越題詩,守廟僧六,鍾是名秀才」,詩言「獨有老禪眉目白,開門驚怪客清狂」,說明有不少僧人在管理祠廟,並受到較高層官員的護持。明代僧人住錫天妃廟,很類同於清代「下南洋」或閩南入台拓殖所建的宮廟的管理形態,表明當時並未有強烈的佛道信仰邊界觀念。


從朝鮮使臣的表述來看,當時遼河渡口的媽祖廟,主要是作為水神廟而受人重視的,並和渤海的海運有著密切的關係。如明代祁順《臨榆天妃廟記(山海關天妃廟記)》提及「天地間海為最矩,海之神天妃為最靈。凡薄海之邦,無不祀天妃者,由能驅變怪,息風濤,有大功於人也」,「相傳謂國初時海運之人有遭急變而賴神以濟者,因建祠以答神貺」云云。三叉河天妃廟的功能亦然,譬如詩言「香火娘祠祈利涉,寧知寰海不揚波」 (鄭士龍)、「行人德其利涉,必燒香羅拜」(崔演)、「河流受鎮風濤靜,商眾祈靈彩勝長」(李恆福)、「聞說仙祠面水陽,玄靈陰騭鎮茲鄉」(李廷龜)云云。而三官廟崇祀天官、地官、水官。道教素有「天官賜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的說法。河口、海濱祭祀三官和天妃,都涉及水神信仰。而天妃廟與三官廟分設南北岸,亦契合北方代表玄武「主水」及陰陽和諧的傳統易學觀念。


從朝鮮使臣經過三義河天妃廟並偶作停留來看,尚不能說他們乃媽祖的虔誠崇拜者。其有關天妃廟的記錄,主要是對身負國是而征途漫漫的感懷,即「如今承命朝帝京, 一路渺茫通幽燕」云云。同時,使臣也表達了對遼東一帶女真(滿清)、漢暗流涌動的族群紛爭的憂患,以及在「華夷之辨」方面的自覺歸類,如「聞沙嶺一路韃賊出沒」(黃允中),「長牆一面分胡地,河水三叉接海門。蘆紼維舟開木道,天妃留廟辱湘君」(李胄)、「水繞娘娘廟,天垂達達關。煙烽時屢警,胡虜尚猶頑」(金安國)、「延袤牆為塹,華夷界此分。故園梅已發,回首問東君」(蘇士讓)、「珠袋同流源委壯,東西分域戰爭多」(鄭士龍)。韃賊、胡虜、華夷等措辭,顯見朝鮮使臣在文化認同上系以「小中華」自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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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個別使臣來說,因隸屬陸路朝貢,並未經歷海上風濤,因此對作為海神或水神的媽祖甚至充滿陌生感。如黃汝一稱「天妃乃是玉皇之母雲」,「本佳清都咽太陽,如何仙馭落江鄉。王真金母供符訣,滄海崑崙備枚觴」云云。而萬曆二十六年(1598)黃汝一、李恆福、李延龜三人結伴而行,因過天妃廟而相互唱和,乃藉以聊解旅程的寂寞。當然,使臣亦認同媽祖在「鎮濤」、「祈靈」方面的作用,如黃汝一喟嘆「風波十載嗟塌沒,倘若玄靈濟我狂」云云。


值得一提的是,李澍田主編的《清實錄東北史料全輯》有數則史料,提到了明末戰亂中遼河入海處渡口天妃宮的情況,是否指朝鮮使臣眼中的同一處,不得而知。如「天命十年(1625)八月丁丑(9.2)上欲毀耀州城,更加修治,命土穆布祿、阿爾代、毛海、光石等,率兵屯守耀州。時修茸將半,明寧遠城及山海關,兵二路來,謀襲耀州,至遼河入海處,於天妃宮渡口,乘舟渡河,夜半攻城。城守諸將擊敗之,追至遼河,明兵盡溺於水,人馬死者相枕籍」;「天聰五年(1631)戊寅(8.3),海州耀州守臣奏稱,伊勒慎、賽岱、貝渾、烈烈渾、尼雅漢、額宜穆、他爾把希等,於娘娘宮渡口,獲明船四艘,生擒五人。明兵被傷溺水死者甚眾」;「天聰七年(1633)辛未(5.17),海洲城守烈烈渾、牛庄城守楞額禮、海州河口防守伊勒慎,率兵十八人,巡遼河,至娘娘宮渡口,遇明兵船五艘對敵」;「天聰九年(1635)乙丑(6.30),明國有八人,自錦州乘船入海,至遼河界娘娘宮對岸捕魚。牛庄守將伊勒慎等,駕小舟追獲之,殺三人,生擒五人來獻。」這些資料說明,明末遼河上的天妃宮及其渡口的戰略地位相當重要,也佐證了朝鮮使臣在天妃廟的感喟並非無的放矢。


海路貢道:朝鮮使臣與媽祖信仰的接觸

明代朝鮮使臣的海路「朝天」大抵分為兩個階段,即明代前期與明代中後期。因海路貢道歷時較長,風雲莫測,海神崇拜對朝鮮使臣及其所乘船隻船工影響頗深,與陸路貢道的觀感相當的不同。


(一) 明代前期朝鮮使臣對媽祖信仰的接觸


宋代以來,隨著海上貿易和漕運的興起,媽祖信仰迅速地影響到中國的北方地區。如嘉佑五年(1060)年前後,媽祖信仰從東南沿海地區傳播到沙門海島一帶。自宣和四年(1122)建廟後,媽祖就成為廟島的重要信仰。而廟島一直是中國與朝鮮、日本海上交通的主要航海樞紐,往來南北朝鮮、日本的船隻均泊於此。而「元用海運,故其祀為重」,「海運糧至京,遣官致祭天妃」。媽祖的重要功能就是「庇護海漕」,使「漕運、漕風得助」。元代至元年間的天津直沽一帶也因漕運建了「天妃靈慈宮」(東廟),後來又在海河西岸建了西廟(現天津天后宮),以護漕保航。而明成祖定都北京時,初資海道以饋運,「皆歸功天妃,故薄海州郡莫不有天妃廟,歲遣使致祭祀」。明代的廟島媽祖廟更有「北庭」之稱,其信仰的影響不斷擴大。以「厚往薄來」、「懷柔遠人」為基礎的朝貢貿易體系,更需要海上航行的安全,進一步刺激了天妃信仰的海外傳播速度。


明朝洪武及建文年間,朝鮮使臣主要通過遼東,經渤海灣、山東登州(蓬萊)的海路貢道,擴展與大明朝的朝貢交流。使臣乘船入渤海時,因應海上氣候變化,通常要在渤海的廟島群島進行停泊或修整。使臣常隨船工至天妃廟遊覽和膜拜。檢索史料,明初先後有鄭夢周(1337-1392)、權近(1352-1409)、李崇仁(1347-1392)、林宜中(1337-1403)、李詹(1345-1405)等使臣遊覽過廟島天妃廟,並寫下相關的詩篇。我們整理後列表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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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二:朝鮮使臣在海路貢道中有關天妃廟的記載


綜觀上述詩文,明初朝鮮使臣主要記述了環渤海灣沙門島天妃廟的風光以及相應的觀感等。從其相關論述來看,因明初廟島作為渤海灣的海上交通樞紐的關係,天妃廟的香火頗是鼎盛(客紛紛)。而朝鮮使臣及船工亦藉借祭拜天妃,祈求朝天覲見或回復君命的平安順利。如鄭夢周詩云「利涉由靈貺,徽封自聖心。泊舟來酌酒,稽首冀來歆」,權近謂「利涉賴陰功,默默心有冀」,李崇仁稱「神妃享祀應須報,海若潛形不敢窺。政擬長風吹送柂,同舟況復濟川資」云云。其中權近和李詹的祭祀活動最具代表性。權近陪同船船工參與祭祀天妃的儀禮,祈風返程;而李詹甚至祈求天妃幫忙退海冰,以利行船;返程時李詹更是祈禱待風,以「佔得晴天片段雲」,甚而同船「監生為香使,同泊沙門島,以志靈應廟(顯應宮) 乞火、分香事也」,顯見明初媽祖香火亦伴隨著使臣船隻,遠播「分香」到朝鮮本國,從而擴大了其信仰的地域範圍。


毋庸置疑,明初朝鮮使臣眼中的中國形象,仍然代表著大中華的「正統」或「王道」,仍然是「文物衣冠」的中心,故稱「文物中華稱舊聞,白頭持節覲明君」云云。儘管朝鮮使臣立基於儒家「重人倫事功」、「上善者不佔」等觀念,以為「人心動靜自吉凶,天君豈肯私玄功」,故對於平民化的占卜行為,如「憶曾暗擲金錢日」,仍然是「萬里悠悠有所思」;使臣對於「行人灌酒天妃宮,手擲環珓禱好風」的方式亦略感不安。但「分香靈應廟,乞火孝廉船」之事宜,從中可以管窺朝鮮使臣及船工等人認同並踐行中華文化的集體心態。如是信仰行為雖然帶有務實功利的成分,卻不能不說是「文物中華」所代表的文明優勢使然。


(二)明代中後期朝鮮使臣對媽祖信仰的接觸


據南宋《宣和奉使高麗圖經》的記載,路允迪等奉使高麗時,在往返路上先後舉辦了多場的道場,祭祀了眾多海神,諸如顯仁助順淵聖廣德王——東海龍王、岳瀆諸神、觀音菩薩、福州演嶼神等,以祈求海運平安吉祥。同樣的,在明代天啟至崇禎年間,因女真兵亂,朝鮮使臣改用海路朝貢,行程險象環生,越加重視祭祀海神,包括天妃。朝鮮使臣大多採用日記的形式,難免散慢隨意,卻真實而富有現場感,堪稱樸素的「文化民族志」。為了避免斷章取義,我們不厭其煩,抄錄部分朝鮮使臣祭祀海神的心路歷程,從中了解其複雜的文化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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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三:朝鮮使臣在海路貢道中有關祭祀海神的記載


在傳統中國,早在先秦時期《禮記·月令》就有「天子命有司祈祀四海、大川」規定。秦漢「五嶽四瀆之祀」亦相當盛行,並一直延續至後世。《漢書·地理志 》甚至記載了東萊郡臨朐縣(山東掖縣西北,萊州灣東岸)立有海水祠,顯見環渤海灣地區的海神祭祀起源甚早。隋唐時期,岳鎮海瀆是「中祀」的重要組成部分,規定散齋三日,致齋二日,並於萊州祭祀東海,兩宋亦然。有明一代,遣官祀岳鎮海瀆仍然是五禮之一的吉禮,享中祀。明洪武年間甚至遣使高麗,以「頒章正神號詔」,甚至「祀其國山川」,並規定遼東附祭高麗,「各省山川居中南向,外國山川東西向,同壇共祀」,以表示禮序尊崇。傳統中國對於岳鎮海瀆的宣示和祭祀,不僅對民間社會的海神祭祀活動,而且對於被納入朝貢體系的周邊國家,也產生了相當深遠的影響。我們不難理解,明中後期朝鮮使臣在海路貢道中會祭祀海神,特別是女神天妃,以祈求風平浪靜了。


因面對茫茫大海的不確定性太多,與陸路貢道相比較,「祭祀與信仰」成為朝鮮使臣完成艱險的海陸貢道歷程的重要活動之一。當然,朝鮮使臣有關山川鬼神的祭祀儀式和信仰膜拜,同樣帶有作為「文明軸心」的華夏的深厚影子。就像華琛(James L.Watson)所探索的「標準化」問題一樣,原本作為國家祀典一部分的海神祭祀,同樣是藉以表達一種正確的禮儀實踐(Orthopraxy),並使得多樣性的信仰神明可以共同整合為一個有秩序的文化系統。當然,「正確」似乎有「是與非」、「正與邪」的判斷。只有「合禮」與「合理」的祭祀與信仰,才是「正常」和「正規」的。「標準化」或「規範化」,無疑體現著「合禮」和「合理」,而不標準或不規範,則代表著「失禮」和「失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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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朝鮮使臣的祭海活動,充分體現了一種規制化、常規化的祭祀特色。朝鮮使臣要在行舟下海來華之前,通常要在平壤石多山按例舉行「開洋」儀式,以祭祀大海之神,龍王之神、風伯之神、小星之神等。而平安返國後,通常也要舉行「下陸」祭祀儀式。在停泊於渤海灣的必經之地廟島群島時,朝鮮使臣也要依照禮儀,鄭重地祭祀天妃娘娘,以祈求保護航程的安全。在「開洋」、「停泊」與「下陸」的祭祀活動中,使臣表達的是一種對天地山川的敬畏感,代表了不同的「境界」——「朝貢空間」(海路和陸路,出境與返境)的對接,堪稱是一種富有深意的「轉換儀式」,從而讓險象環生的貢道旅程走向有序化。在合乎「禮數」的祭祀規範中,我們也看到朝鮮使臣自覺地將母國「東藩」納入中華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這種在國際政治關係上的階序主義(東藩與天下)和文化認同上的同質主義的結合,恰恰又是立足在女真「醜虜」——這個在北方區域中充滿侵略性的「他者」的想像和批判之上的,從而一方面表達了自己對母國朝鮮王朝的政治效忠,另一方面也固化了對有功於社稷安危的宗主國——天朝大明的文化效忠。比如,使臣的祭海文中有所謂「洪惟大明,君主四海。慕德響誼,疇敢或怠。顧我東藩,服事取專。列君虔誠,餘二百年。蠢茲醜虜,干犯皇綱。貢道作梗,城郭豺狼」、「令擎地產之幣,遠入天子之庭;惟木道之通行,在水神之扶護」云云。在朝鮮使臣眼中的世界,仍然是一個傳統中國的「天下」文明的視野。


其二,在明代中後期,以天妃為主的海神通常被朝鮮使臣及船工視為保護海路貢道安全的重要精神支柱,但這種祭祀行為又往往帶有偶然性和救急性的特徵。如「祭海莫重於天妃娘娘之神」,「能號令四海之神」,舉凡祈風、止浪、除崇、除冰,皆有媽祖在場的身影。而天妃祭祀在其中仍然象徵了一種「王教(道)化」的「正祀」,是一種「合禮」和「合理」,故而也是正常和正規的信仰形態,即「敬祭於天妃之神,夫以小事大,天地之常經;由陰濟陽,鬼神之盛德」云云。而祭祀海神時理當「潔誠為祭」,「報德有祀,微誠自毅,感戴何極」。倘若這種禮儀實踐不夠標準、不夠規範(失禮),使臣亦常有惶恐之心。如使臣趙濈的表述頗有代表性,如「祭時當為四拜,忽忙中妄作再拜,失禮之甚也」云云。


其三,所謂「祭神如神在」,只要執行了「合禮」和「合理」的祭祀儀式,並膜拜了「合禮」和「合理」的神明,便是屬於常態的「正祀」的信仰範圍,即所謂「大浸稽天,百川朝宗。皇王御極,萬國會同。明有禮樂,幽有鬼神。神人殊途,埋則惟均」云云。至於「合禮」和「合理」的祭祀是否有效,並非最為重要的。在海路貢道上,作為儒者的部分朝鮮使臣,出於「敬鬼神而遠之」的傳統理念,故對於祭祀的實際效果,並非一味的執著迷信,而是抱持著相對平常的心態。如李安訥詩言「我已忌生死,君何問去留。不須煩禱祀,人世本悠悠」、「每呼水吏占風候,獨對通官記島名。艫上長年諳海事,賽神常赴日初生」、「人生各有命,不必祭波神」、「侗子祝神徒自苦,聽天寧識壯夫情」云云。


余 論


總之,在近世的朝鮮使臣關於陸海貢道的經營中,特別是針對海運的「合禮」和「合理」的祭祀與信仰中,儘管像天妃的護航功能是引發海祭的根本推動力,但我們從中同樣看到一些與「文物中華」共通的「文明化」符號象徵。所謂「中華者,中國也,親被王教,自屬中國,衣冠威儀,習俗孝悌,居身禮儀,故謂中華」(《唐律疏議·名例》)。對於當時的朝鮮人而言,他們和天朝子民一樣,都自認為同處在以儒教或禮教為核心的「中華」文明體系之內的,皆同樣具有「內中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的天下觀念。儘管彼此有階序性的朝貢關係,但在族際交往中並不存在清晰的文化邊界。唯有虎視眈眈的北方女真部落,才是華夏的邊陲和胡夷異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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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明代的「中國」仍然是禮樂的象徵,文明的象徵,處在一個具有吸引力的政治和文明的軸心位置,或者說天下的朝庭,即天朝。而恰恰是諸如禮儀祭祀等「文明化」符號或衣冠威儀的反覆實踐,從而構成了有明一代中朝之間「華夷一統」之「天下觀念」的共同背景和文化心情,也促成了朝鮮使臣以「小中華」自居的文化自覺和文明歸化意識。在強調「華夷變態」和「一統華夷」的「天下文明觀」的國際視野下,媽祖或天妃,才有可能從一個「以巫祝為事」、順濟百姓的地方神明,進而演變為一個「護國佑民」、「母(天上聖母、天妃)儀天下」的天朝神明,並遠播於從南洋到東洋的「文化中國」文明圈中,歷久而不衰,彌久而彌強。


當然,最後不得不提的是,自從北方的女真滿清入關後,儘管朝鮮「於前明實有再造直恩」,「聖祖驅胡羯,神功永配天」,但「夷虜」或「胡皇」入關,漢人改易服色,中華古制日遠而日亡,將不得復見,是所謂「三百洪基一夢疑,大明天下競歸誰。人民城郭猶前日,文物衣冠異昔時。白雪樓空雲漠漠,黃金台罷草離離。東風吹送煙塵暗,似慰山河舉目悲。」(《看羊錄》,姜鋧,1645-?)「民風嗟易變,燕土化龍沙。冒說滿州族,渾忘漢世家。華音胡語雜,關月箔中斜。此事大應悔,驕橫且莫誇。」(《燕行詩》,李頤命,1658-1722)在朝鮮使臣的文化取向中,儘管曾經代表華夏的漢世家不在了,然而以「華夏用夷禮則夷狄之,夷狄用華禮則華夏之」為核心的文明觀念並未多少改變,反而因剃髮易服而進一步內化,並滋生著朝鮮人作為中華或華夏文明守護者的優越感和自豪感。弘揚中華或華夏文明的軸心,亦因此被「想像」轉移到「東藩」朝鮮身上了。原先的「仰觀」變成「平視」,甚至是「鄙夷」了。朝鮮使臣雖然在國際關係壓力下依例來京,但已非「朝天」,而是「燕行」了。雙方從此累積的集體陌生感、非我族類意識堪稱「華夷之辨」觀念沉澱的文化後果。在「華夷變態」的悲憤氛圍中,以民族主義或種族主義界定的邊界亦從此不斷地固化,儘管家國還是那個家國,文明還是那個文明。


天朝的「天妃」走了,皇清的「天后」來了,但「天下競歸誰」?這是朝鮮使臣留給我們的歷史疑案了。


選自:《中國民俗學》


追隨名師,遊學韓國,領略東方文明精髓


活動時間:2016.8.7至2016.8.13


活動地點:韓國


活動介紹


此次,我們將隨名師深度探訪韓國的儒學文化


親臨感受韓國儒士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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