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十五年的端午御宴

（三）

首先，要說說玄宗為何在端午節宴會群臣。一年之中，佳節頗多，但皇宮之內還是端午節的慶典比較熱鬧。玄宗說：「五日符天數，五音調夏鈞。舊來傳五日，無事不稱神。」端午節到底有什麼神奇的力量，才會讓人覺得「無事不稱神」呢？

中國古代用干支紀時，所謂「端午」，其實就是午月午日的節日。以前端午節未必在「五月五日」，但一定要在「午月午日」，具體日期則隨著干支而變動。但在魏晉以後，每年都要根據干支來推算節日的日期，人們覺得麻煩了，就把端午節固定為每年的五月五日。就好像本來「上巳節」是在三月的第一個巳日，後來也固定為三月三日一樣。

因為端午節本在午月午日，日月相諧，古人心目中覺得這有一種神秘意味，所以端午節也因此變得神聖了。當然，端午之所以重要，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本來，端午與夏至是兩個不同的節日，但因為相距很近，所以後來這兩個節日也合并了，現在只有端午，並無夏至。但夏至在古人的觀念里卻至關重要，因為這一天是長日之至，也稱「中天節」。在漢代以來的一些經學家眼中，夏至是天子到都城南郊祭天的日子。唐宋時期，端午節在皇帝宮廷里非常重要，有很多次大型的宴會賦詩的活動。宋代的一次端午宴會賦詩，蘇軾一個人就寫了56首詩，夏竦寫了39首，晏殊作為太平宰相，也曾獻詩16首。這未始不和端午、夏至的重要地位有關。此次玄宗大宴群臣，也是唐宋時期端午宮廷御宴的一個例子。

順便說一句，端午還叫做「浴蘭節」，因為這一天，人們用蘭花草泡水沐浴，滿身香氣，讓人想起了「扈江蘺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的屈原。宋代的大詞人晏殊有一句詩：「沐浴蘭湯在此辰，內園仙境物華新。」還有一句詩說：「由來佳節載南荊，一浴蘭湯萬濾清。」寫出了宮廷之內沐浴蘭湯的奢華與浪漫。端午節還可以稱「蒲節」，因為農曆五月菖蒲成熟，人們紛紛採下菖蒲插在門上面，或者用菖蒲泡酒。

說到端午的節俗，今人第一想到的應該就是吃粽子。其實，吃粽子的風俗古已有之，玄宗在詩的序言裡面說「新筒裹練，香蘆角黍」，詩裡面說「四時花競巧，九子粽爭新」，都是在說粽子。但這「香蘆角黍」的「九子粽」是個什麼樣的粽子呢？晉代周處的《風土記》裡面說：「仲夏端午。端，初也。俗重五日與夏至同。先節一日又以菰葉裹黏米，以栗棗灰汁煮，令熟，節日啖。煮肥龜，令極熟，去骨加鹽?秋蓼，名曰『俎龜黏米』，一名『粽』，一名『角黍』。蓋取陰陽包裹未分之象也。龜表肉里，陽內陰外之形，所以贊時也。」

端午習俗之裹角黍

這一段，是講晉朝時候端午節的風俗。人們在端午的前一天，用菰菜葉子裹上黏米，把栗木、棗木燒成灰，摻進湯里煮粽子。之所以要摻上灰，是為了增加湯的鹼性，防止粽子里的黏米在煮的時候散開。現在我們煮粽子還要加蘇打粉，也是這個道理。頭一天煮熟，第二天過節的時候就可以吃了。除此之外，還要煮一隻肥大的烏龜，燉爛，去骨，在裡面裝上鹽豆豉和秋蓼，這個和粽子一起，叫做「俎龜黏米」。這個「黏米」，在晉朝的時候就被稱作「粽」，還稱為「角黍」。粽子的名目也有很多。陳元靚《歲時廣記》里說有「角粽、錐粽、茭粽、筒粽、秤錘粽，又有九子粽」，基本上是根據粽子的形狀來命名的。

這樣，玄宗序里說的「香蘆角黍」、詩裡面說的「九子粽」就可以理解了。所謂「角黍」，是粽子的一種別稱。唐代的時候，粽子都是用大米作餡兒，但以前，大多是黍米餡兒，用菰菜葉等植物葉子包裹成有角的、挺然翹然的形狀，所以稱作「角黍」。唐玄宗吃的粽子，其實是用蘆葦葉包黏米做成的，跟現在的粽子基本一樣。但是「角黍」的名字還是沿用下來了。

張說的這首詩裡面說到「助陽嘗麥彘，順節進龜魚」，也正好能從周處的《風土記》里得到印證，這就是所謂的「俎龜角黍」之「俎龜」。端午節吃粽子，這個是常識了。南方多魚，端午節吃魚也可以理解。但是為什麼要有龜呢？原來，古人認為龜是水產，屬陰；而牲畜是陸產，屬陽。在龜殼裡塞進肉，就象徵著「陽內陰外」、「陰陽未分」。五月的時候，陽氣正盛，但陰氣也漸生，古人就用「俎龜」來象徵這個月的節氣。

端午吃粽子，歷來是詩人們樂於歌詠的話題。正如蘇軾的一句詩：「香菰黏米著佳名，古俗相傳豈足矜。」可見，在北宋的時候，粽子已經成了端午節的代名詞。不僅唐玄宗寫粽子，唐朝末年的徐鉉也說「角黍菖蒲酒，年年舊俗諳」，吃「角黍」粽子，飲菖蒲酒，在唐宋是端午節最流行的風俗。

論吃粽子，還是蘇軾的花樣比較多。他吃的粽子，不僅有「香菰黏米」這樣傳統型的，還有很別緻的「楊梅粽」：

上林珍木暗池台，蜀產吳包萬里來。不獨盤中見盧橘，時於粽里得楊梅。

宋代宮廷粽子中，還有楊梅餡兒的水果粽，這在今人看來，可能比較清奇。關於楊梅粽，蘇軾還寫過「彩索盤中結，楊梅粽里紅」。除了楊梅粽，當時可能還有一種「姜粽」。蘇軾說：「自有梧楸鄣畏日，仍欣姜黍報豐年。」其中有「姜黍」，所謂「黍」，就是「角黍」粽子。那麼「姜黍」是否為生薑餡兒的粽子呢？這個就不確定了。

除了用葉子包裹的角粽，蘇軾還吃過用筒裝的「粽子」，跟現在是不同的。比如「香黍筒為粽，靈苗艾作人」，所謂「靈苗艾作人」，就是用艾草紮成人的形狀，用來辟邪。這也是古代端午的一種節俗。還有「翠筒傳角黍，嘉節慶豐年」、「楚俗傳筒黍，江人喜競船」，都是筒裝的粽子。「競船」，就是龍舟比賽，這種風俗也一直流傳到現在。

唐玄宗說「庖捐惡鳥，俎獻肥龜，新筒裹練，香蘆角黍」，這就寫到了唐朝宮廷里端午節的吃食。「俎獻肥龜」，就是張說詩中的「順節進龜魚」。而「新筒裹練」，跟蘇軾吃的「筒黍」一樣，是一種筒裝的粽子。肥龜和粽子，就是周處《風土記》里的「俎龜角黍」。這種風俗從晉朝一直延續到唐宋時期。其中粽子到現在還是端午節最重要的食物。但是千百年來，粽子的形狀和內容也發生了不少變化。

端午習俗之射粉團

唐玄宗的這場御宴，吃的是粽子，但是這粽子如何吃法呢？宮廷里的吃法跟民間還真不一樣。王仁裕的《開元天寶遺事》中說：「宮中每到端午節，造粉團角黍貯於金盤中，以小角造弓子，纖妙可愛。架箭射盤中粉團，中者得食。」也就是說，把粉團和「角黍」粽子放在金盤裡，用小牛角做成弓，用箭射，射中的才可以吃。這種宴會上的遊戲，很類似「投壺」。因為粉團比較滑膩，很難射中，所以難度和趣味性很大。京城之中，這種遊戲非常流行。另外，盛唐時期這種君臣戲樂、寬鬆活潑的氣氛也很令人懷想。恐怕這也是盛唐之所以為「盛唐」的原因之一吧。

（四）

開元十五年，唐玄宗在宮中大宴群臣，飲酒賦詩，吃了粽子和龜、魚等食物。除了這些吃的，玄宗的詩里還說「事古人留跡，年深縷命長」，又說「穴枕通靈氣，長絲續命人」，這些都是說端午節的另一個風俗——長命縷。

端午習俗之系采絲

長命縷，就是現在端午節俗中的五色絲繩，因為絲繩是長而且連綿不絕的，所以古人認為這種東西可以續命。絲繩續命，當然是人們在端午節表達的一種美好願望，玄宗作為九五之尊的皇帝，是否也在長命縷中寄託了「千秋萬歲」的想法呢？玄宗的心思我們猜不著，但張說卻是真的想借長命縷為君王續命。他說，「願齊長命縷，來續大恩余」。張說這首詩雖然大多內容是在頌聖，但此時，他新被罷官，個中情懷，恐怕不足為外人道也。在詩的最後，他寫到「今日傷蛇意，銜珠遂闕如」。這裡就用了一個典。傳說春秋時期的隨侯曾救過一條受傷的大蛇，大蛇為了報恩，就給隨侯銜來一顆寶珠。張說被罷官之後，雖有銜珠之心，卻無報國之力。詩的最後意含微諷，頗可回味。

粽子、長命縷，這些端午節俗不獨出現在玄宗的御宴之中，在民間也很普遍。那麼，宮廷的端午御宴有何特別之處嗎？有的。張說的詩中寫到「助陽嘗麥彘，順節進龜魚」。為何要嘗麥子和豬肉呢？原來，《禮記》的《月令》一篇中說，孟夏之月，「天子乃以彘嘗麥」；季夏之月，要「命漁師伐蛟、取鼉、登龜、取黿」。《月令》這一篇文章，講了每個月天子要做些什麼，吃些什麼，對後來的影響很大，一直影響到了唐玄宗的端午御宴。《月令》說夏天要就著麥子吃豬肉，要進龜等水產，所以這些東西都出現在了玄宗的端午餐桌上。

其實，《月令》不僅影響了天子的行為，還影響了整個社會。前面說到「俎龜角黍」，不就是民間的端午節俗么？甚至作為粽子的「角黍」，也有《月令》的影子。在唐玄宗的時代，粽子餡兒一般用大米，不用黍米，但人們還是習慣把它叫做「角黍」，可能就是因為《月令》中說仲夏之月，「農乃登黍」，天子要就著黍吃小雞肉。

在唐朝，端午節的時候，除了會宴享群臣之外，還會經常賞賜衣服。有一年端午，張九齡就轉寄給被流放在夜郎的李白兩套羅衣，李白為此寫了一首詩：

張衡殊不樂，應有四愁詩。慚君錦繡段，贈我慰相思。鴻鵠復矯翼，鳳凰憶故池。榮樂一如此，商山老紫芝。

無獨有偶，杜甫也曾寫過一首《端午日賜衣》：

宮衣亦有名，端午被恩榮。細葛含風軟，香羅疊雪輕。自天題處濕，當暑著來清。意內稱長短，終身荷聖情。

端午日賜羅衣，是一件很榮耀的事情，所以李白、杜甫這樣的大詩人，拿到了輕羅衣衫，還是激動地寫了首詩。而端午之所以會有賜衣的習慣，主要原因還是入夏天氣變得熱了，要換成夏天穿的輕薄衣裳，天子就給群臣賜衣，以示恩寵。另外，《月令》中也說仲夏天子開始換上薄紗衣服，這些文字也有可能影響了後世的賜衣制度。

寫端午賜衣，可能還是花蕊夫人的這首《宮詞》比較有情調：

端午生衣進御床，赭黃羅帕覆金箱。美人捧入南薰殿，玉腕斜封彩縷長。

以上，就是開元十五年唐玄宗的端午御宴的大致情況。這一場御宴，是盛唐前夜、國家生平之時的御宴；是風流天子、文學侍臣之間的御宴。從玄宗和張說的這幾首詩之中，我們似乎已經隱隱能感受到一種「盛唐氣象」，一種昇平、輕鬆、自由的空氣。

美人捧入南薰殿，玉腕斜封彩縷長。

這場御宴之後，玄宗還會繼續統治中國幾十年，而張說垂垂老矣，即將卸任文壇盟主的職位，而王維、李白、王昌齡、孟浩然、杜甫這些年輕人，也將陸續來到長安，共同締造一個詩歌的盛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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