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蹩腳刺客，卻完美詮釋了國士風采
2016-06-08 草上風語 時拾史事
司馬遷在《史記》中，專門開列了《刺客列傳》，將春秋戰國時期著名的五大刺客彙集成篇，並以飽含讚美的筆調，生動形象地刻畫了他們捨生取義的大無畏氣概。
刺客給人的印象一般是獐頭鼠目，躲在陰暗處突施冷箭的破壞分子，上不了檯面。但在太史公的眼裡，英雄不問出身，忠義不分職業，只要他身上散發出人性的光輝，就值得大書特書。
按照出場順序，他們分別是曹沫、專諸、豫讓、聶政、荊軻。當然，有人把最後在演出時用「築」（一種樂器）砸秦始皇的高漸離也算進去，說是六大刺客，這個無關痛癢，本來荊軻與高漸離就是一對街頭搖滾樂隊組合，合計或者單算均可。
能入得了太史公的法眼，這五位刺客自然不是偷雞摸狗的等閑之輩，其中不乏功夫高手。聶政行刺俠累，根本不需要彎彎繞繞籌劃排練，也不用費心等到月黑風高，他大白天直接散步到相府門外，面對成排的護衛拔出刀來，就那麼一路囂張地砍進廳堂，將正坐著跟人聊天的韓相俠累一刀揮為兩段。印象中刺客應當靠使詐偷巧，乘人不備突施冷箭才對，聶政這麼個搞法，讓人總覺得他不像個刺客，倒像是蕭峰在硬闖聚賢庄。
但太史公給他們立傳，並不是看重武藝和謀略，也不以成敗論事，他更欣賞五人身上散發的凜然氣節和崇高道義。全篇一共才五千字，他把三千字都寫給了行刺失敗的荊軻；而對連續兩次失手被擒，甚至連拔刀機會都沒撈著的豫讓，他也推崇備至，不吝溢美之辭。
從專業技能和行刺結果上說，在這五大刺客中，豫讓的表現最差，用「蹩腳」二字形容也不為過。但他的所作所為，特別是從他嘴裡喊出的「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這句話，兩千多年來讓無數仁人志士為之蕩氣迴腸、壯懷激烈！
一、「頭骨酒壺」惹得衝冠一怒
豫讓是晉國上卿智瑤的家臣。韓趙魏三家滅智氏後，趙襄子趙無恤因極端痛恨智瑤，把他的頭骨砍下來漆成了酒壺。正是這個舉動激怒了豫讓，他發誓要刺殺趙襄子，為智瑤報仇。
用戰敗者的頭骨做酒壺，大概是從原始部落時期傳下來的風俗，以此體現勝者的勇武和功績。匈奴人曾把大月氏人首領的頭骨做成酒碗，並將其餘部攆到中亞，後來漢朝張騫出使西域，就是聽說了這件事，認為大月氏與匈奴不共戴天，千辛萬苦去尋找這支部落，拉他們做個幫手。不料逃到中亞的月氏人看到當地水草豐美，又沒人欺負，說啥也不回來了。蒙古滅南宋後，聽信番僧楊璉真伽的「厭勝」說法，將宋理宗的棺材刨開，頭骨割下鑲銀刷漆製成酒壺。這些不人道的做法除了拉仇恨，沒半點好處。
趙襄子的這個不文明行為，跟他一貫表現的仁愛寬和執政理念相比，明顯是個無法抹去的污點，他也幾乎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
事實上，豫讓出身於名門，是個飽讀讀書的貴族之後。他的專業並不是打打殺殺，如果沒有「頭骨」事件，他跟「刺客」這個名詞根本挨不上邊兒。
豫讓是姬姓，畢氏。熟悉春秋這段歷史的人看到這兩個姓氏，一定會驚訝不已——屌絲豫讓原來有一個高大上的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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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順德府（邢台）豫讓橋。
太原也有一座豫讓橋，又名赤橋
姬姓是周天子的姓，畢氏的先祖正是周文王姬昌的第十五子畢公高，其後人畢萬因輔佐晉文公重耳有功，被封於魏（今山西芮城），是為魏國的先祖。豫讓顯然不是畢氏的嫡系子孫，否則當時他應當在魏桓子的陣營里。
簡單解釋一個問題，很多朋友總是分不清姓和氏的區別。先秦時期姓和氏是嚴格區別的，姓是母系氏族時期血緣關係的標誌符號，用於區別血緣，「同姓不婚」即是此理，所以古老的姓一般都是「女」字旁，如姬、姜、姚、姒、嬴等；氏是在父系氏族時期從姓中分化出來的，一般用封地名字或軍功來命名，用於區分等級貴賤。
例如嬴姓的造父因有軍功，被周天子封在趙地，他的後人就以趙為氏。有人糾結於秦始皇到底該叫「嬴政」還是「趙政」，其實真的無所謂，從根兒上捋都是一家。當然，如果從遺傳學的角度說，他應該姓「呂」才對。
從漢朝以後，姓氏基本上就合二為一，其中的根源就是集權制度代替了分封制度，卿大夫階層被消滅，氏的優越感也隨之消亡。
說了這一大堆，無非想證明一件事：豫讓刺趙襄子，完全是因為看不慣他的殘暴行為，想為故主智瑤出一口惡氣。行刺事件既沒有政治背景，也沒有高額賞金，是一起純粹為了社會道義和知己之恩而進行的一場自我毀滅行動！
二、無故夭折的「蹲坑計劃」
豫讓沒有聶政的身手，想報仇不能硬來，只能智取。
為了接近趙襄子，豫讓扮作罪人，混到了一份給趙氏粉刷廁所的差使，懷揣利刃蹲坑等侯。這個計劃還是很合理的，因為你趙襄子縱然再行蹤詭秘，總不能不回家，總不能不親自上廁所吧？
趙襄子這天果然奔廁所來了，可走到門口突然無來由地感到心裡一陣驚慌不安。
這種心理感應能力直到現代也無法合理解釋，在古代一般稱之為上天示警。《三國演義》里就有不少類似的場景：董卓最後一次出門，車輪無故自折，謀士就勸他不要赴會；曹營中忽然一陣大風吹折旗杆，老曹掐指一算，哦，原來是大耳賊今夜要來劫營！
俗話說人有三急，能讓內急的趙襄子止步，說明他心裡的不安程度相當嚴重。他命令衛士對現場的雜役逐個搜查，懷揣利刃的豫讓當場被捕。
趙襄子那泡尿也嚇了回去，在廁所現場辦公審訊犯人。豫讓神色坦然：我是智氏家臣豫讓，來你家刷廁所就是為了殺你，給智瑤報仇！
左右侍衛要殺豫讓，趙襄子此時倒冷靜下來，他揮了揮手：算了，智氏全族滅亡，現在竟還有家臣前來報仇，真是個義士啊。放了他吧，以後我自己小心躲避就是了。
趙襄子這一手玩得真漂亮，現在整個晉國都知道他的大仁大義，包括以前隸屬於智氏的百姓也被感動的唏哩嘩啦，紛紛來投奔趙氏。
但對於豫讓來說，一切並沒有結束，他已將自身生存的價值與替智瑤報仇緊緊捆綁在一起。只要他活著，這事兒就不算完。
問題是，廁所行刺事件後豫讓成了名星，走到哪裡都會遇到圍觀。照這個樣子下去，別說刺殺趙襄子，就是上街買把菜刀，也得讓人給舉報了。
三、一個有理想有追求的刺客
過了幾天，街坊鄰居發現豫讓失蹤了。
與此同時，市場上出現了一個披頭散髮、滿臉瘡傷，皮膚用各色生漆塗成迷彩的鬼魅一樣的乞丐，他的嗓音也因吞了火炭，變得嘶啞恐怖。
這個人正是徹底毀容的豫讓，在遭受了常人難以想像的痛苦後，他終於如願了：現在，這連妻子在市場上也認不出他了。
豫讓畫像
但是，相當狗血的是，一個好朋友認出了他。（這種情況比較難以理解，不解釋）朋友哭著說：何苦這樣呢？以你的才華，如果去投靠趙襄子，一定會得到他的重用和信任，那時候你要殺他不是易如反掌嗎？
豫讓嘆了口氣：成為別人的臣屬，卻反要殺他，這是懷著二心在侍奉君主，這個辦法我死也不會採用！我知道行刺特別難，但我做這事的意義正是昭示君主的忠誠和感恩。
為了道義和知己，豫讓可以忍受世人無法想像的痛苦，甚至可以犧牲生命，但絕不採用有損於忠義的手段。行刺的結果並不是豫讓的終極目的，行刺本身以及過程中所體現的忠義、無畏，特別是行刺事件給後世遺留的精神財富，才是他的追求。
一個有理想，有道德的人，無論他作什麼事，都會有自己的底限，都會主動放棄一些便利和手段，也因此，他們的身上總是閃耀著人性的光輝，不管他是刺客、屠夫或是盜賊。
四、求仁得仁，求義得義
過了不久，豫讓探聽到趙襄子要去邢地（今河北省邢台市）巡視，他提前動身，埋伏在一座橋下，決心與趙襄子做個了斷。
令人無語的是，當趙襄子來到橋頭時，馬突然驚了。有了上次心靈感應的經驗，趙襄子立即判斷：豫讓在附近，搜！
爬在橋下的豫讓又一次束手就擒，這個可憐的刺客怎麼也搞不清，老天爺為什麼一而再地捉弄他。雖然他整容很徹底，但此刻已沒必要再演戲了，認命的豫讓痛快地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因為放過一次豫讓，趙襄子上來就是一頓數落：你最早跟著范氏和中行氏混，智氏滅了他們，你為啥不為他們報仇，反而做了智氏的家臣？現在怎麼一直跟我過不去？！
豫讓神情自若：因為范氏、中行氏把我當普通人看，所以我也按普通人那樣回報他們；智伯把我當國士對待，那我當然要以國士的做法來回報他！
趙襄子流著淚嘆氣說：你這樣報答智氏，忠義的名聲已經傳遍了天下，我放過你一次，也算仁義了，這次可不能再放了。
豫讓笑了：作為君主，您上次釋放我，天下沒有不稱讚您賢明仁慈的。今天我當然活不了，不過有個不情之請。如果您肯將身上的衣服脫下來，讓我刺上一劍，我就沒什麼可遺恨的了。當然，這個要求太過分了，呵呵。
趙襄子此時表現出一位卓越政治家的胸懷與風度，他感慨於豫讓的忠義，有心成全豫讓，便將衣服脫下遞給他。豫讓拔出劍，「三躍而擊之」，將衣服戳了三個窟窿，長嘆一聲：吾可以下報智伯矣！說完伏劍自殺。
豫讓刺衣連環畫作品
在這個事件中，沒有輸家，雙方都是贏家，求義得義，求仁得仁。豫讓追求忠義的名節，他實現了，雖然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趙襄子追求寬仁的政聲，他得到了，在成全豫讓的同時，也成全了自己。
豫讓的故事，讓人懂得了什麼叫「國士之風」，什麼叫「士為知己者死」。春秋戰國時期，是華夏民族心靈最純凈、精神最健旺的時期，不僅仁人志士輩出，而且思想活躍度空前絕後。那真是個令人神往的精神樂園！
遺憾的是，在時光的浸蝕下，人們的道德感和榮譽感日漸湮滅，「國士之風」幾近絕跡，矯飾造作大行其道，「士為知己者裝死，女為悅己者整容」雖然是句笑話，卻也入木三分。
敬錄一首唐人胡曾的詩作《豫讓橋》，作為此文的結末。
豫讓酬恩歲已深，高名不朽到如今。
年年橋上行人過，誰有當時國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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