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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興:蒙娜麗莎的流逝

蒙娜麗莎的流逝


文|李大興


(作家)


炎熱的伏天下午,在老屋裡沏杯綠茶,讀讀舊書。翻出一本《蒲寧短篇小說選》,是上世紀80年代初上海譯文出版社的「外國文藝叢書」之一。這一套叢書里有加繆的《鼠疫》、卡夫卡的《城堡》、赫勒的《第22條軍規》和羅布-格里耶的《橡皮》,都是經典中的經典。


是因為這本書我第一次聽說蒲寧吧,在此之前,他因為反對十月革命,是俄國流亡作家,1949年以後作品就不曾在中國大陸出版。實際上,在這本書出版的1981年,很少有人聽說過「白銀時代」這個詞。我也是後來才知道蒲寧是「白銀時代」主要作家之一,是第一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俄羅斯作家,他的部分作品早在上世紀30年代就曾經被翻譯成中文。


我在20歲時喜歡蒲寧其來有自:他的短篇小說多半是愛情故事,文字即使翻成中文也是詩一樣優美而憂傷。他的故事並不複雜,往往還有些模糊。比如我年輕時非常喜愛的《一支羅曼蒂克的插曲》:一次突如其來的邂逅,一段近乎子虛烏有的愛情,然後是更加突兀的死亡。他的語言緊緊抓住了你:「藍天展開在層層疊疊的山峰之上,茫無涯際。波浪般的山野在空明澄碧的晴空下顯得分外蒼翠,一直綿延到極遠極遠的地方??」

李大興:蒙娜麗莎的流逝



也是在藍天白雲之下,層巒疊嶂之上,我在上世紀90年代初的煙霧山中見到碧佳。在我的印象里,早年留學生男女比例嚴重失調,所謂「狼多羊少」。像碧佳這樣一見就讓人眼睛一亮的女生,自然更有一群男生簇擁著她。碧佳是我同學的妹妹,通過兩次電話後,發現五月的最後一個周末,也就是陣亡將士紀念日,我們都要去煙霧山,就約好在山頂見。我的同學雖然眉清目秀,卻是個胖子,所以我根本沒想到她妹妹是個大美女。


碧佳是個嘴很甜的姑娘,加上我是他哥哥的同學,所以一見我就叫「李哥」,讓她的同行者們對我側目以視。我趕緊說,「你叫我英文名字『大衛』就好。」


在晴朗的煙霧山,她青春靚麗,眼睛流盼含笑。後來我又去過好幾次煙霧山,每一次都陰雨蒙蒙,再沒有見過藍天。

我們一行人一起在切諾基鎮上晚餐。眾星捧月,或者用21世紀的話語講,碧佳是那一群人的女神。十幾個人在一起吃飯,自然聊得熱絡。有時別人一熱鬧,我反而沉默,安靜地喝咖啡。看一眼碧佳,她的眼睛好像蒙了一層霧一樣,望著窗外的景色,似乎有點心不在焉。她忽然側過頭來,正好和我四目相對。我就對她微微一笑,她沒有反應。她的眼睛很深邃。


碧佳告訴我,過了夏天她就要到芝加哥讀博了。我說好,到時候一定聯繫我。



幾年前一位朋友到我家卡拉OK,唱了一首沙寶亮的《蒙娜麗莎》:


蒙娜麗莎

你不說話


是那麼酷似青梅竹馬


他唱得很投入,我有些感動,沒有什麼理由,也沒什麼必然聯繫,忽然想到碧佳告訴我的故事。


她搬到芝加哥的時候,幾乎有一個班的男同學送她。我本來對她說可以幫她搬家,結果發現她根本不缺勞力。

冬天不遠了,密歇根湖畔一層厚厚的金色落葉。一個周末,我和碧佳在埃文斯頓一家小餐館吃午飯,飯後在濱湖的小公園裡散步。碧佳長長的直發,褐色皮夾克下是蘇格蘭條呢裙和長統靴,踩在落葉上簌簌發響。


「你說我應該嫁給他嗎?」初次聊天,碧佳就問了我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我在國外已久,習慣對於如此私人的事情不發表意見:「嫁,還是不嫁,這是一個哈姆雷特式的難題。」


中午吃飯的時候,碧佳已大致介紹了自己的經歷:以哥哥為榜樣,一路重點中學、名校本科、研究生讀過來,然後出國讀碩士、博士,讀著讀著就成了大齡女青年。我說,「沒關係,我親眼看見你後邊跟著一個連呢!」她輕輕嘆了口氣,然後笑著說,「其實我不想把自己隨便嫁出去,所以才積壓了這麼多人。」


她說她很崇拜哥哥,愛屋及烏,所以對哥哥的同學也很敬重。我說,「謝謝你,我會從很正面的意思理解你的話。」她笑起來,「我說的是真的,我哥哥曾經提到過你,說你很有自己的想法,可是不知道自己要什麼。」我又一次愣住了,胖子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這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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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的眼睛很亮,卻總是眯著。由於面部肌肉逐漸增加,他看上去總是笑呵呵的。我曾經告訴他,基本上他很適合做「貌似憨厚」這個詞語的解釋。


胖子和許多胖子一樣,非常聰明。我們當年因為寫詩和打橋牌成為好友,但他在我還迷茫地徘徊在圖書館故紙堆中時,就毅然決然地去和別人辦公司。他無疑是創業者的先驅。


「聽說你哥哥已經在北京開賓士了?」


「你對他開不開賓士無所謂,對吧?」


「那倒也是,我更在乎回北京時他請我去哪兒吃飯。」


胖子很愛他的妹妹。他告訴我,碧佳曾經有過一段青梅竹馬的感情,可惜後來沒成,讓父母很遺憾。他囑咐我,如果身邊有好小夥子介紹一下。可是等我見到碧佳,就知道這完全是多餘的。


碧佳倒沒有談以前的感情經歷,只是告訴我,到芝加哥以後的兩個月,有個長得很帥的歐洲小伙拚命追她。「我有點招架不住了,有時候想,要不就從了吧,你說呢?」


我說,「從不從是你自己的事,和別人沒關係,你也不用聽別人的意見。」


「謝謝你,我猜你就會這麼說。其實除了你,我可以想像別人都會反對。」


「為什麼?」


「我父母不贊成我嫁給外國人。我身邊的男孩子自然都會反對。我又沒有一個可以談這些事情的女朋友。」


交淺言深、推心置腹的談話大多在瞬間過去,然後回到日常生活。天快黑了,我送碧佳到公寓門前,然後驅車迎著夕陽回家。



從小說的角度來說,蒲寧的《幽暗的林間小徑》更為出色。一個老軍官在旅途中遇見驛店老闆娘,正是30年前被他遺棄的18歲的美麗女僕,她一直愛著他,終身未婚。「一切都會過去的,我的朋友」,他喃喃地說。「愛情、青春,一切的一切無不如此。這是一樁庸俗的、司空見慣的事。隨著歲月的流逝,一切都會過去的。《約伯記》中是怎麼說的?『就是想起也如流過去的水一樣』。」然而她說:「的確,每個人的青春都會過去,可愛情卻是另外一回事。」他的一生並不幸福,而她並沒有寬恕他。小說篇幅很短,寫得緊湊直白,抒情而殘酷。在結尾一段,蒲寧又引用了俄羅斯詩人奧加遼夫《司空見慣的事》:「一條幽暗的林間小徑蜿蜒在椴樹間,奼紫嫣紅的薔薇在周遭爭妍鬥豔??」


短暫與長久,從來既是真實,也是一種感覺。穿過幽暗的林間小徑,留在身後的是歲月。似乎遠去的褪了色的風景,其實有時候就封存在記憶的保險柜里。


2014年9月,我忽然收到胖子的郵件,告訴我他女兒馬上就要來芝加哥留學。他送女兒過來,想見一面。我們多年來很少聯繫,雖然間接會聽到有關他的消息。他所在的世界離我很遙遠。風投、創投、天使、眾籌這些詞我經常聽說,其實不明白究竟是什麼意思。


在斯考基鎮一家川菜館裡,一個身材高挑、長發飄飄的女孩走過來叫我叔叔。有那麼一霎那,我以為是碧佳出現了。「你女兒真漂亮,很像姑姑!」胖子笑道:「很多人都這麼說。」


胖子剃了個光頭,穿黑色無領羊絨衫,掛一串木念珠。雖然小我一歲,但他從來習慣於在我面前侃侃而談,給我一些人生指導。他是那種學一樣像一樣,歸納能力超強的人,所以聽他講話挺長知識,也是種享受,雖然我不見得全信。


「你在浪費生命!」他斬釘截鐵地說,那一揮手的架勢和青年時代一樣,有點誇張的果斷。我岔開這個話題:「碧佳在哪兒?」


「她現在不得了,比我成功多了,自己的公司上了市,還經常做慈善事業,名氣大得很。噢,對了,她改了名字,所以你即使看見過,也不知道是她。」


「她海歸了?」


「回國十多年了。」


「那位南斯拉夫老公呢?」


「早離了。」


「再婚了沒有?」


「沒有。她一直一個人,越成功也就越找不到合適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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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初到芝加哥的那個冬天,我們散步時談論她嫁與不嫁之後,除了偶爾電話聊聊天,我再沒見到過碧佳。她聲音綿軟,但是並不嗲;她很愛笑,但是言辭犀利,這一點和她哥哥很不一樣。


這種你來我往也沒幾次,很快就稀疏了。第二年春天的一個晚上,我突然接到她的電話,「你能馬上來一趟嗎?」聽上去她聲音有點不對勁,我放下電話立馬就上了車。


這是我第一次到碧佳的公寓里。她一開門,我就聞到香水和酒氣混在一起的味道。沒想到她屋裡竟是家徒四壁,只有一張床、一張書桌、一把椅子。桌上一個已經空了的紅酒瓶。她示意我坐下,自己也坐在床邊,然後看著我,帶著點嘲諷的眼神,又有點肆無忌憚的樣子。


「你沒事兒吧?」


「我挺好,你這不是看見了嗎?」


「出了什麼事?」


「沒有,真的沒有,謝謝你的關心。」


「那你為什麼喝這麼多酒嗎?」


她停頓了一下:「我要結婚了。」


我也停頓了一下:「祝賀你!」


我望著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她也看著我,眼睛睜得很大。我忽然又有了她根本沒看見我的感覺。沉默不知道持續了多久,我的磚頭一樣大的手機突然響了。



在2015年夏天,我接到胖子打來的電話:「我妹要接見你。」


「好啊,在哪裡?」


「你如果沒有別的安排,明天她派車來接你去五台山。除了冬天,她平常都住在山上。」


「她出家了嗎?」


「也沒有。也算是吧。我也說不清楚。這些年我很少見到碧佳,她給你的待遇我都沒享受過,哈哈哈??」


第二天,一輛路虎攬勝停在我居所門口,下來一位幹練利落的職業女性:「李老師,是雲總派我來接您的。」我又愣了一下,原來連姓都改了。


在細雨中上山去見雲總,便有些騰雲駕霧的感覺。五台山我從未去過,更覺深不知處。當越野車終於停在一幢相當古樸的庵寺前,我有些不真實的感覺。見到身著青布袍,齊耳短髮的碧佳,彷彿是在一場夢中。


「你沒想到我現在是這個樣子吧?」她很平靜地看著我,說話的口氣就好像我們昨天剛剛見過。


「是一點都沒想到。去年見到你哥哥,聽說你成了大富婆,我完全想像不出你會是什麼樣子。」


歲月在每個人臉上都刻下了深深的痕迹,尤其是神情里的滄桑,浸透在她的微微一笑中。


「你沒怎麼變。」


「老了,老了。頭髮已經稀疏,飯量不及當年的一半,比廉頗差遠了。」


「還是那麼愛掉書袋。」


「哪兒的話呀,讀過的書都快忘光了!」


她一直看著我,眼睛依然深邃,但是多一分溫和:「謝謝你,這麼多年一直守口如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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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的是那年春天我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故事。在她的公寓里,我接完電話,看她依然在發獃,只好試圖打破沉默:


「你什麼時候結婚?」


「是你太太的電話嗎?」


「是的。」


「我聽見你告訴她,你在我這裡。」


「是的。」


「你好像很誠實。」


「我想我只是不太會撒謊而已,記得《了不起的蓋茨比》里的『我』曾經說??」


她凄然一笑,打斷了我:「別背書了。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你答應我不告訴任何人,包括我哥。」


我自然答應了她,也一直對誰都沒有講,雖然這也僅僅是一個司空見慣的故事。碧佳的確有過一個青梅竹馬的男朋友,但是在上世紀80年代末激情澎湃的春天,她突然愛上了另一個男孩,沒有理由,沒有原因。然而不久之後,那個男孩進了監獄。她受了巨大刺激,在絕望中考了托福和「雞阿姨」,到了美國。半年之後,那個男孩被放了出來。她沖回國,結了婚。這一切她沒告訴任何人。就在辦理新婚丈夫出國陪讀的過程中,她發現他在國內另有一個女友。於是,當他抵達美國後,她離了婚,然後把前夫送到紐約,自己一個人來到芝加哥。


我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她望著窗外的景色,那蒙了一層霧一樣的眼神。


「你很愛他,對嗎?」


碧佳輕輕頷首,我終於看到兩行清淚流下。


「我想我真的明白你為什麼要結婚了。我只能說,祝你幸福!」


「謝謝你。」


那是和碧佳在美國最後一次見面。不久她就離開了芝加哥,打電話過去,號碼已經不存在了。


路虎攬勝的音響自然是十分好的。下山的路上,我掏出手機連上音響,開始放《蒙娜麗莎》:


愛忘了有代價


會遺留下傷疤


曾經過的人只回頭一笑就走了


那雙手


至今也沒穿過


你溫柔的長髮


被時間沖刷


刊於《財新周刊》2016年第29期。本文圖片為《伊凡·蒲寧文集/Selected Works by Ivan Bunin》的插圖,作者為O. Vereys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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