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的唐卡經

清明三日，八一鎮的雨越來越密，這是雨季到來的先兆。但與六七月份的雨季不同，現在更能感受到的，是寒冷。沿八一大道往北望，山上有一道明顯的界線，以上是白色，以下是綠色。往往在一夜之間，這條線就出現了，早起的人們就知道，那是一場夜雨。

八一大道上有家唐卡店。不大，十幾平米的店面，由兄弟倆經營，哥哥洛桑歐珠是主人，弟弟頓珠次仁是畫師。這家店是八一鎮唯一一家專做唐卡的店，已經四年有餘。

弟弟頓珠次仁坐在門口的沙發椅上，兩腿間夾著畫板，側向玻璃門，讓外面的光打在畫布上，畫布的每一次微妙抖動，都在畫師的掌控之中。店裡有點黑，沒有開燈，因為在自然光下畫唐卡能更精確地把握顏色的調配。頓珠次仁的眼睛在畫布和一邊裝顏料的陶罐間移動，玻璃門外八一大街上的車水馬龍似乎與他毫無關係。

屋裡沒有取暖設備，他就這樣坐在門口，一畫便是一整天。頓珠次仁說，有時手會有些僵，感覺影響到畫畫時，就起來活動一下。不過，在假期的三天里，他從沒有因為冷而暫停畫畫，只是偶爾拿著裝顏料的陶碗到裡屋的煤氣灶上加熱一下，「畫唐卡的顏料不能涼。」頓珠次仁說。隔著玻璃門的縫隙，可以清楚聽到八一大街淅淅瀝瀝的雨聲。

從小，頓珠次仁就顯現出對圖案的敏感。小學時，因為課間經常在後黑板隨意塗鴉，老師便把畫黑板報的任務交給頓珠次仁。而真正激發他畫畫興趣的，是四年級時在街上的一次偶遇。「那個人坐在路邊畫畫，他畫的是桌子，桌子上面還有花。」頓珠次仁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畫布說，「從那以後，我就想一直畫畫。」

小學畢業，頓珠次仁和家裡說了想去學畫畫的願望。在西藏，學畫畫就意味著學唐卡，拜師之後要住在師父家中，悟性最好的也要學習六七年才可以出師。然而，爸爸媽媽並未同意，因為「要學很久還不知道是否可以學成」。之後，他為家裡放羊。照顧兩百多隻羊的同時，頓珠次仁繼續著自己的愛好，用鉛筆畫下一草一木。一年間，他畫得越來越好，最終說服父母，如願以償，背起行囊離開家鄉陳則村，到日喀則拜師學習唐卡。

師父羅布是當時日喀則有名的勉唐派唐卡畫師，有二十多個徒弟，15歲的頓珠次仁是當中最小的，但學得卻很快。學習唐卡，有極為嚴格的步驟。從如來佛的頭開始畫起，是頓珠次仁的第一課。一年裡，從頭到軀幹，再到著袈裟托缽。一尊如來佛，頓珠次仁畫了整整一年。綠度母、金剛手菩薩、文殊菩薩、密集金剛……無論悟性高低，都要嚴格遵循既定步驟。

採料、備料、上膠、穿線、掛板、開臉、描線、上色、開眼、裁剪，一幅純手工唐卡從尋找礦物顏料到最終完成，需要幾個月至一年時間。篇幅大且畫工精良的，甚至要幾年。日復一日的學習並沒有讓頓珠次仁覺得乏味，獨自放羊的一年裡，面對孤獨，反而讓頓珠次仁覺得現在更幸福，「至少有了屋子，困了可以喝酥油茶，餓了可以吃糌粑。」他簡單地說，「當然還有老師，他告訴我哪裡是不對的。」像佛教的沙畫壇城由僧人們創作出後頃刻間會被掃掉一般，按照度量經精準描出的唐卡線條，也被師父擦掉。成功的短暫喜悅過後，是毫不猶豫的毀滅。

十年間不斷的創作與毀滅，頓珠次仁出師了。

1987年5月，一家特殊的公司在後藏班禪大師駐錫地扎什倫布寺成立，領導者便是十世班禪額爾德尼。剛堅是這家公司的名字，藏語意為雪域，這是中國第一家由寺廟所有的經濟實體，「以寺養寺」的政策自此開始，僧人也要靠自己的勞動為生。剛堅公司的業務遍及貿易、旅遊、餐飲、民族手工藝等各個方面，2009年，學成畢業不久的頓珠次仁，來到剛堅公司的藏唐卡繪畫組，成為一名畫師。十年苦修，終於為頓珠次仁帶來了回報。

他一年能畫十幾幅唐卡，帶來平均每月4000多元的收入。談到對將來的打算，頓珠次仁平靜地說：「想一直畫下去。」眼睛始終在畫布和裝顏料的陶罐間遊走。

哥哥洛桑歐珠今年43歲，13歲時獨自離家，到扎什倫布寺拜僧人洛桑平措為師，學習唐卡。1985年，從家到扎什倫布寺只有90多公里，卻要走上一整天。早晨5點出門搭車，如果幸運能搭到順車，晚上趕到渡口坐船，過了雅魯藏布江就可以到日喀則。「那時學唐卡，只需要帶被子就行」，洛桑歐珠在弟弟旁邊坐著，手裡捧著藏文經書。因為手抖和視力不好，他已經四五年不畫唐卡，現在主要操持著店裡的生意，「爸爸媽媽定期來送茶、肉和糌粑，一年最多也只能來兩次。」交通不便的年代，洛桑歐珠在扎什倫布寺學習了八年唐卡。而如今，從家到扎什倫布寺，開車只要一個多小時。

2014年8月16日，開工近四年的拉日鐵路建成通車，首府拉薩到第二大城市日喀則只需三小時。洛桑歐珠站在店裡，細數著交通便利帶來的好處，憧憬拉林高等級公路和拉林鐵路的開通。四年前他把自己的唐卡店從拉薩搬到林芝來。

說起陪伴自己半輩子的唐卡，洛桑歐珠說最重要的，是度量。萬物出乎分寸，佛像每個部位的每一寸肌膚都能在度量經上找到對應，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掌握分寸，是唐卡中最難的事。

（責編：tib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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