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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鷹記 正午·短章

今日送上一則短文,別見怪。

捕鷹記 正午·短章


捕鷹記


文杜強


大學畢業去了廣州一陣,認識了不少人,經常半夜出去喝酒,有說不完的話。那回在珠江新城,聊起廣東人奇怪的食譜,鱷魚,毒蛇,還有穿山甲,說家裡的貓養著養著就不見了。我是西北人,只知道豬牛羊那類哺乳動物,插不上話。得著一個空,我說我吃過鷹,肉有點酸,跟嚼輪胎似的。


可能其他人覺得不值一提,繼續抽煙喝酒。我看著高樓底下空蕩蕩的街道,沒再說下去。

那隻鷹不知道什麼原因落在剛冒芽的玉米地里,村裡叫王才的傢伙一甩手,斧頭砸在了翅膀根上,鷹撲棱幾下,飛不起來,王才用草帽捂住,抓了回去。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


王才有三個兄弟,叫王郎、王虎、王豹,連起來就是「豺狼虎豹」。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的父母會發下如此宏願,立志培養幾個惡霸出來。在那個幾十戶的小村莊,兄弟眾多確實是件讓人生畏的事情。


村裡的閑人遇到我們這些小孩,總攛掇說「你倆摔一跤」,小孩就在土裡抱著滾,一個騎在一個身上,半小時不動彈也不認輸,閑人笑呵呵地蹲著看,說落敗的那個「球不濟」。球即蛋,意思是性無能。我沒機會跟人摔,因為早早去了鎮上讀書,默認為球不濟。


王家的狼虎豹都很能摔,但摔不過村東頭愛吃鼻涕的大三洋。大三洋本名叫「天洋」,得了乙肝,諢號大三洋。他擅長使絆,抱住肩,一別腿,對方就得倒地,都知道他只會這一招,可誰也沒辦法。時間久了,大三洋沒人可絆,開始強迫我們叫他爺爺。我們都有自己的爺爺,有點為難,商量去找狼虎豹的大哥王才。


王才從不摔跤,沒事就揣著斧頭到村後的樹林里劈柴,不劈柴的時候蹲在家門口,眯著眼朝嘴裡塞饅頭,有點閑雲野鶴的意思。我們伙著王才去挑戰,大三洋正在灶房裡幫他媽拉風箱,看見我們,猛拉了幾把,灶門裡呼呼地冒出火焰。那一跤其實摔得很潦草,大三洋一上來就別腿,可怎麼也摔不動,王才力氣大,抱起大三洋扔在地上,扇了兩耳光就結束了。

王才就這麼成了老大。後來他帶著我們跟鄰村的小痞子打群架,單挑時把對方從橋上扔到了七八米深的排鹼溝里。我揣著半塊磚頭躲在後面,聽見了一聲喊叫。群架之後得防止報復,王才用竹片和納鞋底的繩子造了把弓箭,砸扁鐵釘磨成箭頭,射出去嘭地一聲扎在樹里。我問王才為什麼打群架,他說他也不知道。


小痞子們沒再來,我們又變得無所事事,爭論起王才和瘋子萍萍誰的武力值更高。瘋子萍萍一介女流,打起架慢悠悠地脫鞋,拿鞋朝人臉上掄,一邊掄一邊吐唾沫,沒人招架得住。只是王才又過起了劈柴吃饅頭的散淡日子,誰更厲害終究不得而知。鷹也就是那時候抓住的。


王才用塑料繩拴住鷹爪,端起來放在面瓮上,像一坨棕黑色的凍硬了的舊棉襖。村裡的細狗呲著牙朝它低吼,鷹猛地張開翅膀,尖叫一聲,細狗嗚嗚地溜走,我們也一齊朝後縮了兩步。


那個村莊離縣城並不算遠,但我們很少到外面的世界去,只在電視里見過鷹,偶爾也能看見鷹在很高的天上盤旋。在那個高度飛過的,除了鷹,還有飛機,從我們不知道的城市過來,到另一個地方去。


王才從兜里掏出來一塊饅頭,掰碎了扔在鷹的腳下,王豹提醒說「鷹吃肉」,可肉過年的時候才有。王才叫我們看好鷹,自己進了屋,過了很久才出來,扔了兩塊肉色的東西,我看了一眼,是兩節手指。再仔細看,是兩隻剛出生的小老鼠,渾身粉嫩,只有眼睛是青色的。鷹啄起小老鼠,昂著頭吞了下去。王才很高興,「你們也去找些鷹能吃的。」

第二天,我跟王虎提著生了銹的破鐵桶到水渠灌黃鼠,王朗和王豹負責掏鳥窩。


天氣好的下午,站在村後的水渠上能看見南邊的秦嶺,似有若無的一點藍色抹在地平線的盡頭。曾經住在秦嶺深處的同學告訴我,他的姐姐被狼咬掉了大腿的一塊肉,醫生切塊雞大胸縫上了,我看到他一瘸一拐的姐姐,說「你姐是小兒麻痹」。作為見多識廣的代價,我被他揍了一頓。


王虎倒扣著水桶扔進水渠,提上來水已經漏了一半,倒進黃鼠洞咕咕冒泡。黃鼠很狡猾,在堤壩上挖兩三處洞口,上面灌下面漏,王虎守著第一個洞口,我在堤壩下找到出水口,用土坷垃堵上,第一個洞口接連灌了三四桶才灌滿。幾分鐘之後,一身泥水的黃鼠探出頭,王虎一腳踩住,用繩子拴好,吊起來攥在手裡,對我說「你看,多好看!」噘著嘴剛要親,被黃鼠咬住了嘴唇,他啊啊地叫,我伸手在黃鼠脖子掐了一把,救了那傻逼。王虎氣呼呼的,到家裡翻出鉗子,掰掉了黃鼠的門牙,扔給王才的時候,我看著黃鼠的鼻尖,第一次知道這麼小的生靈,血也是紅的。


鷹撕開黃鼠肚子,吃了口內臟,王郎王豹回來了,晃了晃手裡的鳥,「兩隻鐵鏈子」。鐵鏈子還是雛鳥,剛長出的羽管像針似的扎在身上,啪啪兩聲,被王朗摔死在水泥地上。

鷹飽餐一頓,王才杵著胳膊,架起它志得意滿地回了家,像個哈薩克獵人。


好多年之後我在縣城遇見過一次王才,也是夏天,他踩雙皮涼鞋,寒暄了幾句,然後夾著假冒名牌包轉身走了。


回到家,王才讓王雙狗揍了一頓,罵他「胡成精」。雙狗是豺狼虎豹的老子,揍他們本就不需要理由,這次揍得又很正當,但王才還是決定帶著他的鷹離家出走,結果發現自己無處可去。在平時劈柴的地方,他找了棵最高的梧桐樹,砍下十幾根枝椏,在樹上搭了個窩棚。


那天傍晚,我抬頭看著豺狼虎豹,他們人手一根煙,在夕陽的餘暉里晃蕩著腿腳,顯得很逍遙。梧桐樹太粗,我爬不上去,央求他們下來給我搭個人肉梯子,王才看著我說,「你回去吧,我今晚在這過夜。」說完逗著他的鷹,不再理我。走了很遠,我仍能看見梧桐樹上時明時暗的四點星火,心想,我也要到樹上去。


在我家屋子的大梁下,團著一個灰色的燕子窩,燕子撲扇著翅膀回來餵食,我趁機關了門,拿起一根竹竿,趕著燕子在屋裡亂飛,半小時後燕子筋疲力盡落在地上,我抓起它揣在兜里去找王才。「燕子是喜鳥,不能抓,放了。」王才坐在樹上說,「你真球不濟。」


我覺得很沒面子,比不會摔跤還要沒面子,只是捨不得走,接連幾天守在樹下。王才有了鷹和窩棚,越來越像老大,狼虎豹受他支使,每天進貢饅頭、黃鼠和我叫不上名字的鳥類,爬上樹送給王才和他的鷹。我不清楚那隻鷹的魔力究竟在哪裡,王才竟然為它離家出走並打算一直住在樹上,也許擁有一件世人都無法擁有的渺遠的東西會讓人變成傻逼吧。那隻鷹不屬於我,我不知道。


幾天後王豹來找我時我正在打小霸王,他說因為沒能抓更多的黃鼠,他哥打了他。王才以前從沒打過他。


通往村後的小路瀰漫著一種草木敗壞、屍體腐爛的氣味,王豹走在前面,布鞋踩下去,擠壓出枯枝敗葉里污濁的黃水,他幾步小跑下了長坡,撥開灌木,一隻斑鳩扑打著翅膀,朝著昏暗樹林邊緣的一片亮光飛去。


我們看見王才站在那棵梧桐底下,咂著煙,鷹放在半截石碌軸上,腦袋已經不見了,脖子流出的血滴出一條紫紅的痕迹。


「哥你咋把鷹剁了?」


「沒意思,吃了算了。」


王豹轉身去找柴火,我站在原地,看王才拔毛,鷹剁成一塊一塊擺在碌軸上,扔掉了脖子。狼虎豹結伴回來,一人手裡捧著幾根干樹枝。王才用打火機點著樹枝,我們每人一塊鷹肉,用樹枝穿了,搭在火上烤。王虎對大哥王才說,「爸說你再不回去,他就把你弄死。」「等會兒就回去了。」王才說,「不好吃,太頑了。」我一邊嚼鷹肉一邊對王才說,「你臉上有血。」


暑假很快結束,我進了中學。那次畢業去廣州,我爸告訴我王朗在廣州打工,讓機器壓掉了三截手指,賠了三萬塊錢,王虎還在,問我要不要見他,我說算了,不知道說什麼。王豹晚我一年,考上了西安的一所大學,在縣城遇到過一回,顴骨跟病變了似的,突出兩個疙瘩,像他爸。王才也打過幾年工,後來一直待在村裡,等著娶媳婦。他不劈柴了,躲在家裡看電視,他家太窮,人又木訥,沒姑娘看得上。倒是瘋子萍萍,已經嫁了四五回,每次都因為精神不正常被退回來,家裡拿了彩禮,蓋起兩層樓房。


最近幾年不回村裡,偶爾還會想起困在村裡的大哥王才,等到他娶了媳婦,也許又會到廣州去尋找別的虛無縹緲的東西。有時在電影院,我會疑心,想著也許影廳後排會有人放飛一隻什麼鳥,讓它扑打著翅膀撞進銀幕的一片銀白,像是斑鳩飛向昏暗樹林邊緣的那片亮光。這些奇怪又矯情的事情當然永遠都不會發生。


圖片:視覺中國。


杜強,記者,曾在《南方人物周刊》、《時尚先生》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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