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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條:一個搖滾中年的自述

1995年的一個晚上,我突然發現自己一下明白什麼是搖滾了。第二天我把之前寫的所有爛歌,全撕碎全扔掉。那天晚上什麼也沒發生,就是睡了一覺起來,突然發現自己是傻逼。

馬條:一個搖滾中年的自述


馬條:一個搖滾中年的自述


口述 馬條


採訪、整理 李純


我到北京22年了。來北京之前,我是一個石油工人,干過修井,干過測井工。在新疆克拉瑪依的油田單位,你只要有工作,什麼都不愁。比如說你結婚了,他會根據你年齡的大小,給你分配一套房子,年輕小就小一點,年紀大就大一點,只要拿結婚證就給你鑰匙。

1991年,我剛好20歲。有一天晚上,沒吃飯,喝白酒。從晚上八九點開始,喝到半夜三四點,喝醉了就睡著了,睡了幾個小時,就疼得不行了。到了早晨天快亮的時候,實在疼得受不了去醫院。醫院一診斷,胃有一個針眼大小的孔,還沒有完全但馬上就要穿透。救護車就拉走了,拉到更大的醫院然後直接管子一插。那次住了20天左右,出院的時候,簽字就行了,不需要付一分錢。這不算事,我們那兒喝胃穿孔的人一大把。新疆那邊,民風就那樣。


後來我覺得這麼下去不是個事,我這一輩子就完了,拿工資,干一個技術含量很低的一個工作。比如說測井工,3天就學會了,但我要干一輩子。


那時候我就喜歡音樂,我們有一個樂隊叫穿山甲,加我5個人,我是這個樂隊的主唱。我喜歡唱歌,但不會彈吉他。我覺得彈吉他太酷太帥了,得騙多少小姑娘,所以想學吉他。


1994年,我帶了5000塊錢來北京。好多朋友勸我,別去了。我說,我去吧。當時想,學會了我就回去單位。


到了北京,我就去王府井買了把吉他。買吉他的時候看到一個長頭髮的哥們,我跟他聊,我說,哥們你是玩搖滾的吧?他說,是啊。我說,那太好了,我是新疆人,我剛到北京。你們家那附近能租到房子嗎?他說,有,我們家那附近有房子。我說,我在你們家附近租個房子,咱們一塊玩音樂吧。我就背著吉他到他家附近,他幫我找了一間30多平的小平房,兩間屋子帶院子,一年的房租是2000塊錢,我直接付了他一年的。我買一電爐子,小碗,小盆,每天煮點面,買一包花生。那哥們沒事幹,我們倆就喝酒,聊天,開始生活了。

我想我得學吉他,我報了一個班,借他的自行車,從姚家園騎到北二環的北太平庄,跟一個老師學吉他。學了一堂課,我發現他不好好教,學生太多,他給你比劃比劃就完了。我覺得不划算,自己在街上隨便買了本教材練。結果一練我發現這東西很簡單,就是數學題,不到半年我就彈得很好了。我當時特別生氣,一堂課80塊錢。


我每天練8個小時的吉他,太快樂了。雖然每天吃麵條,但是你可不知道,當新的東西你去掌握去駕馭了以後,那種刺激是特別特別興奮的。那時,我覺得自己太充實了,然後開始嘗試寫歌,用幾個和弦,寫點歌詞,覺得可美了。現在聽那些歌,特別爛,全是破流行歌,裡邊很多別人的痕迹。比如聽齊秦聽得比較多,包括唱腔都有點像齊秦的。


我到北京的第一份工作在安定門外。有一個叫韓尚樓的石鍋燒烤,吃完飯以後,可以到一個鋼琴走廊裡面喝點酒,聽聽音樂。客人可以隨便點歌,點首歌,我們就給他伴奏,他唱。


最早我彈吉他,後來那個鋼琴手彈累了,說我教教你吧,我累的時候,你可以幫我一下。我說,好。我就會彈了。後來我總讓他休息,總是我來彈伴奏。鋼琴上有一隻高腳杯是放小費的,一晚上,差一點掙五六百,好的時候一兩千,一個月能掙一萬多呢。在那裡我幹了一年多。


我掙了錢,晚上就到酒吧里把它喝掉。我的朋友在魏公村開了一家叫「栗正」的酒吧。晚上一兩點,我下班,打一車就到那喝酒去了。玩高興了,衝上去唱歌,然後下來接著喝酒。

我喜歡那個感覺,基本上天天醉,多飛,活到自己一個世界裡面。我倒沒想過今天我不要去喝醉了,我也從來沒去規劃。我是一個比較隨性的狀態,當下最重要,只要是快樂的就行,我不去想以後怎麼樣。你把當下的每一時每一刻過好了,那你這一生其實都是很快樂的。


1994年,黃燎原辦了一場新民謠新歌試聽會,是中國首屆「不插電」流行音樂會,在北京展覽館。我寫了一些歌,參加了演出。李延亮是某一個樂隊的吉他手,我就認識李延亮了。我覺得他吉他彈得太棒了,他也覺得我的音樂不錯,而且我們都住在鮑家街43號。他幫我錄小樣,帶我去老狼家讓老狼聽,老狼一聽,牛逼。那時老狼住在軍博,和我隔一條馬路,我和老狼認識了。那時校園民謠特別火,老狼挺紅的,他介紹我去幾家唱片公司,包括紅星生產社,大地唱片,但是很不幸,他們都沒看上我。


95、96年那會,舌頭來北京。有一個朋友告訴我,這個新疆樂隊特別棒,可以認識一下。然後跟他們認識,都是老鄉,聊得特別好,沒事在一塊爛喝。吳吞那會還是這個樣子,走到哪兒不愛說話,悶著的那種,你一說就點點頭,也不知道是真對還是假對。


當時,北京有很多地下酒吧。一到周末,我到裡邊看演出,哇,太刺激了,都是頂級的樂隊,那會兒的狀態太好了。我看的最多的是舌頭,現場太棒了。到現在我也認為,沒有幾支樂隊能夠超越舌頭,他們的表演形式、節奏、設計、思想,超越這個時代太多了。比如說我超越個十年,那他們至少超越了一百年。

1995年的一個晚上,我睡覺起來,突然發現自己一下明白什麼是搖滾了,搖滾是一種信仰。第二天我把之前寫的所有爛歌,全撕碎全扔掉。覺得自己以前就是一個傻逼,一個土鱉,俗得他媽不行了。那天晚上什麼也沒發生,就是睡了一覺起來,突然發現自己是傻逼。


在這之前,我關心的是外邊的人喜歡什麼,忽視了自己的感覺。從那以後,早上起來,我問自己的靈魂兩遍,你到底要什麼。慢慢地,改掉了很多裝逼的東西,變得真正的所謂的真誠吧。我開始寫每一個作品都一定是我內心真實想表達的東西。


***


1998年,李延亮介紹我認識麥田的幾個人,宋柯什麼的。我給他們聽小樣,他們覺得還不錯挺有意思的,給我很多鼓勵。我把自己的歌整理整理,花了一年時間,錄了六首歌,因為我自己花錢錄的,沒錢了,我想算了六首就六首吧,拿給唱片公司聽一聽。我就寄了麥田一份卡帶。


過了幾天,宋柯給我打電話,說我聽你的東西了,你來公司吧。那時麥田在亞運村,我就去了。去了以後,老宋說,你的歌我聽了,我覺得非常非常好。我這有一份合約,你看看,你要覺得合適,咱們就簽吧。我說,我不懂這個。他說,那你把合約拿走,找個律師看一看,有什麼你覺得需要改的,我們可以改可以商量。我說,好。哪有什麼律師,我拿合同去找我一哥們。我那哥們根本沒看合同,說,你傻逼,趕快簽,多好。那時麥田有朴樹,葉蓓,音樂總監是高曉松。當時給我的條件特別好,你只要簽了,給10萬塊錢。那會兒,10萬可是個錢。


當時老宋跟我講,他有一個項目叫紅藍白,法國有個電影《藍白紅》三部曲,都是愛情電影特別浪漫的,老宋看完這個電影,想搞一個組合,紅藍白是朴樹,葉培和尹吾。他覺得尹吾不太適合,我剛好是適合這個。就是我一張唱片,朴樹一張唱片,葉蓓一張唱片,分別是紅藍白,是一個系列的。


簽約以後,宋柯陪我把後面的5首歌全部錄完,錄完以後就準備出片了。但是這時候突然出了一件事,耽擱了一年多。直到2001年6月,我再去找宋柯。當時我穿了一拖鞋,大褲衩,去朝陽門的華納總部。那會兒宋柯把公司給賣掉了,叫華納麥田。我推門進去,老宋說,這樣吧,你這個事,現在不好弄,我現在都在打工,你的唱片先等一等。然後給了我一筆錢叫我買身衣服去。好吧,那算了吧,我就走了。


到了2002年,唱片也不發,錢也花光了,女朋友也跟我分手了。她看我不行,沒戲了。當時我們一塊在通縣那邊買了套房子,首付一塊付的,月供1500,連房貸都還不起。我想,算了,房子我也不要了,給女朋友吧。


2003年春天,我去了廣州。我一個哥們在那邊,也是搞音樂的。我在廣州前前後後待了兩年半,接散活,干一些戶外秀。


在那兒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大學生,挺好的,特別乾淨,跟我顛沛流離到處跑。我自己有原創音樂,便宜點的幾千,一萬的演出,也去接也去做,帶著樂隊坐著火車這種。去過新疆、雲南、大連,好多地方。後來我回北京,我跟她講,你來北京嘛,她不來,她離不開廣州。沒辦法,分手了。


但是在廣州我也沒丟掉我的原創音樂,我告訴那幫人,我有好多歌,咱們排練排練,這些歌很有價值,但是沒幾個人聽我的。我在廣州也挺頹的,跟一幫人在一塊喝酒,但是大多數時候我跟他們格格不入。在廣州的那幫音樂人只想著怎麼去掙錢,沒有理想,我不一樣,我只不過暫時換個地方,換個心情,換個環境,骨子裡是熱愛藝術熱愛音樂的。他們看我覺得這人是一個瘋子,想法非常不切實際,但我也無所謂,他們覺得我有病,我覺得他們有病。我經常跟他們在一塊喝著喝著,摔門而去,我說你們就是一幫傻逼,走了。這沒什麼,他們就是傻逼,我只不過說了句實話而已。


2005年,我在廣州錄了一張唱片。錄好了以後,我想廣州我待不住了,廣州的音樂氛圍不好。它是以流行歌,粵語歌為主。整體的文化氛圍一點都不先鋒,很保守,我不喜歡。我告訴哥們,我回北京,你跟我一塊回北京吧。他說,我不去那個地方,到了那個地方,人會餓死的。我說,那好吧。我買了張火車票,自己就回來了。

馬條:一個搖滾中年的自述



***


回北京反正還是挺親切的,但感覺滿目瘡痍。這個城市是個工地,天天都在蓋,到處塵土飛揚的,跟剛打完仗一樣。可能你離開很久了,你回來再看就跟廢墟一樣。這個城市蓋了三十多年了,從我94年來就開始拆,到現在還在拆,還在蓋。


狼哥知道我回來了。回來以後我找老狼,我給老狼聽了一下那張唱片,老狼聽了以後說,你還成了。我說,怎麼了?他說,你看這歌多好。裡邊有《花》,有《封鎖線》這些歌。他說,太牛逼了。我說,真的嗎?


老狼是我的伯樂,他特別懂音樂。這個傢伙其實是真正意義上的文藝中年,他不愛喝酒,不愛參加那些局,愛看書,聽音樂,這是他最大的愛好。


有一天晚上老狼給我打電話,他說,馬條,今天晚上萬曉利發唱片,咱們一塊去。我就認識盧中強了。老狼介紹我,說這是馬條,你要把他簽了,你就齊了。老盧當時簽了蘇陽和萬曉利,老盧說,行,那你明天到公司來吧,我聽聽你的歌。


第二天到公司,我給他一個CD,他聽了半首沒聽完,啪關了,咱們簽約吧。我說什麼?他說,咱們簽吧。我說,我得把太合麥田的約先解掉,我的約還在宋柯那呢。因為後來老宋給我打電話,說我們現在叫太合麥田了,不叫華納麥田了,你回來吧,給你發唱片。回來了以後,還是不發唱片,按兵不動。那會是2004、2005年,李宇春最火了,他說李宇春賺錢,又做李宇春。


我跟老宋說了。老宋說,那好,不好意思,這麼多年,把你也耽誤了,趕快跟別人合作吧。2007年,我和盧中強簽約。簽了十三月以後,演出就多了,演出多了以後,樂迷慢慢就多了。有人開始聽我的歌,比如《封鎖線》。做民謠,盧中強是第一個,他是一個拓荒者。「民謠在路上」演出,我們是一幫音樂民工,挑著樂器,坐著火車,除了西藏,新疆,剩下的地方都去過了。一周演兩次,一年五十多場這麼演,很辛苦但是很快樂。有一次在西安一個音樂廳,老狼壓軸,唱《戀戀風塵》,萬曉利衝上去跟他一塊跳舞,倆人抱在一塊。我在台下看,當時也有點熱淚盈眶的感覺。


盧中強是一個有理想的文藝型老闆,有情懷,也愛喝酒。我,萬曉利,蘇陽,那個時候在一塊狀態差不多,現在都有一些變化了。萬曉利現在就是一個快成仙的狀態。蘇陽是摸爬滾打這麼多年,總算是對自己人生有些規劃,變得更理性一些,而我可能因為家庭這些,我是這三個裡邊可能最世俗的一個。


2012年,就是跟一個姑娘待著還可以吧,順其自然,結婚了。她是中央美院的老師,教設計。2013年,小孩出生。做父親對我改變太大了,以前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現在不行,覺得一定要給孩子創造特別好的氛圍,一定要給他留些什麼。性格也軟得一塌糊塗,見到小貓小狗都憐愛得不行,見不得任何虐待動物或者對小孩、老人不尊敬。音樂上也是,變軟了。


2014年,我參加中國好歌曲。導演找過我好幾次,我猶猶豫豫的。我怕去了以後,以前喜歡我的那些人覺得我怎麼樣怎麼樣的。說白了,這個圈子挺抵觸上電視這種。在他們看來,只要你上了,就是投降妥協了。所以我特別猶豫。


後來我兒子出生了。我腦袋一下就變了,我要給他留下一些什麼,哪怕是種紀念,我想幹嘛顧慮那麼多呢?孩子我都敢生,有什麼不敢做的。


我們這種人是拎著皮箱想跑的。有兩次衝動,都到那了,拎著箱子準備走。我有一個朋友叫王凡瑞,他也參加這個節目,他勸我不要走,我就留下了。參加節目之前,我說,導演,如果這些導師都沒有轉身,千萬不要播,不要有任何宣傳。導演說,如果你沒被轉身,我一定不會播。


去了以後,沒想到挺幸運的,反響挺好的。在那裡,我認識了好多新生代的音樂人,非常棒。參加完這個節目,反倒有一些不一樣的感覺。我覺得好的秀是能夠鍛煉自己的,再找我我一定去的。為什麼不去呢?給你一個機會,讓你鍛煉鍛煉自己,你幹嘛要拒絕呢?


1994年,我到北京,想好好做自己的音樂,有一天站在舞台上盡情地把它釋放出來。一年後,我就徹底斷了回家的念頭,我想,來北京來得太對了。雖然很苦,我學到了新的東西,對我的刺激很大,我的整個思想、靈魂都在燃燒。


我想我60歲的時候,一定會火遍天下的,不著急。60歲,我老老的,穿個花襯衣,見了小姑娘,飛個媚眼,多牛逼。一張口是那種很低沉的,特別范。這是我喜歡的一個目標,所以在走的過程中,無論多麼艱難和辛苦,對我來說都是快樂的。


所有圖片都由採訪對象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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