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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代人回憶契訶夫,絕不會用「永垂不朽」來打發他

「安東·巴甫洛維奇(即契訶夫)手裡拿著盤子走到我面前,一隻手抓住我的一根髮辮。『我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髮辮呢,』他說。」 這叫「毫不拘禮」么?阿維洛娃自己的推測是:契訶夫不知道她都有兒子了,因而比較放縱。於是後來當她不無挑釁地說起自己要回家給兒子餵奶,此時,契訶夫「彎下身來,朝我正視一眼,說:『您有兒子了?真的嗎?這太好啦。』」


文|雲也退


「您不想,成為一個被人民緬懷的人吧?」馮鞏在一次表演中蹬了牛群一句。牛群沒有頂回去。為什麼不頂一句呢?被人民緬懷有什麼不好呢?當然了,「為人正派」、「敬老愛幼」、「意志堅強」,或「千古」、「永垂不朽」、「一路走好」……看看這一套辭彙,您,還是珍惜生命吧。

活著的人沒幾個打算死的,更沒有奢望被緬懷的,再大的名人,他或她的紀念文集也無足可觀,都是些空洞讚美的堆砌。可是,厚厚一本《同時代人回憶契訶夫》翻到尾聲,我忽然想到,像契訶夫這麼一個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久長的人,之所以能活得如此精彩,也許是因為他太想對得起朋友和讀者們的緬懷。他知道,那些人絕不會用「永垂不朽」來打發他的。書中的三十來篇文章,有長有短,每一篇,作者都掏出了一大塊心窩子想讓契訶夫完全活起來。他的肖像被一次次描繪,舊日場景紛紛重現,很多年前作者的感觸,擦洗乾淨後重又拿了出來。


多數人都從與契訶夫的相識寫起:某人告訴我,快來,契訶夫在我這裡!於是我就趕緊去了;或者在某個地方,突然聽說契訶夫也在場,情緒立刻高昂。有人描繪幾個畫面,有如印象派,有人只寫一個畫面,但刻畫細膩,意味深長;有人寫得矜持:「安東跟我是老朋友了……」有人寫得奔放:「見到他,我心情太激動了!」有人寫契訶夫是為了總結自己對他的感情:他的作品伴我這麼久;有人則是以認識契訶夫為起點,梳理自己幾十年的心路……雖然文集系精選而成,但契訶夫的交友能力,擇友的眼光,他給人留下印象的本領還是讓我感嘆,這些作者大多跟他保持通信有十年之久,在交通如此不便的一百年前的俄羅斯,那些人愛惜每一次同契訶夫晤面的機會,事後都記錄妥當,珍藏在心。


我發現,每一位作者,不管是偏感性還是偏理性,在觀察人這方面都是契訶夫的好學生,各人所寫的契訶夫形象有大塊的交集,又各有獨到之處。比如女作家阿維洛娃,寫人的筆觸很感性,契訶夫在她看來並不是很矜持的人,初識之前陌生的女士,必要的殷勤,過分的讚美,乃至適當的撩撥,他都懂。


「安東·巴甫洛維奇(即契訶夫)手裡拿著盤子走到我面前,一隻手抓住我的一根髮辮。『我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髮辮呢,』他說。」

這叫「毫不拘禮」么?阿維洛娃自己的推測是:契訶夫不知道她都有兒子了,因而比較放縱。於是後來當她不無挑釁地說起自己要回家給兒子餵奶,此時,契訶夫「彎下身來,朝我正視一眼,說:『您有兒子了?真的嗎?這太好啦。』」


這句話讓阿維洛娃大為感動。按一般男人的心思,一個當了母親的女人不值得阿諛,阿諛錯了對象,他們眼睛裡的失望都難以掩飾。但契訶夫的情商卻高出常人,阿維洛娃因此清楚,這位大作家心中有比男女之事更看重的東西。「實際上,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她寫道,「我們只是親切地互相瞥了一眼。但是這一瞥卻包含著豐富的內容。我的心彷彿轟隆一聲爆炸了,那光耀奪目、喜不自勝的火焰隨之上升。」


太美好了,這段心理描寫出現在任何一篇契訶夫的小說里都夠格。你讀《羅特希爾德的小提琴》、《帶小狗的女人》、《復活節之夜》,都會遇到這種「心中一動」的情節,主人公突然明白了點什麼,情緒由疑惑而平靜,進而感動,但究竟是什麼,契訶夫通常不說。也許,契訶夫本人也覺察到面前女士眼中掠過的神采,還將它默記在心。


同樣是女作家,比阿維洛娃年輕近十歲的塔·莉·謝普金娜-庫帕爾尼克的回憶則另有一番味道。她顯得比較「拽」,不想隨便寫篇《回憶契訶夫》來給大師的榮譽庫充值,相反,她把契訶夫變成她自己人生的一部分,一個同行者,或一個「地點」。她像一名久經歷練的批評家,將文本里體現的作家和現實中的所見對比,互相鏡鑒和論證,她認為,紀念契訶夫的最好方式,是弄清楚他的人格、性格、風格都是怎麼來,又是怎麼體現的。


因此她寫下了她在梅利霍沃——契訶夫故居所在地——的見聞。她不是「朝聖」去的,她說:我是個身居城市的無家之人,我拿梅利霍沃之行當作城市生活的一種必要調劑,1892年,剛住進去不久的契訶夫帶她在庭院里參觀,她卻一心一意地去尋找自己眼裡有意思的東西。她看到契訶夫父親巴維爾·葉羅果維奇居住的「修道小室」,看到了老人在大本子上寫下的日記,基本上,每天只是一句話:「十四日 女孩子們從林子里採回鈴蘭。 十五日 瑪麗尤什卡烤餅烤得好極了。 十六日 一個牧童被雷擊死了……」

「不論是愉快、悲傷,還是新聞,都莊嚴而平靜地寫在一行里。」庫帕爾尼克寫道,「從這些筆記中可以明白……(契訶夫)善於用一句話簡練地描寫整個情景的本領是從哪裡來的。」


很冷峻的分析,很奇特的聯想:契訶夫的寫作風格是受到父親日記的影響!庫帕爾尼克還舉了出自契訶夫的《狼》的一個例句來證明。也許這是因為她太熟悉契訶夫的小說,契訶夫的特點,如她自己所說,是「一滴水裡充滿了悲劇」——沒有一個生活現象是渺小的。故而,日記本里一句最簡單的陳述都能讓他見到契訶夫的風格,庫帕爾尼克為自己的情懷找尋到了注釋。


庫帕爾尼克終究是契訶夫晚輩,另一篇長文的作者伊·尼·波塔片科,比契訶夫大一點,姿態就比較老成,第一次見契訶夫,他就「從上到下端詳著他,期待著從他那兒得到一點特殊的東西」。他觀察到,契訶夫「不是一個喜歡給對方留下印象的人。相反(這一點我後來很遲才看出來),當他發覺別人在期待他,所謂察言觀色的時候,他似乎就盡量避免突出自己。於是他就不露聲色了。」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也說,他初識契訶夫,覺得他居高臨下,有傲慢之氣,後來才意識到「這一切是出於他那討人喜歡的靦腆」——人心藏著多少曲奧,沒有心理雕刻師的好奇,沒有持續省思的自覺,你就只能粗暴地活著。


莫斯科藝術劇院的掌門人弗·伊·涅米洛維奇-丹欽科說契訶夫「喜歡交遊結伴」,但是「多聽少說」,也吻合了波塔片科的印象。契訶夫把劇本《海鷗》的手稿寄給丹欽科,當面來聽取他的意見,「他站在窗口,背朝著我,像平常一樣把手插在口袋裡,至少有半小時不轉過身來,也沒有說一句話,」眼睛專心地注視窗外花園。畫面記憶是一項非常高超的能力,是一個人情感豐富的寫照,丹欽科在記憶存檔里調出這個身影,並分析契訶夫作這般姿態的原因:耳朵確實在聽,不說話是為了表示尊重,眼看窗外是為了「不讓我因目光相遇而感到不好意思,或者相反,是保持個人的自尊心吧?」

平輩人,比如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記住了契訶夫給帶來的點點滴滴的小驚奇,長輩人如彼得堡皇家科學院院士科瓦列夫斯基,則張嘴就是「我和契訶夫是老朋友」。他寫契訶夫,多用概括和評判的語調,樂於點評他的觀點,而他所能記住的契訶夫言語,也都帶著個人蓋棺定論的味道。他說,某日他倆一起乘車去羅馬,夜裡睡不著,契訶夫說了一句:「我現在很難長時間專註做某件事。我是醫生,我知道自己活不長。」


病是繞不過去的,契訶夫英年早逝,不談他的病就顯得太做作。有人寫他病到骨瘦如柴時仍然談笑風生,有人,比如名作家庫普林,則略略拔高他對抗病魔的鬥爭,說他「毫無懼色地正視著日益臨近的死亡」,但是,支撐這種無懼的是對命運的無奈接受——畢竟契訶夫行醫出身,過早看過了自己的生死簿,如不接受,又能如何?在波塔片科寫來,契訶夫的無懼是一種「虛偽的勇敢」,他似乎不好意思過多地注意自己的病情,因為他覺得「這是膽怯的表現」,波氏說:「我從未聽他說起過,他曾跟什麼教授去請教自己的健康問題。」


契訶夫的悲天憫人跟他早就接到了死神的傳票有關。他悲憫自己,因而在小說里,他的悲憫從無詞藻堆砌,因為一個人無論如何都寫不出一篇文采飛揚的文章來自我緬懷。精確即一切。科瓦列夫斯基的幾句簡單的評價,就讓你明白何謂「知人論世」,他說,契訶夫學醫,引他偏愛精密科學,而這種偏愛又滋養了他的文學創作:「他身上表現出一種別人少有的精確分析的能力,既不多愁善感,也不誇大其辭。」


從悲憫出發,在小說里契訶夫能理解一切,理解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也能理解那些侮辱別人、損害別人的人:他們大多是出於無知,麻木,缺乏同理心,少教養——這本身是他們自己的不幸——而非出於所謂人性本惡,殘忍無道。可是在現實中,契訶夫不可能因為理解人、悲憫人而去和所有人交往,他也同你我一樣,憑成見來決定自己該不該見一個人。演員巴·尼·奧爾列涅夫在彼得堡時,想引見一個朋友給契訶夫,契訶夫思考了一下,「往小紙盂里啐了一口唾沫」,然後問他:「聽我說,奧爾列涅夫,難道《政府導報》的編輯會是一個好人嗎?」

也許這口唾沫只是被肺病鬧的,可是這個動作真太符合人物在那一刻的心情了。


有的時候,他也會暫時忘記自己暗淡的健康前景,而沉溺在當下的煩惱之中。謝·捷·謝苗諾夫回憶的契訶夫,新發表了《黑修士》,覺得大家沒有讀懂他,就一邊踱步,一邊給在場者講小說的真正意圖,「他對那些評論家以膚淺的態度對待藝術作品相當不滿。」不過,在波塔片科看來,契訶夫的文人風骨,體現為一種驕傲的輕忽:他自信於自己可以超越於凡人的苦惱之上。當他度過了早年的困窘,不再為經濟問題犯愁,他最大的煩惱,也就只剩下不能讓更多的人擁有和他一樣的悲憫之心了吧。


波塔片科的文章叫《和契訶夫交往的幾年》,是書中分析契訶夫興緻最足的一篇,湊趣的是,庫帕爾尼克《回憶契訶夫》一文里也提到了波塔片科。她說,契訶夫生前覺得自己寫的東西都太短小了,因而「感到不安,他一直在準備寫『長篇巨著』,並且眼睛含著笑意深信不疑地說,他『羨慕波塔片科』」。在波塔片科的名字後面,庫帕爾尼克加了個括弧,注道:「一個二流作家,作品卻多得出奇」。


雖然寫得短,但契訶夫的短篇「抵得上別人的多卷著作」,不僅波塔片科不能及,就是屠格涅夫,俄式長篇小說家群中的骨幹,也得甘拜下風。我覺得庫帕爾尼克是對的——即使從自我減負的角度起見,啃一本屠格涅夫《前夜》,不如拿一冊契訶夫,隨便打開一個篇名,花十來分鐘品完故事,即使沒讀出味來,也沒什麼損失。何況,正如庫帕爾尼克說的,你必須年復一年反覆閱讀他,那樣會找到一些新的東西,一些「長大了」才能理解的東西。


庫帕爾尼克後來當了作家、翻譯家,也是蘇聯的「功勛藝術家」。昔日被契訶夫領著參觀莊園,到寫《回憶契訶夫》的時候已經71歲了。讀她的字,我覺得她這一輩子真沒虛度,被最好的文學淬礪過的人,都不會虛度。

同時代人回憶契訶夫,絕不會用「永垂不朽」來打發他



《同時代人回憶契訶夫》


[俄]謝·尼·戈魯勃夫等編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6年5月出版

同時代人回憶契訶夫,絕不會用「永垂不朽」來打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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