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293——《笑傲江湖》：璧花少年林平之

1、

我一直不敢去觸碰金庸筆下《笑傲江湖》里的林平之這一人物，他似我心中的魘，悄悄的縈繞在心間，解不開，千千結。我盡量地避免，可還是得學會面對。

很多人都認為他是一個命理註定的悲劇，可我不一樣。我始終相信每一個江湖遊歷過的少年，輾轉騰挪過許多地方，流浪著，顛沛著；被歲月，被現實，和理想，一點點改寫了本來的人生軌跡。有著如林平之一般的天真，輕易地相信人性善良；有著如他對命運的抗爭和仇恨的報復，艱難地揣度人間正邪。

命運沒有給他半點暗示，在他打獵歸來，絕騎風塵的時候，是多麼地驕傲。林平之自小富家子弟，他本應有跋扈的資本，他的收斂亦如寶劍藏鞘，他的鋒刃，凜冽得住人間所有的苦難。

他是顏冠如玉的翩翩公子，岳靈珊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不過是一個「不會武功的醜女」。彼時，林平之的光芒於酒鋪之中，如數照亮她的周身。似林平之這等純凈高傲的公子，就是女子看了也要嫉妒三分。

行俠仗義是江湖弟子在人間的誘惑，刺激卻又暗藏兇險。

他為她出頭，不過是一番言語輕佻的調戲，他錯手殺了餘人彥。眼前恍惚的正義感演變成將來明確的罪罰。

2、

林平之順著命運安排好的軌跡走下去。此時，命運顯現在她面前的形狀，不過是岳靈珊的一個微笑，不過是她伸過來的一雙手差點怔怔地灑了的酒。

這彷彿是一場早就設計好的局，岳靈珊同青城派的出現，不過是為了林家的一張劍譜——《辟邪劍譜》。

林平之當時不明白。鏢局一個個慘遭橫禍，父母雙親殉難，他飽受著折磨和屈辱。他再沒有福威鏢局少主的高貴身份，他只能不斷的逃亡，走向荒野，成為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他堅持著自己處世的原則，不偷不搶，為自己的馬駒而流淚。

仇恨就此鎖住他的整個人生，他性情中的陰戾，漸漸開始萌芽。

岳靈珊再次出現在林平之面前，不過是調換了一下位置，由拯救變成被救。他落魄受難的樣子，大概比她裝扮醜女更加不堪吧。岳靈珊出手救他，並收留他，帶回華山派。

這是他生命的再次重生，原本也以為是被年輕貌美的華山派的掌門千金看中，就此敷衍出一段順理成章的愛慕。

3、

現在的林平之已沒有任何驕傲的資本，他只能在屋檐下低著頭做人，唯一可有的寄往，就是那《辟邪劍譜》。

當他在華山派學劍，飽受師兄弟的欺辱，亦只有岳靈珊待他稍好。他順承著她，教她唱福建山歌，盛接她所有的悲歡。那沖靈劍法，本是岳靈珊和令狐沖所創，他卻使得彼此心照不宣，劍招拆解，璧人一對。

我想林平之不是沒有愛過，他愛過，愛到最後不敢承認與相信。他只能欺騙自己，活在謊言之中。

林平之從華山派一路走來，不像過去在鏢局那番眾星捧月的光景，他更像一朵開在崖壁上的花，孤絕又堅韌。

當令狐沖使出獨孤九劍時，旁人誤以為是辟邪劍法，其實他知道，這本不是林家的武功路數。當那一曲《笑傲江湖》琴譜蕭譜被當作劍譜，他亦有過歡喜，以為可以出人頭地。可他越趨近現實的真相，就越撲朔迷離。

他不得不懷疑起來，身邊的女人卻是曾一步一步用她的柔情伴隨著自己從一無所有的蠻荒走來，用她的韶華，鋪就了自己錦繡的前程。

他是那復仇路上的少年，若不是她的庇佑，面對老奸巨猾、武功高牆的仇敵，怕早已心懷不甘的死去多時。

4、

林平之變了，不諳世事的他，也學會了心機計算。是在林家祖屋的那一夜才開始的吧，如果沒有岳不群那一刺，他的人生不會過早沉淪。

他終於解開心中仇恨的封印，因為太真實，那刀光劍影下，他苦苦掙扎的表情，真實得凜冽。他只能裝作若無其事，依然是長身玉立，人如碧樹。

岳靈珊不會懂，她以為他是為著報仇對她心不在焉，後來才知道，他不過是對她無心，她不過是他，曾出手搭救的醜女，自己卻被改寫成罹難者。

女人和男人的思維不一樣，人常說飛蛾撲火，岳靈珊不過是無畏無懼地一頭撲過去，哪怕他會燒的她屍骨無存，她不過是無知者無畏。可在林平之的仇恨面前，愛情永居其次。

或許在大多數人的生命里，愛情都不是第一位的。因為我們只會接受，我們應得的愛。

5、

林平之揮刀自宮，放棄男人的尊嚴。他殲仇敵，殺岳靈珊，上嵩山。擺在他面前的一切都是沒有選擇的，他唯一的選擇，只是潛伏在崖壁下，接到那一袍袈裟。那個時候，他的命運才被自己主宰。

靈珊，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紅樓夢》中的賈寶玉說「女人結婚之前是珍珠，而結婚之後就變成了魚眼睛」，雖有偏頗，卻是現實寫照。

新婚之夜對於林平之而言，是多麼大的屈辱，他只能把自己灌醉，不去碰她那完璧之身。他只能在以後逃避，即便她是多麼可憐地祈求。只是想著「當年此日花前醉，今日花前病里銷。獨倚破簾閑悵望，可憐虛度好春朝。」

那該是一種怎樣的悲戚！

復仇，只有復仇才能解脫。

他手刃余滄海，不緊不慢，在他們面前買弄武功招式，用林家的辟邪劍法一招招折磨。他還曾記得，他也是這樣一招招被摧殘過來，甚至更慘。

那時他妖冶得如燦世桃花，眉笑間讓人可怖，他是那阿修羅。

林平之說失去雙眼後，他才比以前看得更加真切。岳不群的虛偽，左冷禪的奸詐，還有岳靈珊的愛意，他都不需要了。

真相逼到眼底來，像一根針那樣鋒銳。

他還是一劍刺穿她的身軀。

愛到底比死更冷，別恨我，我只是不能陪你走到終點。

6、

有時我在想，愛恨若成信仰，便失去本身意義。信仰令人入魔，當心中開出黑色的花，那些糾結的花盞遮擋住一切光明，那便是末日，這樣的人會毀掉自己。

林平之亦是如此。

那崖壁上的花，終於枝盤隕落。

最後我用元稹的《蟲豸詩·浮塵子》作為結尾：

「可嘆浮塵子，纖埃喻此微。寧論隔紗幌，並解透綿衣。有毒能成痏，無聲不見飛。病來雙眼暗，何計辨雰霏。」

這是林平之一生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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