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地理：科克盟科克

文史 06-06

【原載2003年第6期《收穫》「西部地理」專欄】

西部地理

科克盟科克

by王族

西部地理：科克盟科克

圖瓦村

科克盟科克，成吉思汗的軍隊中敢死隊員佩戴的一種藍色領帶。

西部地理：科克盟科克

圖瓦人的歷史源遠流長，一二一九年，成吉思汗率大軍從內蒙高原像潮水一般洶湧而下，直抵阿爾泰，又從阿爾泰出去，掃蕩西亞。成吉思汗在阿爾泰曾做過短暫的停留。在停留的那幾天，隊伍中發生了很多事情。阿爾泰是「金山銀水」，士兵們的心被迷惑住了，有了不再向前的意思。成吉思汗的愛將貴尤陷得最深，不但不管手下的士兵，他自己還整天在帳篷內喝酒，左右擁抱女人，已完全忘記了自己是一個蒙古將軍。成吉思汗很憤怒，這樣下去，隊伍會像阿爾泰山中的小溪一般，悄無聲息地消失於無形，他統一天下的雄心就會功虧一簣，日後整個歐洲就不會驚呼：上帝的黑鞭出現了。他極有可能就會退回蒙古高原去，頂多做個草原的酋長而已。不行，得立刻制止。成吉思汗手提長矛，衝進貴尤的帳篷，喝開女人，揮矛將貴尤刺死。貴尤是他最欣賞的戰將，力大無窮，英勇無比，但他不得不殺他。他嚴重違反了軍紀，殺了他，可以讓軍隊中更多的貴尤保持頭腦清醒。戰場上的貴尤是英雄，成吉思汗將他的頭髮割下幾根，繫於自己的矛上。

成吉思汗大軍一路取勝，一直打到了頓河，挫敗了俄羅斯和欽察聯軍。返回時，成吉思汗征了二百名圖瓦族人隨隊返回，準備派他們去駐守巴爾喀什湖。他在東西南北征戰這麼多年，深知氣候對人的影響，巴爾喀什湖不宜蒙古士兵生活，所以就讓這些圖瓦士兵去駐守。

西部地理：科克盟科克

大軍路過一個村子，成吉思汗為其美麗的風光所迷醉。這裡森林茂密，水草豐美，村後有一個湖，流淌著像乳汁一樣的湖水。湖中有大紅魚，比海里的魚還大。一天，他去湖邊釣魚，蹲在一塊褐色石頭上向湖中甩下垂鉤，就在他耐心等待著魚來咬釣餌時，腳下的石頭突然動了起來。他跳上岸，才發現自己剛才蹲在一條大魚的背上。那條大魚緩緩遊動，寬厚的身子把湖水劃開兩道水波，擊得岸邊的石頭啪啪作響。真是一個好地方，他在心裡發出一聲感嘆。來時因征戰心切，未仔細欣賞阿爾泰的風景。現在，他真是有點捨不得離開這個地方了。他決定把那二百名圖瓦士兵留在這裡，讓他們守住這個地方，以後，說不定自己還會回到這兒的。其實，成吉思汗在征戰的途中，一直留意著風景優美、地貌獨特的地方。他在為自己尋找著日後安葬的棲身之所。後來，他第六次征伐西夏時，受到了西夏國有力的還擊。雙方對峙一月之多，互不分上下。成吉思汗怒髮衝冠，親自率領將士攻城。據義大利旅行家馬可·波羅說，一番酣戰，西夏國的王城被攻破，但成吉思汗卻中箭而亡。他臨終前囑兒子們將他送回一個山谷，埋下後，讓馬群踏平地表，不留一絲痕迹。那個山谷是一個非常神秘的地方，直到現在，誰也未曾考證出那個地方在何處。

要留那二百名圖瓦士兵駐守阿爾泰時，成吉思汗派人徵求他們的意見。留在這裡，山青水秀，土地肥沃，但卻有很大的危險，被成吉思汗征服過的部落和被打敗了的敵人的余兵，很有可能過來報復，戰或守，以後就只有靠他們自己了。不願留，可隨他繼續前行。圖瓦士兵願意留下。成吉思汗很高興，給他們授了科克盟科克。他覺得，這是一群敢於面對死亡的士兵，是巴特爾(英雄)。他讓一名戰將給圖瓦士兵傳話，佩科克盟科克者，血必須為戰爭而流；死，也必須死在戰場上。科克盟科克是無畏於死亡的標誌，要是畏戰，怕死，就會受到災禍的懲罰。在蒙古部落很早的時候，人們就已經求神為科克盟科克降下了神力和符咒。其神力會幫助人克服恐懼和危難，而符咒則會在人變得軟弱和背叛神聖的時候，給予他懲罰。

圖瓦士兵聽得明白，戴上科克盟科克，他們就成了敢死隊員。活著，是對死亡的一種準備；死，是對命運的遵從。

成吉思汗的大軍開拔了，他們與隊伍揮手告別。他們在村中建營房，修馬道，認真巡邏執勤，真誠地履行著大汗賦予的神聖使命。

慢慢的，他們在村子裡娶妻生子，把村子當成了家。娶妻生子這件事也曾使他們為難。本來，他們是不應該成家的，如果有一天大汗傳來命令，他們就得去打仗，有了家室，實為不便。但他們又想，如果大汗一時不回來，他們死了，誰來繼續受命科克盟科克呢?

因為他們是圖瓦人，人們便把這個村子叫圖瓦村。他們自認是成吉思汗的後代，所以，外人便把他們稱為蒙古圖瓦族人。

後來，成吉思汗創建的大汗帝國在中原如一輪夕陽隕落。大汗的子孫們從中原撤回，在西域分割地盤，各自為部，這一部分圖瓦士兵便被遺忘了。又過了一段時間，圖瓦村的人才知道大汗的子孫們創建的元朝帝國滅亡了。他們紛紛佩戴上科克盟科克，準備出去打仗，但往哪裡打呢?幾百人的圖瓦士兵猶如大海微波，向遙遠而又龐大的明朝王國進攻，無疑是以卵擊石。無奈之下，他們只好等待。但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了，卻始終沒有發生他們期盼中的事情。

他們開始擔心，不為神聖而戰，科克盟科克的懲罰會降臨到自己身上。科克盟科克的符咒成了一塊陰影。

此時的科克盟科克已經傳了好幾代了。先祖將科克盟科克傳授給他們的兒子，希望他們能在將來發揮科克盟科克的神力，他們自己已經沒有時間了。兒子又傳給了他們的兒子。科克盟科克的符咒不容許他們這樣無限地平庸傳遞，但不把科克盟科克傳下去，他們又肯定會立刻受到懲罰，而且，死後，還會受到靈魂的懲罰。偉大的成吉思汗在看著他們呢。

西部地理：科克盟科克

圖瓦村

我的興趣點在於，從十三世紀到現在，一代又一代圖瓦人是怎樣生存的，他們到底打沒打過仗，科克盟科克的符咒到底降臨到他們身上沒有。如果降臨到他們身上，他們所遭受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災難——除了災難是不是還有點別的什麼。

去圖瓦村時，一位朋友起個大早送我。我們在一家快餐店吃早點，我向她說起我此去是想尋找科克盟科克。

她說：「你不一定能找得到。」她碰巧知道一些科克盟科克的事。

有一天，一個圖瓦人上山打柴，回來的時候被兩隻狼圍住。他扔下柴禾與狼搏鬥。兩隻狼均被他砍中，一死一傷。他抹去斧頭上的狼血，準備返回，忽然發現自己的上衣被狼撕破，掛在胸前的科克盟科克被狼撕斷了。他撫摸著斷了的科克盟科克，雙目中湧出了淚水。他舉起斧頭，在自己脖子上抹了一下，嘴裡喃喃著：科克盟科克，科克盟科克……她把這個故事講給我聽後，又追加一句，「科克盟科克說不定已消失得差不多了。」

西部地理：科克盟科克

到了村子裡，我發現科克盟科克果然消失得差不多了。但是，還有一條。這唯一的一條在村中六十八歲的格日琴手中。我找到她家，她不在。

聽村子裡的人說，她的兒子愛上了一個哈薩克族姑娘，遭到了村裡人的反對，就雙雙逃跑了。多少年了，村裡的圖瓦和哈薩克兩個民族互不通婚，但卻總是有青年男女相愛，在遭到反對後，他們就雙雙逃跑，跑到很遠的地方結婚、生孩子。待幾年後再回來，村裡人拿他們也沒了辦法。格日琴的兒子已逃走一年多了，聽說最近要回來。她這些日子天天守在村子對面的山頂上，等著他們。如果她的兒子回來，她是將他們攔回去呢，還是迎回村裡?她是最後一個擁有科克盟科克的人，兒子與別的民族姑娘結婚，生的孩子就不是圖瓦人了，她就無法把科克盟科克再傳下去了。而這最後一個科克盟科克如果不傳下去，她將造成多大的罪?!

我找到她，請她給我講科克盟科克的故事。她愣愣地看了我許久，說：「年輕人，你真聽，我可以給你講，但聽了科克盟科克的人從此就內心不安寧了，你要做好準備。」

「我不怕，你說吧。」我真的一點都不怕。在大都市裡生活，我對符咒沒有什麼經驗。

格日琴見我執著，說：「那好吧，我給你說。」

西部地理：科克盟科克

圖瓦人的奶酒和酸奶

科克盟科克第一次消失是因為一場戰爭。

一天，一個曾被成吉思汗征服過的部落果然來犯。成吉思汗當年征服他們時，曾殺過他們部落一百多個男人，把所有的牛羊都掠走了。現在，他們要讓這些圖瓦人成倍地償還。

圖瓦人不幹，佩上科克盟科克，與他們戰鬥。這是他們被成吉思汗留在這裡後，第一次打仗。從早晨打到中午，圖瓦人贏了。他們殺了那個部落近百人，捉得三十多名俘虜，但他們中間也有五十六個人死了。他們牢記著偉大的成吉思汗，牢記著他高尚的靈魂與人格，準備將那三十多名俘虜放掉。他們覺得，那個部落能夠在幾十年後重振雄風，找仇人報仇，算得上英雄。所以，他們放掉了那些俘虜。

但那些自由了的俘虜卻說，你們放了我們，現在我們自由了，請你們不要再管我們。說完，一個個舉刀自刎了。

圖瓦人被他們感動了。他們如此堅強，如果不是死在戰場上，去生活，那該多好啊!圖瓦人開始清理戰場，將他們的屍體一一掩埋。從中午忙到太陽落山，才把那個山坡收拾乾淨。

他們又掩埋自己人。五十六個人死了。五十六個科克盟科克和他們一起被葬入了大地。

第二次消失是因為一個六歲的小孩。

妻子生下兒子後，丈夫就去世了。她將丈夫留下的科克盟科克掛在了兒子的脖子上。她辛辛苦苦把兒子帶到六歲。一天，她發現兒子站在一塊石頭上，雙眼緊緊地盯著太陽。

她問他：「你看太陽幹什麼呢，小心把眼睛看壞了。」

「不呢，看得可好了。」

「好什麼呢?」

「我看到遠處有一個我。」

「在哪個地方?」

「在那個地方——」

「我怎麼看不見。」

「不遠，就一根科克盟科克這麼長的地方。」

她心中一驚，抱著他回家。她心頭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幾天後，她的兒子從懸崖上摔了下去。

那天，她帶著兒子去山上放羊。自從兒子說了那樣的話後，她心裡就害怕起來了。小孩子在七歲以前半神半獸，說什麼可准了。一根科克盟科克，才多長啊，還沒有兒子現在的身高長呢!所以，她特別小心。走到懸崖邊上時，兒子又抬頭看太陽，看著看著，便伸出雙手去擁抱。太陽在天空中，他夠不著，便向前走。走到懸崖邊，他仍無知覺，便掉了下去。她撲過去，看著兒子往下掉，兒子脖子上的科克盟科克被風吹起，她似乎聽到了它飄動的聲音。

沒幾天，她也死了。他們家的科克盟科克消失了。

人們不明白，他們家是遭到了科克盟科克的神助呢，還是遭到了符咒?

第三次消失就是我在前面提到的那個與狼搏鬥後自殺的人。

人們埋葬他時，將那個斷了的科克盟科克掛在了他的脖子上。

第四次消失是這樣的。

兩個圖瓦人傍晚在院中喝酒，幾個匪賊來盜，與他們碰個正著。他們關門捉賊，賊急了，拔刀將他們刺死。

村裡從未出現過賊，這是第一次。

村裡人都不解，誰要是缺東西了，只管開口向他們要，要什麼給什麼，只要有。偷是他們最憎恨的事情。祖上在很早的時候就傳下了訓言，草原是寬廣的，太陽是有光芒的，月亮是明亮的，誰也不能幹見不得人的事情。那樣的話，他就不敢在草原上走，不敢在太陽和月亮底下祈求幸福。

匪賊手裡有刀，但他們佩戴著科克盟科克，無所畏懼，他們赤手空拳地撲過去，撞死在刀刃上。

第五次消失是因為一個人太強壯。

那個人出生時，重十六斤，母親因生他而亡，父親將他帶大。長到十五歲，他已形同大人。但他畢竟只有十五歲，父親在好多事情上仍管著他。這個年齡段，父親都是兒子的敵人。他開始反對父親。父親隱隱約約感覺到自己生了一個禍頭，開始對他嚴加管制。他恨上了父親。一天，父親又因為一件小事指責他，他操起一把斧頭就將父親劈死了。村裡人大驚，但誰也不敢靠近他。

到了二十歲時，他長到了一米九。他的力氣能把一頭牛推倒。村裡有什麼活了，只要他高興，就去干。一天下來，他幹得總是比別人多。

但他不遵循日常規則，所以他的生活沒有保證，常常吃了上頓沒有下頓。又因為他力大無比，什麼都不怕，他開始偷。圖瓦村人憎恨偷，但是拿他沒有辦法。起初，他只是偷一些吃的東西，後來發展到偷馬、牛和羊。再後來，他甚至越過邊境線去偷對面國家的東西。邊境上的士兵發現了他，執槍來捉他，他胳膊一掄，就將他們撂倒了。他搶了人家的馬，回來見朋友就送。對方國家的士兵記住了他這個高個子，等到他又一次去偷時，開槍打他，子彈射入他體內，他居然安然無恙。

一天，他在偷盜返回的途中，碰到了一個掘墓賊。那個掘墓賊已將一個蒙古英雄的墓掘開，白森森的屍骨被翻出來，曝晒在陽光中。他很氣憤，一把揪住他就打，但拳頭舉到半空中卻又停下了。他發現自己也是一個賊。他放走了掘墓賊，將英雄的屍骨收撿好，重新埋入墓中。

回到村裡，他開始重新做人。他將科克盟科克佩於胸前。別人問他為什麼突然變好了，他笑而不答。問得多了，他便說：「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孫，都應該成為巴特爾。我以前不好，每天走在沒有太陽和月亮的地方。現在看見太陽和月亮了，我走進了陽光和月光中，我得到了幸福。」

後來的一天，他看見一群人殺牛，人很多，卻怎麼也放不倒它。他上去抓住那頭牛的兩條前腿，用力要把它放倒。牛揚起雙角向他刺來，他躲閃不及，被刺中腰部。別人以為他只是受點輕傷，但他卻死了。

他最後說的話也是：「科克盟科克……」

西部地理：科克盟科克

第六次消失是因為一場瘟疫，死了二十三人，無需特別記述。

第七次消失也是因為一場戰爭。

晚清時期，沙俄擴張，一再要挾清政府給他們割讓土地。

慈禧與沙俄簽定了《伊犁條約》，將圖瓦人居住的一帶也劃入了割讓範圍內。圖瓦村一帶有七個哈巴，其中黑哈巴有溫泉，冬不積雪，夏長青草，是居住的理想之地。沙俄人來收土地，圖瓦人不幹，說，滿族和我們圖瓦都是少數民族，我們憑什麼聽他們的。沙俄於是發兵來犯，圖瓦人佩上科克盟科克，與他們戰鬥。一仗打下來，圖瓦人因人少，加之武器裝備簡單，不得不撤回十餘公里。沙俄得了黑哈巴。沙俄士兵在一次巡邏中挑釁。圖瓦村人再次奮力還擊，有兩個人打散了，流落到樹林子里。沙俄士兵向他們開槍，他們中彈倒了下去。沙俄士兵圍過去，見他們沒有動靜，正要細看，突然一聲巨響，將他們炸翻在地。那兩個圖瓦士兵在身上縛了炸藥。

另有幾個沙俄士兵進入樹林，包圍了一戶圖瓦人。家中有一個少婦，守著剛出生不久的嬰兒。沙俄士兵將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她說出圖瓦士兵的藏身之地。她不說。一個沙俄士兵將刀伸向孩子的脖子。她見狀，從懷裡掏出一把刀子，將孩子刺死，然後將自己刺死。沙俄士兵驚愕不已，從小屋出來，再不敢往前走了。

第八次消失是因為一個人自殺。

那個人小時候就酷愛武術，學得了圖瓦士兵們傳下來的蒙古大軍的許多武功。實際上，過了這麼多年，好多武功都已失傳，但射箭和飛刀卻一直傳了下來。

因他顯示出了良好的天資，人們都喜歡教他。長到十七歲，他已經可以箭射天上的飛鳥，可以飛刀投中水裡的魚。

長到二十多歲，村中已沒有誰再能夠教他了。

有一天，一個人問他：「你有這麼好的武功，但又有什麼用呢?成吉思汗已成了另一個世界的神，我們又不可能再有仗打!」

他聽後愣住了。

問他話的那個人走了，他還在那兒愣神，直到太陽落山，才失魂落魄地回家去了。他把科克盟科克從脖子上取下，捏在手中。

後來他再練武功，招招都含著一道莫名的殺氣。

人們感嘆：「不打仗，不殺敵人，如此的招數，不祥啊……」

不久，他便自殺了。

第九次消失，也是消失人數最多的一次，比那場戰爭死的人還多。科克盟科克一下子變得只剩下了兩條。

那一年的大雪提前一個月降下，人們不得不從牧場匆匆撤回。雪下得很大，把所有的道路都覆蓋了。

他們之所以急著趕回去，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三天後是傳授科克盟科克的紀念日。本來，這個活動是要在牧場舉行的，但一場大雪改變了人們的計劃。他們必須抓緊，因為這樣重大的活動不可能在路上舉行。

那天傍晚，風出奇的大，密集的雪花將兩三米外的東西遮得蹤跡全無。這樣的時候是不宜行走的，牛羊很容易被凍死，人很容易迷路，還極有可能遇到雪崩和暴風雪。但他們一心只想著趕回去舉行紀念活動，便強行向前開進。

後半夜，他們突然聽見前面傳來轟隆隆的巨響，像是有什麼怪獸正向這邊奔突而來。不好，是暴風雪。他們剛驚呼一聲，人和羊便飛了起來。大風暴持續了一個多小時，他們全被捲入雪中，窒息而死。

第十次消失不是因為災禍，甚至不是因為死亡。但村子裡只剩下兩個科克盟科克了。消失一個後，就只剩一個了。

那個人一生中都不滿意自己的兒子，他學不會圖瓦先祖們傳下來的任何東西。父親失望了，他覺得一個人要是沒有高貴的靈魂和勇敢的心，是不配戴科克盟科克的。

臨死前，他宣布，自己將科克盟科克帶到墳墓里去。有人勸他說，這樣做會遭到科克盟科克的懲罰的。但是，他不聽，他願意接受懲罰。

西部地理：科克盟科克

最後一個科克盟科克的主人就是格日琴。

她給我說著以上的故事，臉上的神情一直很嚴峻。說到人們的那些勇敢行為時，她的雙目中會出現一種特別堅硬的東西。她的眼睛注視我的時候，我頓時覺得她不是一個女人。她應該是什麼，我一時卻說不上。

不安是突然來到我心中的。我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在她說話間隙的時候，我提起了她的兒子，我想改變一下氣氛，但她卻沉默了，神思好像不在眼前了。

第二天，她的兒子回來了。

他和妻子已經生下了兒子，一個很漂亮的小男孩。

進了村，人們圍觀他們。小孩不知為什麼突然哇哇大哭起來。他妻子去哄他，他反而哭得更厲害了。

聽著他的哭聲，大家的心情都變得沉重起來。

格日琴沒有迎向兒子兒媳，只是站在柵欄前望著他們。孫子發出第一聲哭叫時，她渾身一顫，想說什麼，卻又沒說。

當晚，她自殺了。

兒子兒媳在村中大聲呼叫，人們擁入她屋內，見她已無挽救的可能，就把她兒子兒媳叫到她跟前，看她臨終有什麼囑咐。她用微弱的聲音說：「我死，是因為科克盟科克的神力和符咒都無可抗拒。就剩最後一個科克盟科克了，但仍無可抗拒。我自己選擇死亡，讓最後一個科克盟科克的符咒降臨到我身上，做一次了結。不要再延伸到下一代人身上……我孫子，已不是圖瓦人，多麼好。從此以後，再不會有災難了，科克盟科克……」

她最後念叨的跟她的先祖們一樣。

西部地理：科克盟科克

《收穫》2016-3

西部地理：科克盟科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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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收穫》目錄

非虛構

無路可逃（馮驥才）

長篇連載

無愁河的浪蕩漢子（黃永玉）

中篇小說

我看過草葉葳蕤（孫頻）

福地（盛可以）

像野蜂蜜一樣的自由（夏榆）

短篇小說

蹺蹺板（雙雪濤）

十年（張惠雯）

告密（雷默）

親歷歷史

父親的往事（賈平凹）

遠水無痕

川菜小記（翟永明）

夜短夢長

有閃電的地方稻子才長得好（毛尖）

明亮的星

韓東：要長成一棵沒有葉子的樹（黃德海）

詩六首（韓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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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穫》函套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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