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我多心有什麼錯？

作者：百合

【按：黛玉多心，在書中書外一直被人詬病。即使黛粉，也往往辯解說人無完人，總有小缺陷和弱點。經百合這一張剛口，不由人不心悅誠服：原來黛玉的多心是如此合情合理，不多心反而咄咄怪事了。讀者可以舉一反三，再細細思量黛玉的其他所謂缺點，究竟是出於誤解，還是出於誤解，還是出於誤解？】

一

人長眼睛是用來看的，長耳朵是用來聽的，長心是用來多思與善感的，更何況是心較比干多一竅的仙姝林。她的一生從頭至尾，都沒有輕易閑置過自己這些天賦超群的靈敏感官。

初進榮國府，這個聰慧的小女孩，時年才六七歲，就已經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有著超乎年齡的細密謹慎，在「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後面，是一顆「唯恐被人恥笑了他去」的自尊自重的心。

若換個愚鈍的自然無礙，但小黛玉一路行來，眼見得幾個三等僕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侯門公府的氣勢在她心理上已然形成威壓。多年後妙玉在入住櫳翠庵之前，曾放言「侯門公府必以勢壓人，我再不去的」，明是清高志氣實是自卑膽怯。同少女妙玉一樣，此刻的小蘿莉黛玉也一樣有膽怯。

膽怯，卻不露怯。

一大家子長輩，從外祖母到舅母，從表嫂到姐妹，她挨個見過，都記住了臉對上了號。王熙鳳霸氣出場時，黛玉聽眾姐妹說「這是璉嫂子」，她事先做過功課，馬上反應過來這是二舅母的侄女，自幼充男兒養的，連學名她都知道。忙賠笑見禮，以「嫂」呼之。別說小屁孩，換個成年人，見到這烏央烏央一屋子衣香鬢影，腦袋都大。但小黛玉無人教引，卻這般大方伶俐，鳳姐忍不住誇「這通身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

二

接下來是去拜見兩個母舅，對這個遠道而來投親的外甥女，不說別的，單看在死去妹妹的面上，一般人再忙也要出來接見撫恤一下，誰知竟都是奇葩。

大舅舅派人傳話說：見了倒傷心，乾脆就不見了。黛玉忙站起來，一一聽了。人家都說了不見，黛玉也並未馬上走，而是再坐了一會，很懂做客套路。邢夫人苦留晚飯，黛玉婉拒了，她笑回：「舅母愛惜賜飯，原不應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領了賜去不恭，異日再領，未為不可。望舅母容諒。」入情入理，懇切周到。

二舅舅連話都沒一句，自去廟裡齋戒去了，泥菩薩可比外甥女重要。二舅母又不像大舅母，是大戶人家出身，少家常多威儀。先是讓黛玉在會客廳等，然後再引進。兩次落座，黛玉都不越禮。

在會客廳，老嬤嬤讓黛玉上炕，黛玉度其位次，只在椅子上坐；第二次去王夫人房內，見王夫人坐西邊，卻讓黛玉坐東。東面為尊，黛玉便料定這是賈政的位子，便只肯坐椅子上，王夫人再四邀請，黛玉只肯挨著王夫人一塊坐在西邊，東邊空著。即便事先沒有試探的意思，但經這一讓，王夫人心中未必不驚：「且不能小看了這毛丫頭，話雖不多，心裡卻明白得緊，日後也是個厲害人物。」

王夫人交代不可招惹寶玉，黛玉忙撿好聽的說：聽說這銜玉而生的哥哥性情是極好的呢！又反問王夫人男女有別，不在一起住，豈有招惹之理？——性情尖銳初露端倪。王夫人巴拉巴拉解釋她家寶玉的特別時，黛玉馬上閉嘴，一一答應，乖巧溫馴。

三

最令人捏把汗的是吃飯，多少人在餐桌禮儀上栽了跟頭。據說乾隆爺曾經招待高麗使臣，使臣初來乍到，竟把放了鮮花花瓣的洗手水給喝了。乾隆大笑：「你真是個棒槌！」以致這個蔑稱沿用至今。這樣的尷尬事黛玉也遇上了，但她輕巧地避開了這個坑。

從前在自己家時，怕傷脾胃吃完飯不喝茶，但是現在是賈府，這邊一吃完馬上有茶捧上來。黛玉是客，坐的是首席，捧茶必定是先給她。她接過茶，卻並沒有急著喝，而是觀察。看到下人捧漱盂過來，心內明白這盞茶不是喝的，便看樣學樣也漱了口。就這一下，讓人放下了提在嗓子眼的心。

略分心一點，順手接過咕咚一口咽下去，就出了大洋相。喝了人家的漱口水，日後不知要被這府里多少人拿這事漚腸子：「還說呢，林姑娘那年剛打揚州上來，頭一回在府里用飯，不懂咱們府上規矩，竟把漱口的茶給喝了，啊呀呀，笑死人了，多虧老太太在，大傢伙才不敢敞開來笑……」得，連累外祖母也跟著丟臉。

初進榮國府，半日應酬下來，眾人看在眼裡都覺得她言談舉止不俗。黛玉知禮守禮懂禮行禮，出入上下色色周到，得體自如又不卑不亢，沒落一點差池，硬生生hold住了全場。叫人看了，真想為她的表現鼓掌撒花吧！

這一切，都幸虧了那一顆敏感的心，像是有一根天線從心裡伸出來，全盤接收外來的各路信號，一一斟酌小心應對。從前在父母膝下，必定不用這麼累吧？沒娘的孩子，到哪兒都理短，都沒法徹底放鬆。從此棲身於這樣錯綜複雜的豪門裡，前路漫漫且行且看。

四

寶黛初會，寶玉就犯神經砸了自己的玉，黛玉嚇得不輕，哭泣著夜難安寢。襲人來勸時說：「快別多心！」能不多心嗎？不過就是說了句「想來那玉是一件罕物，豈能人人有的」恭維話，哪兒就說錯了惹惱了呢？這以後可怎麼相處啊？

湘雲和黛玉中秋賞月時，見黛玉對景感懷俯欄垂淚，說道「我也和你一樣，我就不似你這樣心窄。」這不叫寬慰，這叫白天不懂夜的黑。

同為父母雙亡，湘雲還在襁褓中父母就過世了，對父母完全沒有記憶，由叔叔嬸嬸代為撫養，父母之愛是什麼滋味全然不知。而黛玉在父母去世時已經記事，身為獨生女，被愛如珍寶的感覺自然難以忘懷。母親重病期間她侍湯奉葯，去世以後又守喪盡哀，個中傷痛湘雲更是無從了解。

從未得到過和失去是兩種概念，前者是空白，後者是經歷。「夏蟲不可以語冰」，從小自立慣了的拇指姑娘，怎麼可能體會落難豌豆公主的委屈？缺失感會影響一個人的幸福指數，在這件事上，無感的湘雲是比有感的黛玉幸福。

還有，雖是同為客居，湘雲是串親戚，而黛玉是投親，大說大笑著走來走去是萬萬不能的。兩人鬧了彆扭，湘雲可以拍屁股走人，喊翠縷收拾包袱家去，不在這兒看人鼻子眼睛。林黛玉呢？她能去哪裡？「雪雁，收拾東西，咱們坐船回蘇州去！」？幼弟早夭，母歿父亡，賈母說過林家的人都死絕了，早已無家可歸，只有苦捱。不到忍無可忍，「這園子住不得了」這句話她是不能輕易出口的。

可恨的是寶玉，他勸湘雲留下時，竟也如此說：「林妹妹是個多心的人。」寶玉拿楊貴妃比寶釵，後者尚且要大怒，那把戲子比黛玉，她憑什麼不能生氣？

金釧投井後，王夫人想要給金釧兩套裝裹衣服，但現成的只有林黛玉做生日的兩套。王夫人也說「你林妹妹那個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又拿多心說事兒。寶釵便說：拿我的衣服吧，我不忌諱。替姨媽解了燃眉之急。

這又為擁釵抑黛派多了一條證據。拜託，這事是個偽命題。首先，王夫人就沒管黛玉開口借，怎知黛玉不肯？恐怕是她這個做舅母的對黛玉平日不冷不熱，現在當然不好意思去為兒子的醜事去借衣服。說黛玉多心，其實是她自己多心吧？說別人複雜的人，自己也不簡單。

五

認真起來，人在江湖混，哪一個不多心？

探春被王善保家的掀下衣服，還要回贈一個耳光呢！入畫為哥哥藏私，惜春為避嫌愣是把她攆了出去。而出名大度的薛寶釵一見大觀園裡做抄撿，便以要照顧家母為名，立馬搬了出去。這時候，倒沒有一個人說寶釵多心了，尤氏與李紈兩個只是相顧而笑。

一樣的事情，在別人那裡是自重自保，在林黛玉這裡就是多心。無根無基的人合該忍氣吞聲，最好像迎春那樣，拿針戳都不知唉喲一聲，或者像岫煙，面對下人刁難裝聾作啞，還出錢給她們打酒喝，就符合大家對孤兒的人設了。因為你無處可去，理當被人捏在手心裡予取予求。

不好意思，黛玉讓有這等想法的人們失望了。

迎春被下人欺負，黛玉嘲謔她「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若是個男人一家大小如何裁治？

周瑞家的送宮花，這麼資深的奴才，黛玉也照樣piapia打臉：

「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周瑞家的出了名的勢利，估計黛玉對她早就心存不滿，這次弄不好是借題發揮。

小紅私相授受，被寶釵擺一道，嚇唬說是黛玉剛路過，嚇得不輕：林姑娘嘴不饒人心又細，可怎麼得了啊------厲害人名聲在外，一般人都不敢惹。

說黛玉錙銖必較也罷，小性難纏也罷，以她的特殊身份，在一個斗得像烏眼雞一樣，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家族裡，愣是為自己爭取了一片獨善其身的生存空間，這絕非易事。就算有賈母的面子，但平日做人總要獨當一面，誰能替得了誰呢？

對於別人的議論，黛玉有所聞卻無所謂。我行我素，誰愛說啥說唄：隔窗聽到襲人拿她作比，誇寶釵如何心地寬大之時，她絲毫沒記仇，襲人漲薪後她還跑來道賀；湘雲影射黛玉嫉妒寶琴得寵於賈母，黛玉竟然充耳不聞，根本不接招，自顧自與寶琴姐姐妹妹。

黛玉所思與所為，總令人無端想起《甄嬛傳》里那句台詞：「人情世故的事，既然無法周全所有人，就只能周全自己了。」當時語畢，甄娘娘接過侍女手裡的暖爐，在冷風中款款向宮內而去，等待她的，又是一場小心翼翼的面聖。

單比這一點，黛玉比甄嬛幸福。回瀟湘館把門一關，迎接她的是一片自在的文藝小天地：翠竹几桿，曲欄一道，銀紅的霞影紗正糊在窗上。廊下掛著的鸚鵡大聲喊：「雪雁，姑娘來了，快掀帘子！」。進得屋裡，滿牆滿架的書，想看哪本看哪本。作為瀟湘館館主，內務當然也要安排得井井有條，「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紗屜，看那大燕子回來，把帘子放下來，拿獅子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嘖嘖，只看吩咐紫鵑這一句，就知小日子過得多精細。

連寄居在檐下的燕子都要記掛，免它徘徊於屋外無家可歸。殘花墜地，怕它們流與污水溝渠，要錦囊收起，掩埋於一掊凈土之中。比「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的佛心還要珍重，這等細膩體貼的多心，多多益善才好。

多心固然傷神，並非一無是處，世間哪有萬全，無非求個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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