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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柯:論《共產黨宣言》的風格

艾柯:論《共產黨宣言》的風格



論《共產黨宣言》的風格

艾柯


簡介:艾柯(Emberto Eco)是當代最有影響的義大利學者,近幾年剛剛從博洛尼亞大學退休(艾柯已於2016年2月19日逝世---小編注)。其研究涉及符號學、宗教學、詮釋學、大眾文化等多個領域,其小說也暢銷全球。這篇短文發表於1998年1月8日義大利的新聞周刊L Espresso,是艾柯為紀念《共產黨宣言》發表150周年而作,後收入他的文集《論文學》。艾柯的學術研究本來與馬克思主義沒有多少關係,但是他從「風格」的角度對《共產黨宣言》稱讚不已。對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本身,中國學界似乎很少有如此的「細讀」,因此這篇短文當為研究者帶來一定的啟發。


摘要:《共產黨宣言》不僅以天才的詩意才華創造出令人難忘的隱喻,而且也是一篇政治演說(當然不僅是政治)的傑作,對兩個世紀的歷史產生了根本性的影響。我們應當從文學的角度、或者至少從其非凡的修辭技巧和論辯結構的角度重讀這個文本。《共產黨宣言》從一陣有力的鼓聲開始,回顧了階級鬥爭的歷史,在對自由市場經濟的讚詞結尾出現一種戲劇性的逆轉,以修辭的手段提出並回答問題的同時切中敵人的要害,最後以兩條激動人心且註定具有非凡前景的口號提出了共產主義運動的綱要。


很難想像,薄薄的幾頁紙居然能一手顛覆整個世界。即使是但丁的全部作品,也不足以讓神聖羅馬帝國回復到義大利城邦。然而1848年的《共產黨宣言》,確實對兩個世紀的歷史產生了根本性的影響。我相信,我們應當從文學的角度、或者至少從其非凡的修辭技巧和論辯結構的角度重讀這個文本,哪怕我們閱讀的不是德文原文。

1971年,一位委內瑞拉的作者盧多維克·席爾瓦(Ludovico Silva)出版了一本小書《馬克思的文學風格》。我想現在已經找不到這本書了,不過它確實值得重印。在這本書中,席爾瓦追溯了馬克思的文學修養(比如很少有人知道他還寫過詩,儘管讀過他的詩的人認為那只是蹩腳之作),進而詳盡分析了馬克思的全部作品。奇怪的是,作者只用了幾行字提到《共產黨宣言》,或許是因為那並不完全是馬克思的個人著作。這很可惜,因為那個驚人的文本巧妙地交替運用了神啟式的反諷語調、有力的口號和清晰的辯說;即使在今天,如果資本主義社會真想為這幾頁紙所引起的劇變而復仇,仍然應該把它當作廣告公司的聖書來閱讀。


它從一陣有力的鼓聲開始,有如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一個幽靈在歐洲遊盪」。不要忘記:當時我們還受到哥特式小說的前浪漫主義和浪漫主義的影響,幽靈是要被認真對待的。緊接著便是關於階級鬥爭的歷史鳥瞰,從古羅馬到資產階級的誕生和發展。對自由市場經濟的支持者來說,獻給新的、「革命」階級的這幾頁,構成了至今仍然有效的創始史詩(foundation epic)。


我們看到(我確實認為我們能「看到」,幾乎像看電影一樣)這種勢不可當的力量,在新的市場需要的慫恿下,遍及整個世界、遍及陸地和海洋(據我看,猶太教的、彌賽亞式的馬克思,在這裡想到的是《創世記》的開篇),傾覆和改變了遙遠的國度,因為產品的廉價就是重武器,足以摧毀任何一座中國長城並迫使最最痛恨外來者的野蠻人屈服;這勢不可當的力量建立和發展起許多城市,作為其權力的象徵和基礎;而且它成為多民族的、全球性的,甚至催生出一種不再是國族化、而是國際化的文學。


在這段讚詞的結尾(這確實令人信服並且幾近真正的讚美),我們突然看到一種戲劇性的逆轉:巫師發現自己無法控制已經喚起的地下的力量,勝利者被他自己的過剩生產所窒息,並且不得不從自己的肋間催生自己的掘墓人——無產階級。


於是新的力量登上了舞台:它起初是分裂的、困惑的,被鍛造於機械的壓迫之中,而後又為資產階級所用,成為打擊其敵人的敵人(即君主、大土地所有者和小資產階級)的生力軍,直到它逐漸吸納了曾經是其對手、後來也被資產階級變成了無產階級的工匠、小商人、農民土地所有者。當工人們組織起來的時候,這一巨變終於成為鬥爭;而工人們之所以能夠組織起來,卻是由於資產階級為了自身利益所發展的另一種力量:交流。《共產黨宣言》在這裡提到的例子是鐵路,但是馬克思和恩格斯也想到了新的大眾傳媒。不要忘記:在《神聖家族》中,馬克思和恩格斯已經用那個時代的電視——連載小說——作為一種集體想像的形式,他們批判這種意識形態之時,所使用的語言和情境正是通過連載小說而得以流行的。

共產主義者就這樣登上了舞台。《共產黨宣言》還沒有宣告他們是什麼、他們想幹什麼,就首先以修辭的手段轉向畏懼他們的資產者,並從資產者的角度提出一些可怕的問題:你們是要廢除所有制嗎?你們是要實行公妻制嗎?你們是要取消宗教、民族和家庭嗎?


這裡的文字更加微妙,《共產黨宣言》似乎用寬慰的語氣回答所有的問題,似乎是要安撫自己的敵人;而後卻突然擊中敵人的要害,贏得無產階級大眾的一片喝彩:我們是要廢除所有制嗎?當然不是。不過所有制關係從來都是變動的——法國大革命難道不是廢除了封建的所有制、代之以資產階級的所有制嗎?我們是要廢除私有財產嗎?多麼瘋狂的念頭,私有財產根本不存在,因為那只是與十分之九的人相對抗的十分之一的人的財產。你們是責怪我們要廢除「你們的」所有制吧?是的,沒錯,我們就是要這樣做。


實行公妻制?算了吧,我們是要使婦女不再扮演生產工具的角色。你們看到我們實行公妻制了嗎?其實公妻本來就是你們發明的。除去使用你們自己的妻子之外,你們還佔有工人們的妻子,而且你們還以相互引誘同伴的妻子為最大的娛樂。取消民族?但是怎麼可能從工人們那裡剝奪他們從來沒佔有過的東西呢?正相反,我們是要讓自己變成一個民族,並且取得勝利……


接著又是一段無聲的傑作,即對宗教問題的回答。憑我們的直覺,《共產黨宣言》的回答應該是「我們是要取消宗教」,但是《共產黨宣言》的文本卻沒有這樣說。在涉及這個微妙的話題時,它只是一帶而過,只是讓我們感覺到:一切改變都是有代價的,而為了善本身,我們還是不要立即開始這樣一個微妙的話題。


再往下是最核心的部分,是共產主義運動的綱要,是對形形色色的社會主義的批判,然而此時讀者已經被其後的篇章所吸引。這一綱要性的部分或許不易理解,因而我們看到結尾處的最後一擊,那便是兩條激動人心、易懂、易記、並且在我看來註定會具有非凡前景的口號:「無產者失去的只是鎖鏈」,「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

《共產黨宣言》不僅以天才的詩意才華創造出令人難忘的隱喻,而且也是一篇政治演說(當然不僅是政治)的傑作。應當把《共產黨宣言》與西塞羅的《反喀提林》、莎士比亞劇作中安東尼在凱撒屍體旁邊的演講放在一起,供學生研讀。特別是如果馬克思熟悉古典文化,他寫作《共產黨宣言》時所想到的,很可能正是這些文本。


義大利文譯本出版於1973年。


「創始史詩」亦即「創始神話」(founding myths)。有研究者認為:「講故事」實際上就是「建構意義」(making-meaning),不同的族群、傳統、信仰或者意識形態都被編織在一套「具有創始神話功能」的「文化故事」(cultural stories)當中。不斷被講述的故事後來便成為「經典」,成為一定群體及其價值的合法性依據。以「經驗」構成的「故事」並非還原「經驗」,卻是使「經驗」得到包含著「意義」的「形式和秩序」。這便是「講故事」何以「從經驗建構意義」、又「將形式和秩序賦予經驗」的過程。就艾柯的分析而言,這其實也是《共產黨宣言》的「風格」。[1](P215)


《共產黨宣言》的這段文字對於後來的文學研究影響巨大:「資產階級,由於一切生產工具的迅速改進,由於交通的極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蠻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來了。它的商品的低廉價格,是它用來摧毀一切萬里長城、征服野蠻人最頑強的仇外心理的重炮。……過去那種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給自足和閉關自守狀態,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來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賴所代替了。物質的生產是如此,精神的生產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產品成了公共的財產。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為不可能,於是由許多種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形成了一種世界的文學。」[2](P276)

《共產黨宣言》的說法是:「你們共產黨人是要實行公妻制的啊,……整個資產階級異口同聲地向我們這樣叫喊。」[2](P290)


按照《共產黨宣言》的描述:「在現存社會裡,私有財產對十分之九的成員來說已經被消滅了;這種私有制之所以存在,正是因為私有財產對十分之九的成員來說已經不存在。」[2](P288)


《共產黨宣言》的相關段落如下:「還有人責備共產黨人,說他們要取消祖國,取消民族。工人沒有祖國。決不能剝奪他們所沒有的東西。因為無產階級首先必須取得政治統治,上升為民族的階級,把自身組織成為民族,所以它本身還是民族的,雖然完全不是資產階級所理解的那種意思。」[2](P291)


艾柯的這一分析儘管簡單,但極為重要,因為馬克思對宗教的看法,始終是人們爭論的話題。


艾柯的判斷,正是基於《共產黨宣言》的一段重要文字:「思想的歷史……證明精神生產隨著物質生產的改造而改造。……當古代世界走向滅亡的時候,古代的各種宗教就被基督教戰勝了。當基督教思想在18世紀被啟蒙思想擊敗的時候,封建社會正在同當時革命的資產階級進行殊死的鬥爭。信仰自由和宗教自由的思想,不過表明自由競爭在信仰的領域裡占統治地位罷了。」[2](P292)在艾柯看來,這實際上意味著宗教註定會被取消,而《共產黨宣言》就此「一帶而過」,正是其「風格」的一部分。


喀提林又譯凱替萊恩(Catiline),是羅馬歷史上著名的陰謀家,據說曾一面參加競選,一面暗中準備軍隊,試圖刺殺西塞羅並佔領全城、武力奪權。當時西塞洛擔任執政官,發表了四篇《反喀提林》演說。[3]


見莎士比亞《裘力斯·凱撒》第三幕第一場和第二場。[4]


參考文獻:


[1]James D.Whitehead,Evelyn Eaton Whitehead.當代世界宗教學[M].北京:時事出版社,2006.


[2]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西塞羅.演說詞(上)[A].西塞羅全集(卷二)[M].台北:左岸文化實業有限公司,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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