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未婚妻試新車她車禍身亡，頭七當晚我竟在網路直播看到她
每天讀點故事app作者：ZacYan| 禁止轉載
一、第二夜
「頭七」，人去世後的第七日。
傳說，死者魂魄會在這天夜裡返家，家人應該在它回來前，為它預備一頓晚餐，之後必須迴避。最好的方法就是睡覺，睡不著也應該要躲進被窩。因為，如果讓死者魂魄看見家人，會令它記掛，無法投胎再世為人。
王思航窩在沙發里，鬍子頭髮遮住了臉，一動不動，生死難辨。這樣子，如果讓沈欣妤看見，她一定會數落個沒完。他調暗了燈，卻不敢讓房間全黑，怕沈欣妤回來時看不清路；他喝了些酒，卻不敢把自己灌醉，怕沈欣妤回來後沒能把她留住。
一陣風鈴聲，王思航猛地從混沌中驚醒。過去的一周，他幾乎沒睡，每當倦到極致，剛一合眼，腦中就會浮現出那晚的情景：在高速上，他的車撞出護欄，副駕駛艙幾乎全被壓扁，而沈欣妤就卡在裡面；在ICU外，沈欣妤的媽媽撕扯著他的衣領，悲喘慟哭，「死的那個為什麼不是你！死的為什麼不是你！」
家裡並沒有風鈴，那只是沈欣妤的手機鬧鈴：21點，看直播。她非常喜歡一個教日語的女主播，她的節目，每晚必看。以前王思航一直認為直播是一件非常無聊的事，還笑沈欣妤玩物喪志。但今晚，他打開了那個直播平台，不是突然對此感興趣了，而是希望準備好沈欣妤喜歡的，能讓她早點回來。
提前開始的日語講座，剛剛結束了直播。這個看似偶然的巧合，卻讓王思航心頭一酸，憋了七天的眼淚奔涌而出。
一輛本不需要的轎車，在沈欣妤的反對下，他堅持要買；一趟本可避免的試車，在沈欣妤的困意中，他堅持要開。
過去的幾天，他把這一切也都歸作巧合，但正是這些巧合，讓自己與相守五年的未婚妻陰陽兩隔。恐懼和自責，像一雙手，不留餘地地勒緊了他的脖子，王思航掙扎著想要關閉手機時，直播自動跳轉去了另一個房間。就在這一刻，沈欣妤回來了。
卧室里，程梓清扎一束馬尾，穿一件襯衫，手中拿著《大聖歸來》的同款布偶，對著鏡頭幽幽淡淡地唱著一首戴荃的《悟空》。
她開播已經快半年了，和許多網路主播的起步類似，原本只圖一個好玩，但憑藉梨花帶雨的形象和空靈清幽的歌聲，迅速俘獲了一眾宅男粉絲的心。沒過倆月，她就跟平台簽了約。尚未離校的年輕女孩，第一次嘗到了當明星的感覺。
無可抑制的膨脹感讓她腦子一熱，辭去了剛實習不久的工作；還有那個平庸的男友，正好無法接受她整天被數百狼粉窺伺覬覦的生活，也匆匆分了手。
起初，程梓清對這一切並不在乎，她一直覺得舊的不去新的不會來，於是索性搬離父母家獨居，專心一意地做直播。可當新鮮勁兒一過，她和粉絲之間就互對彼此產生了疲倦。每當她唱新民謠，粉絲們會因為她不唱流行通俗而失望；每當她一身休閑裝，粉絲們又會因為她不露腿擠胸而抓狂。
眼見關注數不增反降，她除了茫然無措，一點辦法都沒有。自信隨之冷縮，直播也更顯悲切。卻沒想到，此刻竟被自己口中的「大聖」點燃了熱血。
黃浦江岸的風吹進來，一曲唱罷，她突然開悟了，心頭霧霾散盡，人也變得輕鬆起來。她還似往常一樣，笑對鏡頭，但她自己知道，這一笑，叫你們欲罷還休。
程梓清做到了。就在此刻，距離上海八百公里外的武漢，王思航為她那一笑放聲嚎啕。這一次，他不再相信巧合，面對和沈欣妤長相一模一樣的女主播，他堅信這就是他的老婆。
二、第三夜
王思航來了上海三天，程梓清就停播了三天。三天里，武漢來客被末世般的恐懼壓抑到窒息，而上海小囡卻正在迎接她的新生。
桂林路的上海航天科技園，曲徑通幽。一幢改革開放初期的實驗大樓，被改造成了簡約時尚的LOFT，樓前原本嚴肅的水泥籃球場，現在已經草木錦簇。人造的花園裡擺放著長凳、搖椅、鞦韆、吊床和貓舍。上海初夏的陣雨過後，洗盡塵埃，身在此處，即便黃昏，仍是蔥蘢滿目。程梓清懸鬧的心終於靜了下來，這裡的一切和自己想像中的一樣，她想她是來對了地方。於是揚起一抹輕笑，低頭走了進去。
沙媞開口，不帶任何語氣，「現在很少有女孩子敢拿沒有美顏過的照片來做簡歷了。你對自己這麼有信心？」
程梓清說：「我只想做一個真實的自己。」
沙媞吐了口煙，「但你還是來找我們了，不是嗎？如果做真實的自己能夠留住粉絲，能夠揚名立萬，你今天也就不會出現在這兒，來聽我一個陌生人的教訓了。」
程梓清有點坐不住了。從小到大，她都是被簇擁呵護的那個，無論在學校，還是在家。就連上一次去應徵實習，面試官也都對她輕風細語，笑容可掬。
沙媞摁滅了煙蒂，並不看她。
「其實你們這代人比我們上大學的時候更糾結更迷茫。你們追求個性，但卻個性趨同，所以千人一面。我見過不少你這樣的女孩兒，未經世事，所以傲嬌高冷。買不起香奈兒和迪奧，就把小心積攢的生活費全數兒交給MUJI，把自己武裝成森女（聖女），以此來顯示清新脫俗的文藝。對嗎？但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又說：「人生如戲全靠演技。你真實的自己是什麼樣，並沒那麼重要，因為除了你自己，沒人會在乎；重要的是，成為一個讓別人喜歡的人！道理很簡單，做一名公眾人物，在粉絲經濟下混飯吃，你反過來想，誰會為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花錢呢。」
性格與家教，讓程梓清在面對負面評價或意見相左時，總是選擇隱忍和沉默，遊走在不屑與不敢爭論之間，以此來避免衝突。但這並不代表她性格豁達，相反，她敏感脆弱，極其在意外人的評價。不滿和怨恨，她不說，但會在心裡累加，直到爆發。
看到小姑娘面紅耳赤的樣子，沙媞笑了，走過來遞給她一杯暖茶。
「傻丫頭，如果連我這樣，你都不舒服，應付不來。那面對滿嘴噴糞的黑粉，或者其他公會來搗亂潑髒水的人，你豈不是要中斷直播，或者破口大罵了？」
程梓清蒙了一下，但立刻反應過來，一字一句地說：「無論怎樣，我都不會開口罵人。」
沙媞：「我等的就是你這句話。OK，接下來我就要談談咱們合作的具體細節了。你需要我繼續說下去嗎？」
程梓清：「當然！我既然來了，就不想一無所得的回到過去。」
沙媞：「我就不多說我們『曉夢』的戰績了。目前全國所有的主播經紀公司，我謙虛點說，前十一定有我們的位子。我想，這也是你來找我們的原因。跟我們合作之後，你的一切直播行為，都由我們來安排，自己不要擅自行動，有任何想法都要提前跟我報備，大家一起商量決定。我們會為你規劃專屬的直播時間，目的是與公司其他主播可以合理地分配資源，避免發生內部同質化的競爭，除非這競爭是公司刻意安排的……」
程梓清迫不及待地打斷：「那我的時間是在？」
沙媞冷冷道：「作為新人，好的話是22點之後，差的話是24點之後，總之不可能是20到22點的黃金時間。另外，我說話的時候，請你不要打斷。我讓你說話，你再開口，好嗎？」
程梓清這一次竟沒有絲毫抵觸和厭惡，相反，她已經完全被眼前這個強勢女人的氣場鎮住，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怯怯地點頭。
沙媞：「我們會對你進行培訓、企宣、活動策劃、巡場、銷售、公關，如果有必要，也會給你公開招募財團。當然，這一切都建立在你自己努力，並且效果優異的基礎上。我們也有試用期，但只有一個月。達標的，公司會力推；沒達標的，我不會趕你，但你自己要心裡有數。」
又說：「你上播一定要準時，可以在公司也可以在家裡，但最好是在公司，下播之後，會有人送你回去。」
「戶外直播，一般都由公司統一安排，如果你想單獨行動，也要提前跟我報備。每天上播之前，要先把定妝照發給我或企劃總監過目；有的時候因為活動需要，會有統一的主題安排，用到的服裝和道具，會有專人提前給你；當然也包括活動企劃的腳本，不能照著念，你得用心演。」
「上播之後，我們會有專人在你直播間跟進控場，主要是幫你熱場、禁言以及引導消費，你要注意配合。下播之後，要做簡單的工作總結，記一下當天的得失以及需要改進的事項。」
「期間，如果有土豪想讓你開單間私聊，或者約你線下見面，你先不要表態，把名字記下來告訴我，我們有技術人員可以拿到他以往的消費記錄進行價值分析，然後再做判斷……」
聽到這兒，程梓清漲紅著臉，將手舉起、放下，又舉起。
沙媞：「你說。」
程梓清輕咬下唇，憋了許久：「真的要見面，然後陪他那個嗎？」
沙媞頓了頓，「大的金主客戶是一定要答謝的。但『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一旦讓他得到了，也就不會再花錢。」
「所以，站在公司的角度，無論是出於法律、道德、名譽，還是長遠利益來考慮，我都不鼓勵發生這種事。但答謝的尺度，畢竟還是要靠自己去把握。假如你真的和金主發生了什麼，那也是你自己的選擇，我不想用『交易』這個詞來形容你們的關係，就當是你們之間的自由戀愛，總之，都與公司無關！」
見小女生懵懂地點了點頭，沙媞微舒了一口氣。
「最後來說說利益分配的部分。你這樣的新人，是沒有底薪的，收入按收穫的禮物進行折算。平台跟公司是月結，所以公司跟主播也是月結。大家的默認拆賬比例是4比2比4。平台拿4，公司拿2，你也拿4。但，每個月公司因為幫你造勢，引導消費而刷的禮物，以及為你投入的企宣、公關等費用，要從你的收入中扣除。」
「至於其他的收入，比如廣告代言、平媒拍攝、活動聯運等，都視具體情況而定，沒有固定標準。當然了，如果你借自己的名氣，開個淘寶店什麼的，公司不會管。以上這些，就是合同的主要內容，聽下來，有沒有異議？」
不等程梓清回答，沙媞又說：「紙質合同，我過會兒會給到你，你有兩天的時間考慮。但在拿走合同之前，有件事需要先做一下。」
她帶程梓清來到一台電腦前，又指了指會議室里的各種樂器道具，說：「如果有需要，你就挑著用。我要你現在當場進行一次直播，就算是入職測試。不光是看你的能力，更是看你的風格，幫我們找准你的定位，便於包裝運作。」
好在程梓清有所準備，雖不算從容，但也沒有慌亂失色。
她抱起吉他，打開了自己已經三天沒有登錄的直播賬號。幾乎就在同時，王思航的手機收到了她的開播提醒，亂蟻穿心般的痛楚瞬間消失，整個世界都平靜了。
簡單的暖場之後，程梓清演唱了一首戴佩妮的《野薔薇》。
當程梓清取下吉他，匆匆退出直播後，沙媞走了過來。她並沒有去看直播的數據和觀眾的彈幕，而是輕輕地把程梓清扎著馬尾的皮圈捋了下來，對她說：
「以後，你就叫『曉夢薔薇』。」
三、第四夜
王思航總是最快獲悉程梓清動態的人。三天的等待，四天的陪伴，轉眼間來上海已經一周了。食住開銷讓這個剛遭遇劫難，幾乎零儲蓄的小白領感到日子越來越捉襟見肘。他從和頤住到如家，從新旺吃到沙縣，但不變的是，每當程梓清開播後，始終如一的火箭（粉絲送給主播的虛擬禮物，價值500元人民幣）。
在直播間里花錢，是一種比打贏一場遊戲更加入魔的體驗。當人民幣轉化成一句走馬燈公告讓全服可見時，在主播的答謝，和萬千觀眾的稱讚中，虛榮心會被膨脹到極致，給人一種傾家蕩產也物超所值的錯覺。所以，很多因衝動而一擲千金的人，都是在此起彼伏的攀比中，掏空了錢包。
王思航的本意不在攀比，只為引起程梓清的注意。
如果在一個月以後，像王思航這樣，一天只放一架火箭的小R（遊戲業術語，特指小額付費用戶）除了換得屏幕對面的一個微笑和一句謝謝外，是根本不可能引起「曉夢」旗下任何主播關注的。可偏偏他選擇的是剛剛加盟的「曉夢薔薇」，並且從第一天起，便不離不棄。
即便在以前的巔峰時期，程梓清也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恩客。
每至午夜，位於榜單中位，只維持著過千觀眾的直播間里，一個ID名為「孤魂」的人，總會在第一時間為主播送出一架火箭。
這不僅引起了程梓清的注意，更引起了沙媞的注意。站在個人的角度，程梓清有些自得，又有些感激；而站在公司的角度，讓沙媞更堅定了對於程梓清價值的判斷，並意識到，又有一個新的金主在等待挖掘。觀察了三天之後，沙媞感到今晚已到火候，於是當火箭再次如約而至，她立即讓「曉夢薔薇」做出回應。
程梓清照著沙媞發來的QQ信息，盡量說的自然，「謝謝『孤魂』歐巴的火箭，么么噠！」
片刻的猶豫後，她還是對著鏡頭眨了一下眼睛，彆扭地放出一枚飛吻。
那烈焰紅唇如當頭一棒，敲醒了王思航。直到此時，他才注意到程梓清素凈的臉上鋪滿了粉底，原本利落的馬尾被捲成了波浪披散在肩頭，輕盈的麻布襯衣也換作了塑腰挺胸的T恤。在這個瞬間，王思航第一次感到屏幕里的女人也許並不是自己的未婚妻。失落反差，讓他不想再說話。
恰恰真正的金主土豪，在被主播點名答謝後，通常都是銷聲匿跡的。所以，沙媞認為自己的判斷不會有誤，決定加註。程梓清立刻收到了第二條QQ信息：「加他房管」。
程梓清：「我知道『孤魂』歐巴是我的真愛粉，所以把你提升為我的房管，以後歐巴要多多照顧薇薇，保護薇薇哦！」說著，她雙手繞到頭頂，比了一個大大的心形。
一分鐘後，在密集的彈幕中，沙媞才找到了「孤魂」回復的一個「嗯」。她愣了一下，眉關漸漸鎖起，在抽完一根煙後，冷冷地自嘲道：「有意思！」
然後發了第三條QQ信息給程梓清，「用你自己的風格，唱一首你自己喜歡的歌。」
這條信息就像一根繩索，讓程梓清在深陷泥潭時，有了一絲生還的希望。四天的直播，讓她如履薄冰，更糟糕的是，她覺得自己與初衷漸行漸遠。這妝容，這撒嬌，無一不讓她感到束縛和煎熬。
她微合雙眼，緩緩地舒了一口氣。
「我還是不太會聊天，非常感謝大家的陪伴，無以為報，唱一首李宗盛大哥寫給娃娃的《漂洋過海來看你》送給大家，希望大家喜歡。」
歌聲停，王思航重新拿起了手機，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每一次去KTV，這都是沈欣妤必點的歌曲。他感到無比愧疚，竟會因為外表的虛變，而質疑愛妻。當他正準備說些什麼，為自己剛才的冷漠道歉時，卻看到彈幕中，一條刺眼的信息划過。
「主播唱什麼歌啊，既然無以為報，就陪老子睡覺。」
王思航震怒，顫抖著寫了一句。
「閉上你的臭嘴！不想聽，就滾蛋！」然後直接屏蔽了那個留言者。
唱一首歌，緩一口氣，此刻的程梓清，輕鬆了許多，反而心平氣和：
「有些事你不必問，有些人你也不必懂。隨他吧。不過還是謝謝『孤魂』。」
王思航：「守護你，就是我唯一的責任。」
程梓清莞爾一笑，不再接話，自顧自地輕彈吉他。可就在此時，突然竄起的一架火箭衝破了直播間的寧靜。全服走馬燈豁然寫道：「薔薇裙下鬼」贈送給「曉夢薔薇」一架愛的火箭！
這架火箭的尾火迅速蔓延，王思航被這團怒火攻心。看到程梓清幾乎條件反射般地說了一句：「謝謝『薔薇裙下鬼』的火箭」後，又被那名字羞到臉紅，他已怒不可遏，幾乎也是下意識地放出了一架火箭。然而對方完全沒有服軟的意思，反而變本加厲地又連放了兩架，並在聊天頻道里附上了一句。
「薔薇國里只能有一個王，那就是我！」
王思航的信用卡在上個月才剛剛還清，並答應了沈欣妤，除非救命，不會再刷。結果，就在今晚，就在一念之間，卡內全額，被打造成了四十架火箭，只因他衝冠一怒為紅顏。點滴血汗，為沈欣妤還清，又為程梓清散盡。
卡被刷爆，就像男人高潮，激爽之後，滿是空虛和厭惡。王思航癱卧在床，無力地看著直播間聊天室里翻湧的人潮，畢竟倆土豪火拚，導致火箭五十連刷的奇觀，並非人人都有機會看到。
程梓清內心的激動更是無法言表，她曾夢想過，卻不曾奢望過的事情，竟然就這麼意外地降臨，剎那間，眼淚也毫無徵兆地悄然滑落。
這一刻，看著屏幕里程梓清梨花帶雨般的嬌柔，再看看平台私信里，她發過來的微信號，王思航自嘆，也就值得。
當直播間里所有的看客都在感嘆「孤魂」的闊綽時，沒有人注意到「薔薇裙下鬼」是何時離開的；一如現實，沒有人會關注一個失敗者。然而當關閉電腦退出網路，沙媞卻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欣喜不已。
在她身邊，全程陪同跟進的同事不解地問：「沙姐，四十個火箭，再減掉咱們自己當托兒刷的那十個，也就一萬五，最後分到公司賬上的，並沒幾個錢吶？」
沙媞淡淡地點上一支煙。
「錢根本不重要。明天，我們『曉夢』和『薔薇』的名字，會佔滿各大門戶的科技版頭條！」
四、第五夜
兩天以後，《五十火箭贈紅顏》的報道，依然留存在許多遊戲、科技和娛樂網頁的一角。這些鋪墊，都只為今晚：「曉夢一姐，轟趴之夜」。為這場秀，沙媞已經籌備了一個多月，這將是本季度「曉夢」最大的活動。
憂憂，藝名叫做「曉夢忘憂」，是沙媞手上非常著名的主播，粉絲百萬，日播人氣都從十萬起步。明天是她的20歲生日，公司在松江的一個轟趴俱樂部，為她包下了最大的娛樂別墅進行慶祝。
活動布置從早上7點就已經開始，一個名為「曉夢」的官方直播號在全程不間斷地進行暖場預熱。不同於以往的規則，今晚20點整，曉夢旗下所有藝員將同時上播，以憂憂的直播間為主，其他主播進行分場配合，直到午夜。
此刻，沙媞忙裡偷閒地倚在牆角，呼一口薄煙，透過迷霧，看著化妝間里各自忙碌的女孩們，她心中篤定，這一夜，500萬的營收目標，最終只多不少。
她抬頭看了看時間，「姑娘們，我們出發！」一聲令下，工作室里人去樓空，只留牆上「庄生曉夢迷蝴蝶」七個字，閃著霓虹。
珍珠白的豐田埃爾法接走了其他女生，沙媞開著自己的晶黑色大切諾基，載著憂憂和程梓清跟在後面。
並沒有想像中，三個女人一台戲那樣的喧鬧。沙媞專註地開車，憂憂慵懶地聽歌，反而程梓清有些落寞。
她望向窗外，黃昏的上海，蒙著一層碎雨。車流雖只能急停急啟，但行人卻並不受影響，始終來去匆匆。
這讓她想起李宗盛在《每一步都算數》里的一句話：「這個城市太快，要是不小心，連感情都可能變得浮光掠影；在這樣一個自豪於效率速度的地方，深刻雋永，是不是更為珍貴呢？」
沙媞：「介意我抽支煙嗎？」
程梓清默默地將車窗打開了一條縫隙，但憂憂卻說：「姐，你少抽點兒煙吧。我看你一下午就已經抽了六七根了，水倒沒見你喝過六七杯呢！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們指誰去啊！」
程梓清：「沙姐怎麼不交個男朋友？即便不能貼身照顧，起碼也能相互依靠。」
車內再次沉寂，只有呼嘯的風聲掠過。片刻後，程梓清收到一條微信，是身旁的憂憂發來的。「別說我沒有提醒你，沙姐不喜歡男人。」
程梓清抬頭，憂憂仍舊一副悠然自得、事不關己的樣子。她塞著耳機，哼著小曲，沖著手機鏡頭，擺弄著各種自拍表情。她有一雙修長白皙的美腿，所以當有粉絲問她的殺手鐧是什麼，她總會羞澀地說：「憂憂的殺手鐧，一是美，二是腿。」
她沒有傲人的上圍，所以當有粉絲稱呼她為「小胸弟」時，她總會不屑地說：「胸不平，何以平天下。」這就是她的可愛之處，沒有人見過她哭，更沒有人見過她鬧，無論何時，她總是笑。有淡然雅緻，也有陽光燦爛；有裝傻賣萌，也有詭秘狡黠。她說，「保持微笑，並非為了迎合觀眾，而是對自己好，因為好運總與常樂同行。」
程梓清：「憂憂，你每天都這麼開心，每天都在笑，為什麼會叫憂憂呢？」
憂憂：「因為『笑笑』這麼名字好土好難聽哦！」話沒說完，自己又是一陣傻笑。笑夠了，她一字一句地說：
「是沙姐幫我取的。她說憂是刀，笑是鞘。笑能掩藏鋒芒，只有生死關頭，刀才出鞘，可一旦刀出鞘，就必須要見紅。」
沙媞抬眼，從內後視鏡中看著程梓清，淡淡地說：「沒她說的那麼玄乎，別忘了，我幫她取的藝名叫『忘憂』。這只是一種包裝策略，因人而異。」
又說：「梓清，今晚這個秀，雖然憂憂是主角，但也是推你的好機會，你要好好把握。憂憂會負責幫你宣傳，給你導量，你全力做好展示。」
「經過前天晚上，我也想通了，你就做好你自己，喜歡你的人自然不會掉隊。我只有一個要求，你要有基本的客戶管理意識，比如那個『孤魂』，他是你的第一個鐵粉，三個月內，你要盡量將他變現！因為參照愛情理論，熱戀期只有三個月，時間一到，他就會成為別人的鐵粉。」
下車後，女孩兒們迫不及待地聚在別墅門前，放肆自拍。按照套路，主播們需要進入朋友圈刷屏模式，程梓清自然不能免俗。
從加了程梓清的微信號之後，王思航幾乎一刻都沒放下手機。但除了當晚的幾句客套外，程梓清也就沒再回復過他的信息。
並非是她玩高冷，欲擒故縱，其實她的通訊錄里熟人和陌生人加在一起也沒幾個，正是因為從小到大朋友不多，所以她並不太懂和別人聊些什麼。在她眼中，王思航的噓寒問暖，滿是蒼白無力和虛幻。
是不是男人都是如此？無須付出的廉價問候，對任何一個姑娘，都能脫口而出。如果真的關心我有沒有吃晚飯，與其微信千句，不如你親自快遞。
王思航打了一個噴嚏。連續的熬夜，加上上海梅雨季里善變的天氣，讓他有些感冒。但這並不能阻撓他要去見程梓清的決心。地圖鎖定到了她剛才發送朋友圈的位置信息，王思航不假思索地叫了專車。那晚離別太匆匆，他有好多話都沒來得及當面說。
沙媞用力拍了拍手，召集所有主播和工作人員聚到她身邊。
「剛才我和平台已經打過招呼，他們的技術人員會幫我們把直播傳輸延時1到3分鐘，便於我們應對突髮狀況。場控組的同事們今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無論哪個房間，稍有不對，就果斷禁言，寧可枉殺一千，絕不放過一人！馬上就開始直播了，有哪些環節、該怎麼互動、如何危機公關，這些已經排演過很多次，就不重複了。我只想說，今晚這個秀，不是為工作，而是我們憂憂小公主的二十歲生日派對，作為家人，我們要做的，就是讓她的青春不留遺憾！」
當所有節目都在刻意表演，與真情流露間遊刃有餘地呈現；當所有不和諧的插曲都在預料之中，並按既定方案一一化解；當所有金主、粉絲和路人，都貢獻出了歡聲笑語、金錢與時間，沙媞懸著的心終於落定。
四個小時的直播，以T-ara的一曲《Roly-Poly in Copacabana》作為開場大秀，由曉夢全體主播共舞，這還是自公司成立以來，她們的首次同台。熱點被瞬間引爆，狂歡之夜的序幕就此拉開。主播們時聚時散，歌舞琴藝只是開胃小菜，與粉絲們的互動遊戲才是正餐。從桌上足球到酒吧飛鏢，從你畫我猜到擊鼓傳花，又從梭哈到狼人殺，還有復古的躲貓貓和跳房子，玩盡花樣。有人玩累了，就坐下陪粉絲聊天，大家你情我願，無人不歡。
幾乎所有華人圈的晚會，抽獎總是高潮。當在線人氣突破50萬時，沙媞示意，大戲上演。
憂憂對著鏡頭，微拭汗水，嬌喘片刻後，忽閃著雙眼說：「非常非常感謝寶寶們今晚來陪憂憂過生日！我真的超級開心！所以我也準備了好多禮物答謝寶寶們。那為了公平起見，我們一起來做個小遊戲。」
「現在呢，咱們房間的人氣是50萬，說明50是我的幸運數字，那咱們就取這個數。前面的都不算，從這一刻開始，我房間的火箭，每到50的倍數時，就有禮物送給那位寶寶，並且禮物越往後越好哦！還有還有，寶寶們別急，聽我說完。當火箭達到500個以後，接下來每個中獎的寶寶，除了禮物之外，還可以向我或者我的任何一個姐妹提一個小要求，讓我們當場完成喲！」
說著，她沖鏡頭狡黠一笑：「哎呀，就知道你們這些老司機會想污的。我可是綠色主播呢，所以如果你們提的是過分的要求，我們是會直接無視掉的喲！」
憂憂話音未落，火箭已經接二連三地飛了起來。她的金主鐵粉們早已按捺不住，要在數十萬觀眾面前接受女神的「示愛」和萬人的崇拜。原本以為500火箭是個挺高的門檻，卻在憂憂的一娉一笑間被不經意地衝破。緊接著，來自曉夢其他主播的「援軍」也加入了混戰，因為誰都不想錯過向自己的女神許願。
在徵得沙媞的同意後，憂憂已經在二十分鐘里，為同一個連續中獎的土豪跳了兩次《浙江溫州江南皮革廠倒閉了》，外加一曲《老中醫》。不過好在她風格百變，一直遊走在女神和女神經之間，什麼神曲都能駕馭。還有其他主播，也都被調戲了個遍，唯獨程梓清安靜地坐在旁邊。
王思航一點脾氣也沒有地站在應急車道旁，冷冷地看著專車司機。快一個小時過去了，那個中年男人仍在焦急地打著電話。他的車沒帶備胎，又偏偏一隻輪胎的胎壓過低，已經出現了裂口，沒法再開。離開酒店前，王思航的手機就已經沒有了流量，他看不了直播，連微信也收發不了。
當連續100個火箭驚呆了所有人時，這土豪只在彈幕中說了一句，「讓冷落在旁邊的那位主播唱首歌。」
若不是憂憂過來拽，程梓清根本不知道那人指的是自己。起初，她有一點緊張，可手指一碰到琴弦，又馬上靜了下來。看著眼前那一張張青春可人的容顏，她調整了一下呼吸，笑對鏡頭：「謝謝你的火箭。一首林憶蓮的《鏗鏘玫瑰》送給你，送給憂憂，也送給我們曉夢的所有姐妹。」
程梓清歌聲剛停，憂憂立刻衝過來抱住她，嬌滴滴地對著鏡頭又一次重複道：「我姐姐唱的超贊吧！她叫『曉夢薔薇』，喜歡的寶寶們，記得點一波關注哦！點關注，不迷路！」
當十二點的鐘聲敲響，精緻夢幻的蛋糕被曉夢眾主播一起送到憂憂面前。那一刻，她第一次對著鏡頭落淚，無論是真是演，都惹人心醉。在線上線下齊唱的生日快樂歌中，她閉上眼、許了願。吹滅蠟燭的那一刻，窗外煙花齊放，線上火箭齊飛。大秀收官，可堪完美。
王思航寂寥地倚靠在車窗旁，突然，他看到遠處的天空中綻放出絢爛的煙火。而收音機里，正放著阿桑的歌：
孤單，是一個人的狂歡；
狂歡，是一群人的孤單。
五、第六夜
沙媞走進會議室的時候，所有主播都已經在那裡了。沒有開場白，她喜歡直奔主題。
「你們聽說過一款叫做《武林情緣》的手機遊戲嗎？」
大家面面相覷，沉默不語。也不奇怪，「曉夢」走的是秀場直播，並非遊戲領域。這些女孩兒平時如果有空，除了逛街Shopping，就是參加公司的才藝培訓，不太有時間打遊戲。於是，她自顧自地繼續道：
「杭州一家遊戲公司的產品，剛剛17點的時候已經在各大遊戲平台正式上線了，他們的總裁助理上午找到我，希望我們今晚可以同步參與推廣。其實很簡單，就是做一場武俠風的遊戲推介直播。」
在沙媞詳細介紹了直播方案後，會議結束。她剛準備示意程梓清稍留一步，其他主播也還沒來得及離開會議室時，一名助理閃了進來。
「沙姐，前台來了一個人，說非常想見『曉夢薔薇』。我不讓他進，他就一直坐著，不鬧也不走。」
以前也並不是沒有粉絲慕名而來，想見自己女神一面的。大多數時候，對於一些重要客戶，都會予以滿足，畢竟是在主場，安全和聲譽都有保障。
沙媞：「他開的什麼車？」
助理：「好像沒有開車。」
這種情況下比較難判斷，可能這人沒車，也可能從很遠的外地過來。但不管怎樣，都無法直觀地摸清他的底。沙媞回頭看了看程梓清。從未經歷過此事的女孩兒有點緊張，又有點盼望，答應和拒絕，都如鯁在喉，無法開口。無論多麼高冷，到底是一顆凡心，抵不住虛榮。
沙媞：「禮貌地詢問一下，對方怎麼稱呼。」
助理會意，等他再回來時，語帶驚喜，「他說他叫『孤魂』。」
不止程梓清和沙媞，連憂憂和其他主播也立馬來了興趣。大家都很好奇，這個引發新聞，卻又錯過轟趴之夜的男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當王思航走進會議室的那一刻，沙媞突然腦波一閃，有一種被迫的怦然心動。在不同的時候，面對不同的人，她可以是聶小倩，可以是姥姥，甚至可以是燕赤霞，但無論是誰，終究繞不過去的，只有文弱書生寧采臣。
此時的王思航，雖然面容憔悴、胡茬稀疏，卻也依稀可辨年少時的雋秀，眼神憂鬱而不失篤定，目不轉睛地盯著程梓清。
與沙媞內心的燥熱相反，所有年輕女孩兒們都如同被潑了一盆冷水，期望變成了失望。沙媞眼中的不羈，在她們眼中只剩邋遢；沙媞透過歲月能看到一個翩翩少年郎，但她們只感嘆歲月是把無情刻刀，讓人遍體鱗傷。
王思航旁若無人地走到程梓清面前。「你……很像我的未婚妻。」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憂憂。「我說這位大叔，你的套路要不要這麼老土啊。」
話一說完，其他主播也都跟著鬨笑。程梓清原本只是有點失落，但現在卻覺得自己成了同事眼中的一個笑話，火氣壓抑成了冷言冷語。
「那你不去找你未婚妻，來找我幹什麼！」
沙媞無語，看來對程梓清的溝通培訓，任重而道遠。她立刻示意其他人都趕緊離開，等她最後也退出房間時，故意沒有關門，為了程梓清，也為了自己。
王思航：「她……去世了。」
程梓清最怕遇到這種尷尬。安慰別人，一直都是她的盲區。沉默片刻後，她指了指王思航旁邊的沙發，示意他坐下。
王思航：「我記得第一次看你的直播，你在唱《悟空》。你一開口，我就知道，你是我要找的人。所以，就想也沒想地從武漢跑來上海。哪知道，想見你並不容易……」
程梓清慌忙低頭岔開話題。「如果你喜歡，我現在再為你唱一首吧。還是戴荃的歌，《上海三月》。」她只是想找個借口不用話說。唱一首歌，權當是對逝者的悼念，生者的撫慰。
不同於以往吉他獨奏，程梓清這次彈的是鋼琴。雙手起落，指尖便流出淡淡的情愁與寂寞。
一曲彈罷，直到程梓清在對面坐下，王思航才真正看清這個亦真亦幻的女人，畢竟不是沈欣妤。沒有了直播時的美顏修飾，在她臉上，有一顆如鞏俐般淡淡的美人痣；因為不必忌諱上播時的禁令條規，此時她身穿一件寬大T恤，左肩滑落。在鎖骨下面，一條細長的紋身若隱若現。
王思航指了指問：「紋的是多巴胺的分子式么？」
程梓清慌忙扯起了肩袖，但不免驚嘆。
「你認識？」
王思航笑，「多巴胺代表愛與快樂。擁抱接吻，還有抽煙吸毒，都可以刺激分泌大量多巴胺，讓人如痴如醉，如夢如幻。」
程梓清：「是啊。但我沒有擁抱和吻，也不會抽煙吸毒，所以就用這個來提醒我，無論何時，都要用力去愛，用心去生活。」
王思航：「為什麼紋的是個分子式？」
程梓清：「我本來是想紋『質能方程式』的，但比起代表等號兩端的『平衡』，我更喜歡分子式所代表的『穩定』。」
王思航：「雖然我沒有紋過身，但我可以理解那種痛感，讓人著迷。因為疼痛可以告訴你，你還活著，還沒有徹底麻木，迷失自己。」
程梓清恍惚覺得，她從沒和一個人，心能靠得這麼近。有多少人只把紋身當個性，又有多少人把紋身解讀為風塵。回首過往，即使為數不多的朋友，也都是你讀紅樓，他看西遊。再度審視眼前這個男人時，才發現他的微笑充滿了陽光。
不知何時，沙媞已經立在門口，冷冷地盯著兩人。她一開口，便斷了王思航剛剛開啟的夢。
「我想會客的時間該結束了。我們今晚還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做，尤其是梓清，現在要跟我出一趟外勤。」
直到剛才開會時，沙媞還在猶豫的事，卻因為王思航的到來，反而讓她下定了決心。看著沙媞駕車，如猛虎出籠般載著程梓清離開，王思航的心裡總覺得有事要發生。（原標題:七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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