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戰地記者以身證史:別再質疑劉胡蘭的真實性
口述趙戈(95歲)
述者小傳
趙戈1920年出生,1936年參加革命,1938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同年,畢業於延安抗大。歷任八路軍120師教導團宣傳幹事、戰鬥劇社創作組組長,晉綏軍區《戰鬥報》隨軍記者等職。離休前任蘭州軍區文化部長兼甘肅省文聯副主席。曾榮獲晉綏軍區模範黨員稱號、三級獨立自由勳章和解放勳章、二級紅星功勛榮譽獎章等。1986年離休,1992年返回故鄉上海定居。
69年前的1月12日,劉胡蘭同志犧牲,死時才15歲。此後,這個耳熟能詳的英雄名字,反覆出現在中學課本和影視劇里,伴隨著中國少年的成長。
然而數年後,網路上出現了一些對劉胡蘭事迹真實性的質疑聲音。有教授說劉胡蘭是死於村民的鍘刀下,而非就義;有中學生認為,劉胡蘭是虛構的典型人物,並不存在;也有一些老師對課文里的描述表達了懷疑。
趙戈,曾是劉胡蘭生前所在軍區的一名戰地記者。他與劉胡蘭有過接觸,了解她的生平,親耳聽過劉胡蘭母親的哭訴,也跟隨部隊參與了「為胡蘭子報仇」的戰役。
他深情回憶那段往事,只是希望今天的年輕人,了解歷史的真相,不懷疑,不動搖,不忘記。
劉胡蘭曾叫劉富蘭
我曾經長期在呂梁山革命根據地工作,也在劉胡蘭的家鄉戰鬥過。劉胡蘭英勇就義的報道,就是我在文水前線通過軍用電台拍發到延安去的。當時,我是晉綏軍區戰鬥報前線特派記者。
我目擊過許多敵人整師整團的覆滅。然而,我從來沒有見過解放文水那樣迅速徹底的潰滅,只因為當時我軍指揮員高呼著「為劉胡蘭報仇」的口號,全軍奮不顧身地嚴懲敵人。那個情景,我至今歷歷在目。
我在給中學生作報告時,有的同學看了彩色故事片《劉胡蘭》就提出疑問:「劉胡蘭只有15歲,面對敵人的鍘刀不怕嗎?」「她可以不死的,她為什麼要去死?」甚至有的同學認為「劉胡蘭是作家虛構的典型人物,不是真人真事」。這些不該產生的疑問產生了。
法國有貞德,蘇聯有卓婭,中國有劉胡蘭。她們的死驚天地泣鬼神,震撼了全世界的良心。然而,畢竟年代遙遠,現在革命故事講得少了,所以,這種種疑問的生出,責任不在於今天的孩子們,而主要在於我們。
劉胡蘭出生在1932年10月8日。她出生的前一年,中國發生了「九·一八」事變,日本帝國主義侵佔中國東北三省。她出生的那一年又發生了「一·二八」事變,日本帝國主義進攻上海。那時候我就在上海,只有12歲,但對我的影響是很深很深的。可以說,劉胡蘭一出生就恰逢祖國處在生死存亡的關頭。
劉胡蘭出生在一個貧苦農民的家庭,連土地都沒有,要租種地主的地,澆水也要向地主交水錢。她們文水交城一帶有首民歌,我唱兩句:「交城的山來交城的水,不澆那個交城澆文水」。因為交城是山區,從山上流下來的水澆了文水,文水很肥。可窮人呢,有水沒有錢,同樣澆不上地。劉胡蘭親生母親就是因為她家交不上水款,後來被地主的狗腿子打傷而死。
劉胡蘭原來的名字不叫劉胡蘭,而叫劉富蘭。她在入黨的時候覺得自己的名字不好,認為窮人家的孩子叫「富蘭」有什麼用,只有跟共產黨幹革命才能翻身,所以她把名字改為「胡蘭」。胡就是她繼母胡文秀的姓,因為繼母對她非常好,所以她就叫劉胡蘭了。
劉胡蘭畫像資料圖片
那些影響過她的人
1936年春天,我們工農紅軍東渡黃河、北上抗日,一直打到劉胡蘭的家鄉,在那裡分土地、打土豪、救窮人、宣傳抗日救國。這些對劉胡蘭幼小的心靈震動很大。她從小就覺得紅軍是窮人的隊伍,紅軍是救中國的隊伍。
1938年2月,日本帝國主義佔領文水縣城,這時我們中國工農紅軍第二方面軍改編為八路軍120師,師長就是賀龍同志,我就在那個部隊。在那裡我們建立了民主政權,縣長是我們部隊派去的,跟我很熟,叫顧永田,就是電影里的顧縣長。顧永田同志大我一歲,當時他19歲。電影裡面說劉胡蘭對顧永田還有朦朧的愛情,我想這是完全不可能的。因為顧永田1940年犧牲的時候,劉胡蘭只有8歲。電影、電視劇不管什麼都要加一點戀愛的佐料,這點不好。
顧永田同志在八分區的影響很大,文水縣的老百姓對他都十分敬愛。他犧牲的時候只有21歲,犧牲以前是八分區的專員。當時日本兵掃蕩,為了掩護老百姓撤退,顧永田和敵人展開了殊死搏鬥,最後壯烈犧牲。所以在劉胡蘭心目中,顧縣長是個英雄,做人就要做他那樣的人。
還有兩個人,也影響了劉胡蘭。雲周西村屬於文水四區,四區出了兩個小通訊員,一個姓韓,一個姓王。這兩個小鬼經常到雲周西村送信、送文件、送情報。劉胡蘭是兒童團團長,跟他們很熟。1943年4月,雲周西村被敵人包圍了,這兩個小通訊員為了掩護區長,他們叫區長先不要突圍,等他們把敵人引開後再走。他倆一個往東走,一個往西走,把敵人引開,一邊衝出去一邊喊:「日本鬼子,老子在這裡,你們來吧!」日本鬼子就追過去了。區長含著眼淚突圍成功,而兩個小通訊員壯烈犧牲了。
埋葬他們的時候,劉胡蘭是掉著眼淚的,她幫他們換好衣服,把他們埋了。所以在那個血與火的時代,「死」是司空見慣的,血海深仇使小小的劉胡蘭就懂得,人總是要死的,有的重如泰山,有的輕如鴻毛。
1945年9月,日本投降,劉胡蘭13歲。當時根據地要吸收一批婦女幹部,進行培訓,開設婦女幹部培訓班,沒叫她去,因為她太小了。她知道後馬上就趕去,去了也沒法把她趕回來,就把她留下學習了,劉胡蘭就成了那批婦女培訓班裡最小的學員。經過3個多月的培訓後,她又回到了雲周西村,被選為雲周西村婦救會主任兼四區婦救會幹事。
1946年她參加大象鎮土地改革,就是電影中閻錫山軍隊佔領的大象鎮。劉胡蘭在土地改革中很有成績,村支部推薦她入黨,區委和大家很了解她,一致通過,批准她為中國共產黨候補黨員。她只有14歲,要到18歲才能轉正,因為那個時候沒有共青團。所以,劉胡蘭已不是一個名義上的黨員,而是一個真正的黨員了。
為胡蘭子他們報仇
那是1947年元月,我們對瘋狂殘害人民的閻錫山軍展開了大規模反擊。戰鬥連續進行了17個晝夜,終於在汾陽、孝義一線殲敵萬餘。獨二旅和獨四旅並肩向文水縣城挺進。
獨四旅是晉中平川的子弟兵,對這裡的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有著濃烈的感情。但是眼前的一切,卻被敵人糟蹋得面目全非。白皚皚的雪地染著殷紅的血跡,田野里增添了許多新墳;埋葬和憑弔親人的老鄉們來來往往,哭聲一陣接著一陣;村村有燃燒著的房屋,有全家被害而無人掩埋的屍體……觸目驚心的故鄉,扎進晉中子弟兵的胸膛。大家沒有言笑,沒有勝利後的歡騰,子弟兵們瞪著怒紅的眼睛,默默地邁著復仇的腳步,向文水疾進。
當部隊經過最熟悉的雲周西村的時候,鄉親們站在鵝毛大雪裡,在村口把我們圍住。老人哭號,小夥子流淚,控訴閻軍的滔天罪行。他們急切地說:「為咱的胡蘭子他們報仇啊!」部隊的人問:「她怎麼了?」老百姓答:「該死的勾子軍,把她和六個鄉親活活地鍘死了!」「什麼時候?」「一月十二日。」「在哪兒?」「觀音廟旁邊!」
不用招呼,不用命令,戰士們和鄉親們擁進觀音廟前的廣場。
那天,北風呼嘯,大雪飄飛,廣場上陰森、沉寂。殺害劉胡蘭等同志的鍘刀就橫在前面,刀口已經卷刃,刀座上凝滿了紫黑色的血跡。墊刀的高粱稈零亂地堆在地上,雖然蒙上一層白雪,但雪融之處,仍可見到血跡斑斑。
所有這一切,無情地向我們證實了:那個風雨里在各村間奔走的婦女幹部,那個不分晝夜籌備軍鞋的支前骨幹,那個嚴肅又有點稚氣地給戰士們演唱歌曲的小妹妹,真的遭到了敵人的毒手。
電影《劉胡蘭》劇照資料圖片
將血染的泥土揣在懷裡
劉胡蘭的繼母知道我們進了村,也來到廣場。她面色蒼白,眼皮浮腫,站在我們面前講述女兒就義的經過。她極力忍住悲痛,一字一淚地說:「我家胡蘭子,還有那幾個鄉親,死得慘……可也死得有骨氣……」
接著,她用充滿仇恨和血淚的語言勾勒出這樣的畫面:就在這座陰森的觀音廟前,鍘刀旁邊,劉胡蘭向親人們告別,她把平時喜歡拿在手裡玩的萬金油盒交給了母親。她在母親跟前是個稚氣未失的孩子,然而她轉過身來面對敵人卻是那樣威嚴,挺著胸,昂著頭,斬釘截鐵地說:「布匹藏在哪裡我不知道。共產黨員也就是我一個,別的不告訴你們。說吧,咋個死法?」敵人暴跳如雷:「你要是不說,也和那六個一樣,鍘死!」「怕死的,就不是共產黨!」說罷,她向鍘刀走去。
當時,我一邊記著劉媽媽的控訴,一邊流著眼淚。淚水滴濕了我的筆記本,手裡的筆那麼沉重。我不是在寫,而是在刻,深深地刻下這仇和恨。戰士們垂著頭,有的擦淚,有的啜泣。靠在肩頭上的刺刀,在風雪中隨著他們的身子不停地抖動。
人被仇恨窒息了,心被仇恨燒焦了,就連樹枝和房檐上的雪彷彿也被仇恨的氣氛所融化,滴下了痛心的淚水。
劉媽媽說到最後,用顫抖的手,指著染滿女兒鮮血的鍘刀,喊著:「同志們,為胡蘭子他們報仇啊!」說完,她支持不住,踉蹌幾步,幾乎跌倒。幾個戰士急忙從行列中跑出來扶住了她。內中有個戰士,膀寬腰圓,身材高大,面龐黑里透紅,他正是前幾天我訪問過的機槍手王銀才。他在汾孝戰役中一個人俘虜了十三個敵人,繳獲四挺美造輕重兩用機槍。他是文水人,共產黨員。這位鋼鐵漢子滿眼淚水,在鍘刀旁邊,捧起一塊滲透鮮血的泥土,用手巾包好,揣進懷裡。然後他拉著劉媽媽的手,宣誓說:「劉媽媽,請不要過分傷心。我們把胡蘭子為人民流的血保存起來,不忘敵人欠下的血債,一定要為胡蘭子報仇!」
這句話像導火索一樣,使積壓在內心的怒火迸發出來,廣場上頓時槍刺高舉:「為劉胡蘭報仇!」「為死難烈士報仇!」的口號聲淹沒了風雪的咆哮,滾雷般從雲周西村上空越過巍峨的呂梁山,向四面八方震蕩,向整個被敵人蹂躪的晉中平原宣誓,向所有死難的英靈宣誓。
為劉胡蘭報仇的突擊隊組成了,為劉胡蘭報仇的爆破班組成了,為劉胡蘭報仇的進軍開始了。
廝殺僅僅用了五分鐘
部隊沒喘一口氣,當晚就趕到了文水縣城,也沒有歇一歇腳,立即拔除了城關外圍的所有據點。次日拂曉,透過乳白色的晨霧,我看到戰士們伏在雪地上,嚴峻地望著灰禿禿的城牆。大家都知道,此刻在城牆上射擊的敵人,正是殺害劉胡蘭同志的閻軍二一五團。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戰士們緊握手中的槍,用力蹬著地,隨時準備衝進敵群,殺個痛快。
2月2日,下午1點鐘,旅部終於發出了嚴懲敵人的總攻信號,接著山炮和其他輕重火器一起吼叫起來。爆破手陳英抱起炸藥包,向城門飛奔。冒著煙的手榴彈落在腳下,他抬腿踢開。雨點似的子彈向他掃來,他不眨眼地趴在地上匍匐前進。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煙塵騰起,磚瓦橫飛,高大而又堅厚的城門敞開一個缺口。陳英從煙塵中站起來,滿臉硝煙,高舉著拳頭,轉身向後邊喊道:「同志們,前進,為胡蘭子報仇!」
「為胡蘭子報仇,殺!」響亮的口號一呼百應。千百名戰士懷著報仇的急切心情,在槍林彈雨之中,一浪接著一浪湧進城門。沖在最前面的幾個戰士又碰到一道門,因為沖得過猛,第二道城門還沒炸開。戰士們急得跺腳,有的用槍托砸,有的用力推,但那高大的鐵門巋然不動。在這緊急關頭,陳英抱起另一個炸藥包在後面大喊:「先下來,看我炸他個狗日的!」可是,敵人用幾挺機槍封鎖了退路,也使後邊的陳英不能靠近城門。
忽然,機槍手王銀才飛快衝出來。他挺身端槍,毫不隱蔽地向敵人還擊。於是,敵人把所有火力都集中到他這裡。王銀才見敵人上當,就對陳英喊道:「上,爆破城門!」陳英趁機炸開第二道城門。戰士們一擁而入,震耳的殺聲在城裡響了起來。
我隨後跟來,看到王銀才暈倒在衝鋒道路上,我上前把他扶起,他睜開眼睛叫喊:「我不下去,我要斬盡這群連個孩子也不放過的畜生!」可能是用力太猛,說完他又昏迷過去。這時我才發現他頭部受傷,鮮血滴在他前胸微微鼓起的衣袋上。衣袋裡面有鼓舞他戰鬥、給他力量、被劉胡蘭鮮血滲透的泥土……
我把王銀才交給衛生隊之後,跟著部隊跑上城牆。巷戰正在激烈進行,大街上到處都有我們戰士躍進的身影,到處都有驚慌的敵人。隨著一聲又一聲「為胡蘭子報仇」的口號,潰散的敵人一批又一批倒下。最後,敵人逃往北門,在瓮城圈裡亂擠亂撞,準備奪門逃命。
忽然一陣清脆的機槍聲響了起來,跑在前頭的幾個敵兵應聲而倒,敵人唯一的生路被掐斷了。「好機槍!」許多人大聲喝彩。我回頭一看愣住了,原來王銀才又跟著後續部隊爬上了城牆。他頭上剛剛包紮的傷口仍在滲著鮮血,身子微微搖晃,但他咬著牙齒,瞪著眼睛,單腿跪在城牆上扣動扳機。子彈帶著他滿腔仇恨,發射出去。
槍聲消失了,周圍寂靜了,戰鬥結束了。我看了看錶,才知道這場廝殺僅僅用了五分鐘。多麼短暫的五分鐘!
老老少少都記得她
雪花片片飄舞,硝煙慢慢擴散,文水縣城逐漸寂靜下來。我定神眺望,街頭巷尾滿布敵人屍體。二一五團的指揮所上飄著投降的白旗。三三兩兩的戰士橫眉冷對俘虜兵。這一切,使我的自豪之情油然而生:不錯,我們沒有什麼優異的武器,但是我們有革命意志。就憑這種意志,我們僅僅用五分鐘的時間,嚴懲了惡貫滿盈的二一五團。
1962年初,就是劉胡蘭犧牲15周年的時候,部隊派我去慰問劉胡蘭的父親劉景謙、母親胡文秀。劉媽媽拉著我的手說:「老趙啊,胡蘭子要是活到現在的話也不過30歲,她沒有看到今天的好日子,可是你們老部隊還記得她,記得我們,全國老老少少都記得她,我們也有了安慰。」
我說了一些慰問的話,接著去劉胡蘭陵園瞻仰。劉胡蘭的烈士陵園規模很大,一進門就是一個高大的建築。首先看到的是毛主席的題詞「生的偉大,死的光榮」八個大字,再接著是郭沫若寫的劉胡蘭的生平碑文,然後是劉胡蘭的像,漢白玉雕,是我國著名雕塑家劉開渠雕塑的,再進去是劉胡蘭的墳墓,像小山一樣,中國式的,長滿了青草,下面都是用石頭砌起來的,兩旁是與劉胡蘭同時犧牲的六位烈士的墓碑。
我又去了觀音廟,觀音廟是保存下來作為陵園的紀念地。觀音廟前寫著「劉胡蘭等七烈士就義處」,三把鍘刀還放在那裡。
我去的那天正好下著雪,一下子就把我帶回到1947年那個風雪交加的日子裡。想起了劉胡蘭,我們去的幾位同志都掉下了眼淚,在那裡獻了花。劉胡蘭是永生的,她永遠活在我們心裡。
最後的告白
劉胡蘭在母親跟前是個稚氣未失的孩子,然而她轉過身來面對敵人卻是那樣威嚴,挺著胸,昂著頭,斬釘截鐵地說:「布匹藏在哪裡我不知道。共產黨員也就是我一個,別的不告訴你們。說吧,咋個死法?」敵人暴跳如雷:「你要是不說,也和那六個一樣,鍘死!」「怕死的,就不是共產黨!」說罷,她向鍘刀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