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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霜:拉金隔窗遙看的魅力

「他顯示出那種構成他特徵之一的能力,即將同時出現的不同情感、判斷、意向以一種類似U型拐彎的方式,細膩而陡峭地並置在一首詩里,最令人難忘的是,他掌握著一種恰如其分的語調,相對於他所談論的事物,不高也不低。」


拉金:隔窗遙看的魅力


冷霜

冷霜:拉金隔窗遙看的魅力



在動盪紛紜的二十世紀,作為一位詩人,拉金的一生實在是過於平淡無奇了:大學畢業之後,終生輾轉任職於幾個大學圖書館,其中一個他待了三十年之久,幾乎相當於他壽數的一半;獨身一世,此外也似乎沒有鬧過什麼足以寫進文學史的著名的戀愛;與稍長於他的中國詩人穆旦、德語詩人策蘭一樣經歷過二戰,然而這在他的詩中卻並無哪怕一般性的表現。即使與另一位曾任圖書管理員的詩人博爾赫斯相比,他的生活也顯得缺少波瀾。不過,這並沒有妨礙他成為一位極具魅力的詩人,儘管生前只出版過薄薄四冊詩集,他如今已被很多人認為是上一世紀後半葉最傑出的英國詩人。


我最初體會到拉金的魅力,是在一本不出名的《當代英美流派詩選》上(為此要感謝譯者王恩衷、樊心民,他們選譯的幾首拉金詩其譯筆在我看來幾近完美)。在《禮拜》(一譯《上教堂》)一詩中,他顯示出那種構成他特徵之一的能力,即將同時出現的不同情感、判斷、意向以一種類似U型拐彎的方式,細膩而陡峭地並置在一首詩里,最令人難忘的是,他掌握著一種恰如其分的語調,相對於他所談論的事物,不高也不低。儘管現在看來,我會覺得它的結構過於精巧,它的主旨則明顯與他所要維護的英國本土文化價值有關,未必悉如他宣稱所要忠實的直感,可是誰能拒絕它曲終奏雅時發出的那個帶著毫不誇張的尊嚴的聲音呢:

這一點永遠不會過時,


因為每個人總會驀然發現


自己有變得嚴肅的渴望,


總會帶著這種渴望來到這裡,


曾聽人說禮拜能使人變得更有智慧,

即便僅僅是因為周圍躺著這麼多死者。


而在他的另一首名作《降臨節婚禮》里,那如同電影鏡頭搖移中閃現出來的面影與細節,那敘述的雅緻,和那富於暗示的結尾,都使它如此雋永,耐得反覆尋味,其中透露出來的詩歌觀念與技巧,無疑曾在最近十年里給很多當代中國詩人以啟發。


和不少西方現代詩人在漢語中經歷的處境一樣,在相當一段時期里,拉金也是僅以他的少數一些詩的漢語譯作(經常有多種譯本)在中國大陸的詩人中建立起他的詩歌形象。有好幾年,他被不同的詩人及詩歌圈子或公開或私下地談論、引用、模仿,他的詩曾得到相當大範圍的關注與推崇。我猜想——或許有點兒樂觀——那樣的程度在漢語詩歌中他也可能是最後一批,這個名單里還可以加上布羅茨基、米沃什與畢曉普等等。他筆下的戰後英國福利社會引發了進入市場化社會的當代中國詩人的同情,他的懷疑與失敗感被他們在告別充滿理想主義與造反精神的八十年代之後引為同調,一些詩人在他那裡發現了敘述的魅力與價值,以此來面對和處理九十年代變化了的社會、經驗與感受性。


在這種生產性的誤讀中,甚至他的那種狹隘性,他固守的Englishness也被視為他魅力的來源之一。它們確實是構成了他獨特詩歌風貌的一些斷面。不過,最切中核心的話已經由他自己說出了,在談到哈代的詩時,他坦言道,「我讀哈代時,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就是我本來不需要努力硬撐著自己,按外在於自己生活的詩歌觀念去創作——也許這正是我感到葉芝在慫恿我做的事。」他由此激活了貫穿哈代、愛德華·托馬斯、約翰·貝傑曼以及奧登等的一條不同於葉芝、龐德、艾略特一系的源於英國詩歌自身的現代傳統,他也由此獲得了某種坦然,它們共同幫助他確立起他自己的詩歌面目。


與此有關,在我看來,使他的詩如此迷人的極為重要的一點是,他以他的全部詩作塑造出了一個關於他自我的詩歌形象。我不同意詩人布萊克·莫里森將之視作一個戲劇性裝置或一副面具的看法,它有可能低估了拉金使用第一人稱寫作以保存其個人生活的經驗時的坦然與勇氣,而且它恰好把他葉芝化了,儘管當拉金那樣寫時並非不可能採用過小說化的虛構;他詩中的自我不同於自白派式的自我;但是,它同樣洋溢著濃郁的文學意味。它直接而寫實性地分析自我,評論周遭所見,由此達到的心理深度很少在其他現代詩人那裡見到。隔著車窗玻璃觀察浮世眾生,也許,《降臨節婚禮》中那個敘述者的樣子再傳神不過地凝定出他的這一自我形象。

拉金的詩在他生前就受到了少有的讀者的歡迎與評論界的讚譽,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傳達出了戰後英國社會現實中很多人共有的經驗與感受,然而,這些詩畢竟又出自一個相當特異的心靈。當他將所見所思所感娓娓道來時,他的視線和聲音總是力圖顯得平易、親切,其實卻非常特殊。《降臨節婚禮》里那個飽含鬱積與釋放之感的結尾未嘗不可被視為某種霧化了的U型拐彎,與他另一些詩《自我是這個男人》、《出席的理由》、《錢》、《癩蛤蟆》等一樣,它蘊蓄著不同的、彼此衝突的情感,只是更加微妙。當他隔著安全的距離旁觀那一樁樁婚禮時,別忘了,我們從中看到的景象是來自一個對婚姻抱著複雜的態度、已近中年的單身漢。詩中那些婚禮的描寫經常被認為是諷刺性的,但是,與其說那是諷刺,不如說是由一種陰鬱的幽默感所致,它的觀察與其後結尾中那已溶於下意識,卻在一瞬間突然重又明亮起來的期冀、懷疑、選擇及放棄,共同展示出一個獨一無二的自我。它有著拉金在哈代詩中看到的坦直,它也有他在哈代那裡感到的「奇趣」,但它仍然獨屬於拉金。


在拉金詩中的自我眼中,他的童年只令他厭倦,已經都忘完了(《來臨》),而回首故鄉,感到的只有茫然(《我記得,我記得》)。


不信教,畏懼婚姻與家庭,覺得「生活首先是厭煩,其次是恐懼」(《多克里和兒子》),惟一讓他縈心繫懷的只有他並未身歷過的一戰前的英國,帝國的好時光。葉芝的面具理論與他對精神的超驗性的追求有關,艾略特的非個性化則聯繫著他的有機文化的理想,而拉金這種經驗主義地直陳自我及其厭世感所體現出來的詩歌觀念,也呼應著二戰後英國社會的精神現實,就像他在他50歲生日時那首《風景》里自問:


它去了哪兒,這一生的時間?

尋找著我。所留下的是陰鬱的。


在自我之外,只有流逝的時間,除了死亡,再無其他任何絕對之物可以提供庇護,這也是為什麼它總在進行著抉擇,又總在猶疑。很有悖論意味的是,當拉金把發生在自我中的這些詰問與猶疑一一呈現出來時,他的詩卻獲得了某種徹底性。這是同樣產自英國的那個輝煌於浪漫主義詩歌中的「世界立法者」的形象投射在當代的倒影。與現代詩中一些面具化和自傳性的文學形象相比,拉金的自我形象比艾略特的普魯弗洛克堅執,也沒有貝里曼的亨利那種年輕人似的歇斯底里的氣質,它就像我們的一位鄰居,一個外表循規蹈矩想法卻自有他一套的中年人。以這樣一個孤絕然而又充滿人情味兒的自我,拉金詩顯出他的前輩們所缺少的一種深刻的、帶有普遍意味的當代性。


這當然只是拉金詩歌魅力的一部分。現在,他的詩的第一部中文譯著,《菲利普·拉金詩選》已經出版,我們可以讀到他更多的作品了。譯者、當代詩人桑克在此書的譯後記中說,從1992年起,他用了10年的時間斷斷續續地譯出其中的詩,「光陰如水,我的英文在變化,我的漢語在變化,我的詩歌觀念也在變化」,這是很誠懇的話。如果我沒有看錯,在這本譯詩集里,可以感到由於他對漢語及其詩歌的理解的變化,他的翻譯觀也悄悄地發生了改變。當他藉助翻譯越來越多地了解了拉金,因而對拉金詩的認識有了轉變,「由一種單純的欽佩和喜歡發展成一種更為複雜的情感,甚至還產生了一種苛刻的批評意識」時,他也在另一面接受了拉金的饋贈。這是尤足寶貴的因緣。在詩人與讀者的關係上,拉金堅持快樂原則,認為詩歌必須予人快樂,而恢復這種快樂是當代詩人的一項責任。在這一點上,他可以說相當成功,他被稱為「非官方的桂冠詩人」,他的詩集有的銷量竟達七萬冊之多,在現代詩人中實屬罕見。相信也會有更多的中國讀者,通過這個譯本,在他的詩中感到這種他為之工作了一生的快樂吧。


冷霜,1973年生於新疆,北京大學文學博士,任教於中央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著有批評文集《分叉的想像》,詩作結集於《蜃景》。曾獲劉麗安詩歌獎、「詩建設」詩歌獎等。


一日一書

冷霜:拉金隔窗遙看的魅力



西方的沒落


作者:[德]奧斯瓦爾德·斯賓格勒


出版社: 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譯者: 張蘭平


出版年: 2008-12


定價: 35.00元


《西方的沒落》素有「歷史博物館」之稱,是德國史學家斯賓格勒的力作。在書中,斯賓格勒認為,當西方以物質文明為主的時代興起,以精神文化為主的時代也就逐漸衰落了。斯賓格勒稱:中國從秦漢時代開始沒落,印度從阿育王時代開始沒落,希臘從亞歷山大大帝時代開始沒落,中東從穆罕默德時代開始沒落,西方從拿破崙時代開始沒落……斯賓格勒的史學觀點,既對湯因比這樣的歷史學家有很大的影響,又被納粹政治家和思想家所利用,我們今天應該以批判的眼光來讀,以批判的態度來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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