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王家衛的左膀右臂
一位學攝影的朋友和我說王家衛的電影從來就不是講故事，而是展現一種氛圍、情調、質感和味道。如果你留意王家衛幾部作品的幕後演職名單，有兩個名字是繞不過的。不是主演張國榮和梁朝偉，而是，美術指導張叔平和攝影杜可風。這兩位，可以說是締造王氏畫面超高辨識度的左膀和右臂。
張叔平
講張叔平，還是順其自然由王家衛開始，但張叔平的故事其實並不始於王家衛。
張叔平先生，人稱William或阿叔，江蘇省無錫人，為香港著名電影美術指導。中學畢業後工作兩年，其間認識了導演唐書璇，擔任其電影《十三不搭》及《暴發戶》之副導演。1973年往加拿大Vancouver School of Arts修讀電影文憑課程共三年。回港後，任時裝設計師約一年。後來有人找他拍電影，自此正式踏入電影美術領域。2004年張叔平在魏紹恩的採訪中談到自己入行時的經歷說：「十四歲就很清楚了(想進入電影行業）。自小喜歡繪畫，又想從事室內設計，最後選擇電影，因為它包括室內設計、繪畫、fashion（時裝）等多種創作，既然如此豐富，何必做太專門、狹窄的工作。」
很多人對張叔平的印象大多來自於《花樣年華》中張曼玉的那20餘套戲裝旗袍。事實上，他與王家衛的合作早始於《旺角卡門》，後又陸續在《阿飛正傳》《東邪西毒》《重慶森林》《春光乍泄》《墮落天使》和《花樣年華》中擔任美術指導和後期剪輯。
電影《阿飛正傳》中，撲面而來一股濃濃的南來上海人的生活氣息。張叔平說「王家衛於上海出生，住在尖沙咀。我的父親是無錫人，母親是蘇州人，兩人自上海來港，朋友自然是上海人，由規矩至食物亦全部是上海風格。因此我和他很容易溝通，有些東西，譬如打牌的方法，或者煮湯丸，弄某些特別的酒萊，只要他一說，我馬上明白。片中潘迪華的家便是依我家布置的，傢具款式相近，鏡子怎樣放更是一模一樣，只是電影看起來總是漂亮些。至於道具、衣飾其實是開拍前四處去找，當時很幸運，多數找得到，所以他拍時要什麼，我就拿什麼出來；而且服飾頗casual(隨便)，一條半截裙，一件top(上衣)，一件襯衫，很普通，師傅能夠一個晚上做好。」
張叔平說《阿飛正傳》是自己和王家衛的20年代
近十年後，幾乎是同班人馬集結創作的《花樣年華》，風格卻不甚相同。張叔平在《即興美指遇上即興導演》中坦言：「對於旗袍，我要的是種俗氣難耐的不漂亮，結果卻人人說漂亮。以前的上海人愛面子，不管家境多不好，出去見人總要風風光光，蘇麗珍應該是這樣，梳好頭，化好妝，穿好衣，完全是一個打扮俗艷的女人。此外，考慮過電影的意念，人物的外表誇張虛飾，心裡實有許多的weakness(弱點)和conflicts(衝突)，更加要這些旗袍做得花花綠綠。每一場戲都準備多件旗袍，一試走位，我便知道哪一件好看，感覺恰當。的確，這使周慕雲的造型顯得暗淡一些。可以塑造個形象老實的秘書，和周慕雲很平衡，但以張曼玉來講，多點艷麗會好看，而把周慕雲置於個繽紛多彩的環境，面對著一個艷麗的女人，更能從對比突出他的抑鬱。」
除《花樣年華》中的旗袍以外，張叔平與王家衛合作的幾部電影都極為重視道具的運用，比如《東邪西毒》中的鳥籠和《春光乍泄》中的走馬燈。在被問到有沒有因為故事而特地設計道具時，張叔平說：「春光的走馬燈是一個。本來沒有打算拍瀑布，我無事干，去逛fleamaket(跳蚤市場)，買了這座燈，但不知道附近真的有瀑布。王家衛在我的房間看見，詢問旁人才知道是旅遊區的紀念品，於是就去看看，其後發展出一些情節。與王家衛合作的好處是我可以freeto do(自由去做)，未必是劇情需要，做得好他就用，做得不好便不用，總能給我機會玩玩特別的念頭。《東邪西毒》里林青霞的鳥籠是另一個例子。影片負責道具的很會編藤器，便要他做個燈籠，後來想想燈籠變為鳥籠也不錯啊！」
《東邪西毒》中的鳥籠
《春光乍泄》中何寶榮買的印有大瀑布的走馬燈
真正的電影美術，是一門需要深厚的儲備和功底的匠人藝術。如今，廣泛了解他涉及到的領域：美術指導、美術總監、剪接、室內設計等。嚴格來講，張叔平並不算一個職業電影人。他不像職業電影人一樣必須捨棄太過突出的個性以契合電影大局，又能站在電影故事整體考慮美術設計，使得每一個細節不顯突兀，渾然天成，又能始終保持自己的個性。王氏畫面，既是王家衛的，也是張叔平的。
第二十八屆香港國際電影節其中一個環節是「焦點美指﹕張叔平」。選來了由張叔平擔任美術指導的十一出作品，既是一次致敬式的回顧，同時也讓觀眾窺看香港電影這二十年來的美學累積。那些色彩、物件和服飾，一襲襲跳脫而出的色彩叫人難以忘懷，可是內里蕩漾著一個輕狂世代的激情，蠢蠢欲動得教人不安。
杜可風
除張叔平之外，鐵三角的另一位是攝影師杜可風，ChristopherDoyle，老杜――一個常自稱「患上皮膚病的中國人」的澳大利亞人。
老杜1952年出生於悉尼，年輕時飄泊四方，去印度當過鑽井工，挪威商船當過海員，以色列農場當過牧牛人，還在泰國當過中醫。幾經漂泊來到香港學習了兩年中文，他的中文老師給他起了一個中文名字——杜可風，之後他輾轉到了台灣。1981年，杜可風首次參與拍攝楊德昌導演的《海灘的一天》。1986年，他為香港導演舒琪拍攝《老娘夠騷》，自此以香港為基地，參與內地和港台電影製作。自上世紀90年代初，與王家衛的合作成為了老杜攝影生涯的轉折點。
自與王家衛合作《阿飛正傳》後，他開始喜歡將三十幾公斤的攝影機一手扛在肩上，自此手持攝影成為了他的招牌動作。
《春光乍泄》黎耀輝同何寶榮吵架後在街上失控狂奔
典型手提杜氏風格
《重慶森林》中也有非常突出的手提式處理
除手提攝影外，老杜對燈光和色彩的運用也是王氏畫面的一大特色，這就不得不提到老杜與阿叔的默契。
「我和張叔平非常熟，你知道對方會給你多於你自己原有的東西，對方會要你多一點東西，這種感覺真的很舒服。
最重要的事互相知道對方想做什麼，譬如用某個顏色的理由／出發點等等；我們都拿平面的東西做溝通的出發點。我想我們兩個都把對美的追求，看成一個很大的責任。『美化』這兩個字不夠慎重，引出一個東西的『內在美』——這些都是很肉麻的說法，不過真的很重要.....我們兩個人相同的責任就是這個。他給的東西，我會知道怎麼適用，而且讓它更好。」
——摘自《王家衛映畫，杜可風訪問札記》
「《阿飛正傳》里所設計的綠色、藍色系統，對我們最大的挑戰就是如何在外景中維持這個氣氛。」
「《東邪西毒》則要保持粗糙的顆粒感，同時又要表現出油畫的凝重。」
「《春光乍泄》的黑白鏡頭的切換暗示著黎耀輝和何寶榮兩人的情感線索變化。」
「《重慶森林》和《墮落天使》，則是新時代都市的流利和疏離感。」
雖然也和很多好萊塢班底共事，杜可風仍然公開表明他討厭好萊塢式的電影製作流程。談到中國電影，他說「我們」的次數遠遠超過「你們」。香港的高強度工作節奏和職業精神，東方人的哥們兒義氣和江湖秉性，白皮膚基因的率性直接，還有天性里的混不吝和不靠譜，在杜可風身上形成了一種奇異的組合。相比於專業的攝影大師，在很多人眼裡，他更像一個天真，甚至瘋癲的老頑童。
在拍《東邪西毒》的最後一天，他喝醉了遲遲未到，最後硬是被拖到片場，醒後倍感內疚，衝進片場一氣狂拍；在《少年派》口碑一邊倒好評獲得奧斯卡最佳攝影時，他接受採訪一頓狂批，稱其是「對攝影的褻瀆」；他在港大的講座中提到Leslie時說完一句「how fucking beautiful man, Ilove him」便哭得稀里嘩啦，抽搐到不能自控……
15年後，紐約電影節為《東邪西毒》終極版召開活動，身邊的王家衛和林青霞都正襟危坐，他照舊把腳翹起，擱在椅子上歪坐著。也是這樣一個看似遊戲人生的傢伙，在人聲鼎沸的香港演藝人酒會上，含著淚光對鏡頭說，「I"m a film people」。任誰都看出他的醉意，卻不是人人都能明白他那不分場合的掏心掏肺。
回憶起黃金三角的相識歷程，老杜說《阿飛正傳》是他和王家衛的第一次合作：「那個時候我認識的是張叔平。在這之前我拍攝的所有電影只有一部不是張叔平做美術。所以，是因為張叔平，才認識的王家衛。」
如今，除電影外，杜可風還做攝影創作，搞展覽，出版書籍。雖然近年來與王家衛的合作次數減少，談到老朋友，老杜眉飛色舞，「我想王家衛有朝一日會成為千萬富翁，因為他拍下的材料足夠他出多套DVD。可能十年前他已先知先覺。王家衛非同小可的地方，你也可以說是天才，或是勇氣可嘉，或是敢作敢為。」
2015年6月杜可風與張恩利聯袂在震旦博物館舉辦展覽
文 | Roslie Liu
Roslie Liu，本名L. 晏含，N城記創始合伙人，專欄主筆，最大的野心是創作，以局外人視角觀察文化產業，這裡不止文藝。
部分素材資料節選自《杜可風拍攝手記》、《王家衛御用攝影師：杜可風的光與影》
微信編輯 | 高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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