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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眼人:坦坦蕩蕩地活著,自由自在地死去

沒眼人:坦坦蕩蕩地活著,自由自在地死去



亞妮 著

中信出版集團


2016年6月


沒眼人:眼沒了,心就亮了


文|范英傑

(財新網實習記者)


「沒有慾望和遮掩的快樂,是真正的快樂;能坦然活著和死去的自由,是真正的自由。」亞妮無論在書、電影亦或是各種採訪中,每次都要強調這幾個辭彙:快樂、自由、坦然。


亞妮,浙江衛視製片人、導演、主持人。以前的她從來都是身著華服出現在各大電視晚會的現場,亦或者在《亞妮訪談》的節目里。而之後,她神秘消失了,而且,一下子就是十年。


亞妮的消失,主要跟一支隊伍有關。2002年,亞妮為浙江衛視的一檔節目採訪「羊倌歌王」石占明,來到山西省左權縣,石匣鄉紅都村。拍完離村時,亞妮突然聽到一陣嘹亮的歌聲,原來舊祠堂的戲台上,一群盲人正坐在鋪蓋上唱歌。如此獨特的聲音和歡快的旋律,竟讓她失聲痛哭。就如同當年日本的小澤征爾,聽到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時曾說:「這個音樂我是應該跪著聽的。」這是亞妮與這支盲宣隊的第一次見面,未曾想到,這次際遇竟改變了她之後的整整十年時光。


這支隊伍,由 11 個盲藝人傳承組成,70 年來以流浪賣唱為生。他們背著鋪蓋,拄著拐杖,每日穿行在鄉間的小路上,一路走,一路唱。他們走村串巷,以最傳統的方式傳唱著古老的左權民歌。他們用自己的方式,保全了這種最原生的狀態和最齊全的曲牌曲目;左權民歌已經被納入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亞妮覺得:中國人應該給他們立一座紀念碑。

這些盲藝人被稱為「沒眼人」,有人說這是山裡人對盲人的俗稱,也有人說是抗日戰爭時期,太行山一支盲人特殊情報部隊的番號。大量採訪,諸多版本,亦真亦幻。11個沒眼人管亞妮叫「杭州女人」,信任她如大家長。「杭州女人」不僅拍他們的故事,跟他們同吃同住,還幫他們解決難題、實現願望……


10 年跟蹤採訪拍攝,亞妮已經經歷了幾個沒眼人的離世,她成為這 11 個沒眼人隊伍的完整鑒證者,她為他們拍攝電影、著書,希望通過這些講述,記錄下一個族群、一段歷史、一種能讓現代人回歸和冥思的過往,並用「沒眼人」命名書和電影,希望這個詞能勾聯歷史、能觸摸鄉土。


10年後,亞妮帶著新書《沒眼人》歸來。2016年,6月23、24日,在單向空間·花家地店及北京大學百年講堂,分別進行了兩場以「亞妮和沒眼人的故事」為主題的活動,在介紹亞妮新書《沒眼人》的同時,11個沒眼人也為現場觀眾帶來了精彩的演出。王為念和崔永元分別擔任兩場活動的嘉賓主持。據悉,《沒眼人》目前已由中信出版社出版發行。


認命地活著


石占明的紀錄片順利播出後,「沒眼人」的故事在亞妮心中紮下了根,為什麼不深入下去呢?為什麼不嘗試一下電影呢?2006年剛過完春節,亞妮在杭州郊外的山溝里租下了一處依山傍水的農宅,寫完了她的第一個電影劇本《花紅花白》。

在北大百年講堂的現場,當有人問亞妮拍攝沒眼人的初衷時,她說,「聽到他們的歌,看到他們的笑容,就莫名奇妙地想拍。」


沒眼人,傳說是一支八路軍的情報隊伍,但是他們沒有編製、沒有檔案、沒有記錄,只存在於老鄉們的記憶和口口相傳中。抗戰時期,日軍在左權建了紅都炮台,八路軍幾次進攻都告失敗。為剿滅八路軍,日本人一度將山區包圍,只有「沒眼人」可以自由出入,但要現場唱曲算命,以防假冒。八路軍將30多名「沒眼人」編成了4支小分隊,每隊安插一名特工,他們運糧食,傳消息,送軍火,發傳單,立下了汗馬功勞。


一次「沒眼人」玉文身上藏的傳單被日本人搜了出來,要活埋他,他滿地打滾,說那是他撿來的草紙,僥倖過關。後來,八路軍摸清了炮台的信息,最終打贏了著名的「紅都戰役」。而玉文就是這支隊伍中的屎蛋,沒眼人的老隊長,在隊伍中主吹笙,兼打鼓。在北大講堂,當一女學生問道夢想時,屎蛋笑說:「以前就想著上學哩,現在沒啥夢想。」據介紹,屎蛋以前是讀過幾年私塾的。


「沒眼人認命,這種認命不是消極的,而是通透的,是豁達的。不管再卑微的人,都有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一些痕迹的權利」,亞妮介紹自己的這本書無關憐憫,只有震撼。沒眼人眼裡沒有光,但心是敞亮的。而我們看似光鮮,但其實未必有他們明白和快樂。

亞妮說,沒眼人面對死,不是恐懼,不是結束,他們認為是從這個世界走向另一世界,是一個歡快的事情,沒有悲傷。在兩場活動中,她都分享了肉三的故事,肉三已經去世了整整七年。


肉三所謂的家,是他姐姐的家。姐姐叫喜籽,她一個人養了6個瞎男人,包括肉三在內的6個弟弟,一個舅舅,她男人帶過來的小叔子和她自己的不但瞎還傻的一個兒子。5個瞎男人春天出去賣唱,冬夏全窩在家裡,吃喝拉撒都由喜籽操持。她男人活著的時候還好,懷上第二個兒子才三個月,她的男人就死了,6個瞎男人的地都得歸她種,日子是真的苦。但儘管如此,她臉上總是掛著燦爛的笑容,那樣子給亞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二兒子生下來,不僅有眼,還聰明過人。自從有了這雙眼,除了傻娃,5個瞎男人都出去遊走賣唱,每一分錢都上繳姐姐,供這雙眼上大學,一直讀到上海交通大學的博士!肉三死的時候,博士沒買到卧鋪,只買到站票,站了兩天一夜,才回到家。從包里拿出一雙很大的鞋子,給他舅舅仔細地穿上。然後說了一句話:舅,咱這一輩子就沒有穿過一雙好鞋。穿上,咱上路。然後跪在那裡,一天一夜,沒有說話。第二天出殯,盲人音樂響起:


問天問地問爹娘,活了一輩(老天呀)我是個甚模樣?/過了一村又一庄,拉起胡琴(老天呀)整日價走四方。/云為被子山為床,暑去寒來(老天呀)我走遍了太行。/這家稀飯那家干,一日三餐(老天呀)吃得是千家飯。/舀了一碗又一碗,不送在手裡(老天呀)我吃不上那個飯。/山外的世界聽說好,盲藝人心裡(老天呀)還是咱山裡好。/走慣這山路淌慣這水,處慣了這鄉親(老天呀)誰也舍不下誰。/寧走在路上不回那個家,割不斷這牽掛(老天呀)走哪哪是家。/老的老了新的長大,盲哥們能在一起(老天呀)拉扯著走天涯。/不求那個榮華不求那個財,但求放嗓吼一聲(老天呀)高歌向天外。/天外無人聽我唱,唱一聲吉祥(老天呀)回報咱太行。/不求那個榮華不求那個財,但求放嗓吼一聲(老天呀)高歌向天外。


博士三步一磕頭,嘴裡喊著:舅,上路了!額頭上,血和泥混在一起,亞妮說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一個男人這樣地喊,這樣的哭,感覺他一輩子的淚都在那一天流盡了。舅舅給他的每分錢,博士都記在心裡。博士學的是醫學,眼科,畢業後要回家,他說,俺讀書,就為了舅們。博士能講一口流利的英語和標準的普通話,但他始終跟亞妮講山裡的土語,不管她聽得多吃力。


在北大的演出前,七天堅持讓導盲犬黑豹上台,「黑豹不上,我就不去,黑豹是生命中不能缺少的東西,我的家庭成員;喇叭為搶救放在被子里錢,不顧生死;幾經周折沒眼人終於站到天安門廣場「聽」升旗;……這些片段,這些故事,沒眼人的那種善良,簡單,淳樸,讓觀眾幾度落淚。


亞妮說,十年時間,她覺得沒眼人身上最讓她感動的是認命,這種認命是積極的,是闊達的。就像屎蛋說的那樣,眼沒了,心就亮了。他們坦坦蕩蕩的活著,自由自在地死去,總是那樣肆然。


在黑暗中聆聽光明


桃花你這紅來,杏花你這白,爬山過嶺照你來呀,啊格呀呀呆/送妹子躲婚劉家你這寨,躲過這日期你再回呀,啊格呀呀呆/劉家你這老頭娶新你這娘,今夜晚看他守空房呀,啊格呀呀呆/小妹子不要把心你這傷,哥哥得空再照你來呀,啊格呀呀呆


就像他們所唱的這首《桃花紅杏花白》歡快的旋律一樣,生愛恨死對他們而言,總是那樣快樂的,通透的。亞妮說,她只想留下那些被稱為非遺的歌,只想讓更多人看一眼灑在那片生命原生態土地上的陽光,感受一下那種尚未污染的快樂和自由。


崔永元在北大講堂談到,中國的每一天都有一些鄉村群落、民俗在消失,它們都是整個文化有機體的組成部分。沒有什麼有用或是沒用。終會有一天,這些一絲一縷的丟失,會造成文化的遍體凌傷。從這個角度來講,我們應該對每一種民間藝術充滿感情,尊重民間文化。從內心維護它,讓它存在下去。他覺得亞妮的所作所為非常有意義。


四千多年前,一個叫遼的地方在供奉祖宗的祭祀儀式上,有一種手足舞蹈的吟唱,後來漸漸演變成了當地娛樂的小調,稱遼州小調。小調古老的曲牌曲目口口相傳,很多歌山裡人不僅倒背如流,內容還可以因時遇事現編隨賣。一場唱,經常就是娛情議事的會;幾聲吼,就是解悶消愁的葯。那種樂趣就像水和陽光,自古纏在他們的日子裡。到了公元一千九百四十又零二年,一個叫左權的將軍,為抗擊日本侵略,犧牲在那個地方,遼州就改成了左權縣,遼州小調改叫左權民歌。沒眼人唱的就是這些流行於太行山的小調,而且只唱這些。


「盲宣隊的隊員們大都孤身一人,沒有成家,有的甚至沒有親人。相同的命運和愛好讓我們聚在一起,成就了一種新的生活方式,也成就了一種對歌唱的執著。」亞妮說,他們的歌唱就是生活本身,就是生命本身。


在單向空間·花家地店,有觀眾問亞妮,後悔過嗎?亞妮說,在拍攝期間爸爸病危,七天之後去世。當晚,她坐在殯儀館父親的靈柩前守靈。空空的腦海,飄著的竟是沒眼人的歌。她父親是打游擊出身的老革命知識分子,曾擔任寧波日報社的社長和總編。這十年中,為沒眼人,亞妮把女兒扔給了父母,還花掉了父親積攢多年的二十萬元的稿費。父親沒有一句怨言,這更讓她有種罪該萬死的感覺。她說,如果再次讓她在沒眼人和父親之間做選擇,她一定選擇父親!


父親火化的那天上午,七天來電話,他說他們為亞妮父親唱了一天一夜的歌。那歌,飄了那麼遠的路,從西北一直飄到東海,飄到守靈的那天晚上,飄進她的腦海。


兩種情感糾結在一塊,她說她已經不知道是否後悔,只知道拍攝好這部電影,才對得起父親。


畢飛宇在《推拿》中寫道,「說到底生活是一個脆弱的東西,虛妄的東西,經不起一點風吹草動。都說盲人的生活單調,這就要看怎麼說了。這就要看盲人們願意不願意把心掏出來看看了。不掏,挺好的,每一天都平平整整,每一個日子都像是從前面的日子上拷貝出來的,一樣長,一樣寬,一樣高。可是,掏出來一摸,嚇人了,盲人的日子都是一副離奇古怪的模樣。」


也許正是這些「離奇古怪」的故事,讓亞妮著了魔。從不了解到好奇,從好奇到努力了解,從了解到心生敬畏。最後她也透露,沒眼人的電影還在製作中,明年基本可以與觀眾見面。


刊於財新網文化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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