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讓口音出賣了你
口音是識別彼此的最高效手段，雖然學會一種口音並不難，但總會有細微的發音方式和特殊的讀音規律，會讓你的舌頭出賣你。
文｜鄭子寧
2010 年 6 月 10 日，吉爾吉斯斯坦烏什市的大街上，到處是舉著刀的男人，他們有時會攔住路人，詢問「麥子」怎麼說。
不要以為這些男人真不知道怎麼說「麥子」——他們只是在聽人怎麼說這個詞，如果路人說的是 buuday，立即歲月靜好，如果他們聽到了 bug』doy，手中的刀就會立刻砍下來。這群暴徒是用發音來鑒別對方是同族的吉爾吉斯人，還是他們要屠殺的烏茲別克人。
你的口音出賣了你
烏什市所處的費爾干納盆地是塊人口稠密的民族雜居區，族際矛盾深厚，1990 年 6 月和 2010 年 6 月吉爾吉斯人針對烏茲別克人的大規模暴力襲擊，造成大量烏茲別克人喪生，而以「麥子」的發音決定一個人的生死，在當地民族衝突史中已數見不鮮。
▍吉爾吉斯暴亂的場景，圖中標語意為「吉爾吉斯地區」，頗具警示意味
游牧的吉爾吉斯人和定居的烏茲別克人，都屬突厥民族，均信仰伊斯蘭教，長相相近，外表不易分辨，在多民族混居的費爾干納，頻繁的日常交流，使兩個民族有很強的語言互通性，但存在明顯的語音差別，譬如烏茲別克語中麥子為 bug』doy，吉爾吉斯語的 buuday。
不過，這反而便利了暴徒在民族衝突中快速識別「敵我」：當地人無需學習對方語言也能跨族交流，所以不易出現烏茲別克人因為會吉爾吉斯語而「漏網」。
通過語言鑒別敵我不光是吉爾吉斯人的專利，40 年代的台灣人鑒別敵我更加簡單。
親歷二二八事件，當時任報社記者的黃銘先生回憶，二二八事件中台灣本省暴徒揪出外省人的方法粗暴直接：用閩南話/台語問話就行。
▍電影《悲情城市》中的類似情節
1947 年台灣外省人不多，而且多懶得學習閩南話。閩南話使得外省人紛紛中招遇害。但黃銘先生作為外省「姦細」，在混亂中卻如魚得水並於當年 3 月 20 日將信息傳回大陸，在大公報發表《台灣騷動事件記詳》——黃是廈門人，說閩南話小菜一碟，鄉民的鑒別方法對他無用。
在這種情況下，像吉爾吉斯人那樣通過細微差別察覺出對方身份就相當必要了。
這種現象被稱為示播列，來源於《聖經》。
《聖經·士師記》第十二章中，吉列地人擊敗入侵的以法蓮人後，倖存的以法蓮人試圖渡過約旦河退回自己的領土。吉列地人因此在渡口設卡攔截。他們要求渡河人說出希伯來語中的 ?????????（shibbólet）一詞。
以法蓮人說的希伯來語中不存在sh，他們會把 sh 發成 s。所有將 shibbólet 發成 sibbólet 的人自動暴露了自己法蓮人的身份。《聖經》中稱一共有四萬兩千名以法蓮人因發不出 sh 死在了約旦河渡口。
不過，要通過示播列判斷敵我，很多時候並不像吉爾吉斯人和吉列地人那樣方便。
日本人的舌頭
1923 年，日本關東大地震。震後的混亂中，傳出在日朝鮮人乘著混亂肆意縱火搶劫強姦，更有謠言說朝鮮人將要起義奪權。因此，日本民團設置了卡口試圖揪出隱藏在日本人當中的朝鮮敵人。
混亂的局面中，聽人說話無疑是最可行的鑒別方法。不過當時日本人卻遇到了難題。
20 世紀初期日本列島方言眾多。關東大地震波及範圍極廣，大量日本災民湧向東京。而震前東京就已經聚集著來自全國各地的日本人。他們操著不同的方言口音。一個合格的口令必須要能夠甄別朝鮮人，同時讓絕大多數日本人過關。
根據關東大地震親歷者回憶，民團用來鑒別的口令並不算複雜：讓受試人讀日語五十音圖中的ら行，が行以及ば行（發 ra ri ru re ro、ga gi gu ge go 以及 ba bi bu be bo），或讓受試人說「一圓五十銭」（ichien gojissen）。
▍供中國人學習的五十音圖
五十音圖和錢幣屬於日語基礎中的基礎，無論受試者來自日本何方，一般發這些音不會有問題。但是朝鮮人就不一樣了。
朝鮮語中 r 打頭的情況很少，朝鮮人不易掌握日語 r，加之朝鮮語缺乏日語的 g、b、j 音。理論上說，隱藏在日本人中的朝鮮人就會這樣暴露了。實踐中這個鑒定法的效果如何呢？
關東大地震期間，大約 6000 名朝鮮人被殺，說明以示播列鑒定朝鮮人行之有效。遺憾的是，雖然目標是朝鮮人，鑒定法的排除能力存在一定問題——幾百個中國人以及少數日本人仍然被錯誤識別丟了性命。
日本人大概沒有想到，短短二十年後，他們自己也成了受測試對象。
太平洋戰爭爆發後，美國正式對日本宣戰。但是，日本人極其善於偽裝成美國的盟友，如中國人、菲律賓人。美國人面臨區別日本人和其他亞洲人的難題。
準確鑒別出日本人對亞洲人自己來說都是錯誤率極高的任務，美國大兵該怎麼辦？
美軍一度使用一本叫《中國指南》的書。書中花費大量篇幅教美國人如何辨別中國人和日本人，除一些不可靠的外貌和行為模式特徵外，手冊建議美國人用「Smith left the faultless」作為測試。
▍《中國指南》中鑒別中國人日本人的部分
據手冊說，中國人能較為準確的發出這個句子，但是日本人則會讀成 Ss-s-smit reft the fortress-s-s。此外，也可用美國俚語詞 Lalapalooza 來鑒別日本人——日本人發l向來困難重重。
可惜，這份指南的靠譜程度極低：英語程度不高的中國人能順利發出 th 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中國人普遍把該音發成 f 或者 s。Lalapalooza 這樣近乎繞口令的美國俚語也非中國人能夠霎時習得的。因此該書通行程度並不高。
中國歷史上的「示播列」
漢語歷史悠久，方言差別顯著，很早就存在大量可用作示播列的特徵。
東漢《釋名·釋天》中提到：「天，豫司兗冀以舌腹言之，天，顯也，在上高顯也。青徐以舌頭言之，天，坦也，坦然高而遠也。春曰蒼天，陽氣始發色蒼蒼也。」東漢人以天竺（Hiinduk）翻譯印度（Hindu），顯然翻譯為「天」用了豫司兗冀的讀音。
同書也提到「風，兗豫司冀橫口合唇言之，風，泛也，其氣博泛而動物也；青徐風踧口開唇推氣言之，風，放也，氣放散也。」 通過「天」、「風」二字，山東青徐人就和中原腹地人鑒別出來了。
伴隨漢人分布重心南移，比起鑒定一個北方人到底來自哪個州，判斷一個人是南方人還是北方人變得更為重要。從南北朝時期開始，許多文獻都教人如何判別南北。
南北朝文人顏之推在《顏氏家訓·音辭》中提到「則南人以錢為涎，以石為射，以賤為羨，以是為舐；北人以庶為戍，以如為儒，以紫為姊，以洽為狎。如此之例，兩失甚多。」同時代陸法言所著《切韻序》中也有類似的描述：「支（章移反）、脂（旨夷反）、魚（語居反）、虞（語俱反）共為一韻，先（蘇前反）仙（相然反）、尤（於求反）、侯（胡溝反）俱論是切」。兩書都對當時南北士族讀音系統性的區別進行了總結。
唐朝玄應的《一切經音義》也記載了某些字南北語音不同，如「鞘」就有「江南音嘯，中國音笑」的記錄。李涪的《勘誤》則說「然吳音乖舛不亦甚乎？上聲為去，去聲為上，又有字同一聲分為兩韻。」
中國古人雖然對語音差別相當敏感，一貫以之別人籍貫，但一般不會因為被人鑒別出不是自己人而碰上大麻煩。直到辛亥革命時，一切才有了變化。
辛亥革命於武昌爆發，武昌並非旗兵駐紮地，但作為湖北省會，向來有部分旗人居住。清朝成立新軍後又有部分旗人從荊州調防武昌。
武昌起義後，發生對旗人的屠殺。然而經過幾百年在漢地熏陶，旗人普遍能說流利的漢語，通過長相判斷旗人更是不靠譜。在這種情況下，示播列發揮出了作用。
辛亥革命士兵萬業才回憶，旗兵有的被捉後不講話，有的學湖北腔以期糊弄過關。革命黨遂在城門設卡令念「六百六十六」。武昌方言「六」讀lou，旗人說「六」的語音多少與武昌漢人有異，因此被識破者甚眾。
▍根據當時漫畫，還可以看到旗人婦女為了打扮成漢人紛紛裹起小腳
當代中國方言中此類具有很高識別度的字依然存在，如普通話和粵語「遍」的聲母就不一樣；普通話的「認」、「馨」、「貞」讀前鼻音，粵語則讀後鼻音。一個學會了粵語的北京人或者一個學會了普通話的廣州人很容易在這些字上漏出馬腳。
最後，如果以上方法都不頂用，仍然有辦法通過語音讓冒充的「自己人」露出破綻。
當地人對當地地名的讀音往往有一套自己的規律，就算外人對當地語言的掌握幾近完美，仍然幾乎不可能做到完全正確。
蘇州人把蘇州八門之一的「葑門」讀作「夫門」，北京人則把「大柵欄」說成「大shi爛兒」，上海有人把「龍華」說成「龍花」，廣州人把「流花」讀成「流化」，香港人把「大嶼山」讀為「大余山」；英語地名Woolfardisworthy當地人讀Woolsery。此類地名中的陷阱外地人要避開近乎天方夜譚。
▍大嶼山原稱大庾山，後來一位官員按官話發音擅自將「庾」替為「嶼」字，但事實上這兩個字在粵語中的發音相去甚遠
按一些人的說法，北京的人口承載力有限，將來要嚴格限制外地人，由於絕大部分中國人都會普通話，通過口音分不易區分一個人是否該被送到昌平，但是，讓人挨個把北京城門的名字報一遍，立即能篩出那些不知道哪些門該有兒話音哪些沒有兒話音的外地人。為了防止外地人迅速學會北京城門的正確讀法，北京將來可以修一道有很多城門的巨型圍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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