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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禪修經歷 正午

他最開始禪修,純粹出於好奇。在科學和宗教之間,他謹慎地保持著理性的觀察。他的三次禪修經歷,是個人史,也是你我他的鏡子。

我的禪修經歷 正午


我的禪修經歷


文 沈東


1


葛印卡禪修的連鎖業務在全球流行的時候,我在電腦前能查到的離自己最近的網點,在炎熱的福建。簡陋的網頁上,詳細列出了一座偏僻山間小廟的交通路線。規則之一,禪修期間全程上交貴重物品,手機代為保存,斷絕和外界的聯繫。這一切讓人疑心頓起。

那是2007年左右,已在許多國家盛行的葛印卡禪修,在中國似乎還未大規模傳開。福建的這個禪修營,一沒什麼官方認證,二沒有前車之鑒,不敢輕信。


過了一年,我在相關網站上看到另一則禪修營的開營通知,雖不是葛印卡禪修,但運用的是緬甸馬哈希長老的方法。禪修地點在蘇州郊外的蘭風寺。蘇州是我的家鄉,到那裡禪修,似乎更有安全感。


和蘇州絕大多數名剎不同,蘭風寺位於郊外公路旁的山坳里,開闊且安靜,是一座還沒完工的新廟。禪修營的開班日期是2008年十一國慶長假。我在傍晚抵達廟裡時,正是晚飯時間。大約二十個人已在食堂坐成兩桌。營員、聯絡人、還有關鍵的禪修指導老師悉數登場。其中大多數學員恐怕和我一樣,都是第一次在這種宗教場所參加活動,吃得小心翼翼,也不知道該不該和周圍的人搭話聊天。從吃飯到大家分配房間領取鑰匙,再到進入一間空的禪堂里開始禪修前的開營會,整個過程不禁讓人想起小學新生入學。我們都有些靜默的興奮。


當天晚上是開營會。聯絡人是個風風火火的姑娘。她向大家正式介紹了指導老師,一個中等偏瘦但圓頭圓臉的和尚。他叫宗凈,浙江人,出家在蘇州西園寺,之前曾去過緬甸的馬哈希禪修中心學習內觀禪修。


那是我第一次參加禪修。每一天,我們在黎明前起床,交替著打坐和溜達,一直到晚上,再上一堂佛教理論課。

和我同屋有三個人,起初都「道路以目」,回屋之後象演默片似的,刷牙洗臉先後謙讓一番。幾天後,不知是誰開了頭,也交換一下名片,自我介紹一番,並且品評打坐途中偷眼看到的各人的尊榮姿態。其中一個畢業沒幾年的小夥子,覺得自己決斷力不夠,職業全無規劃,前途一片模糊。雖然他愛讀哲學和宗教書籍,卻總希望我們幫他出出主意,規劃規劃人生。


我們打坐的地方,位於寺廟後院,一棟還沒有完工的二層小樓上。水泥地面上厚厚一層灰土,灰色的水泥樓梯沒有欄杆,只有牆邊貼著「關照當下」的紙條。坐在「灰堆」里禪凳上的學員們,衣著各異,嚴守「止語」的規定,拚命拽回紛繁的思緒,試圖把注意力全然放在隨呼吸而起伏的肚子上。腰酸腿疼換一下姿勢時,都得小心翼翼生怕干擾到別人。


但在一牆之隔的寺廟大殿里,蘭風寺的和尚們,正舉辦一場超度亡靈的水陸道場。他們和一群身披袈裟的施主,在鐘磬敲打出的口水歌的調子里,念念有詞地唱著超度的經文,時停時走地在前院兜圈子,操辦得蕩氣迴腸。


我常好奇坐在我旁邊的其他人,心裡會想些什麼。也許和我一樣,心思來回飄蕩,並不擅於長時間地專註自己的意識。隔壁的敲打和念經聲,搞得我心煩意亂。


每天早上,指導老師宗凈,身穿黃色僧袍,默然坐在我們對面。他會以一段簡短的說明開始當天的打坐,有時僅僅是一句話:我們開始吧。

2


我至今不覺得自己是個佛教徒。博士畢業後,我一直在一所大學任教。多年來,我似乎更願意接受科學體系對世界的解釋。原因很簡單:明了,管用。而一直以智慧第一的佛教,似乎除了一些哲學意味的思辨,很難讓人發現前後連貫的方法體系。


但佛教的面目,總體現出一種美感。不管是「三千大千世界」或「三十三天」的空間跨度,還是「剎那」或者「無始由來」的大空間跨度,都讓人浮想聯翩。對於任何一個有閱讀習慣的非教徒來說,《聖經》里的故事和佛教經典里的世界觀,有同樣的吸引力。但隨著閱讀的深入,我發現絕大多數作為結論的世界觀,都看不到得出結論的過程。只有一種具體的方法被模糊地提及,那就是禪修。


在英語里,禪修對應的詞,是靜慮。據學者考證,禪修作為一種基本工具,在佛教產生以前,已在古印度流行開了。與通過對外部世界的考察來總結規律的方法不同的是,禪修方法,是將個人精神專註於某一處,從而進入一種超級專註狀態,進而去直觀地感知世界的存在和規律。

幾年前,我第一次接觸禪修。我覺得這個幾乎已經失傳的方法體系,是值得驗證的。而這種驗證,就開始於世俗化的葛印卡禪修——從原始佛教中抽離出最簡潔明了的禪修工具並將之推向全世界。創始人名叫葛印卡,印度裔,並不是出家人。


據說今天葛印卡的中國網點班,往往是一期名額剛一放號,瞬間就一搶而光。不過這是後話了。


3


在蘇州的禪修營,每天晚飯後,我們都要在院子散步。宗凈說,散步,是為了關注自己的腳下,練習「經行」。但漸漸的,飯後溜達卻成了我們和宗凈自由交流的時間。宗凈時常說起自己對宗教、哲學乃至科學都很感興趣。在教禪修時,他也會提起橫膈膜、植物神經這些足夠現代的用詞。終於有人忍不住好奇問起他出家前的工作,答案是:醫生。


和許多喜歡端著點架子,嘴上筆下離不開半文半白「國學傳統」的大師很不同,宗凈常常表現出一種真誠的對世界的好奇感。他是個好學生,從醫學院畢業,在門診接待病人,同時又對那些看上去不那麼實用卻讓人無限遐想的哲學、宗教、科學前沿的東西著迷。作為一個受過嚴格現代醫學訓練的醫生,他的神經卻沒有堅強到對那些現代醫學也束手無策的病人熟視無睹。他常常有一種挫敗感。在一篇博文里,他描述了一個有雪的冬天,他在一座寺院里讀到一本針對知識分子的佛教普及讀物,感覺那是一種比現代醫學更解決根本問題的方法,於是出家了。


就像當年他作為一名內科醫生卻對宗教、哲學感興趣一樣,當真正成為一個出家人的時候,他除了把古漢語和英語這兩種閱讀佛教文本的語言熟練掌握之外,反倒對心理和網路等現代科技的東西始終保持好奇心。對他本人來說,也許所有這些關注點,都是出於對自我和世界的好奇和探究,但從實際的效果而言,他顯然比其他人更顯得不那麼「迷信」,不那麼流俗。他也曾以一個出家人的身份考取了國家心理諮詢師的資格。


西方宗教以及思想史上,有一條著名的奧卡姆剃刀原則——如無必要,勿增實體——可以用已有的、更簡單的道理解釋的話,就沒有必要增加更複雜的解釋和原因。宗凈未必一定了解這條原則,但他肯定是這一原則的實踐者。


參加禪修的學員里,有幾位顯然是浸淫佛教理論多年的居士,專業術語一籮筐。但宗凈會盡量用淺近明白的話進行解釋。禪修的時候,他告訴大家應當把注意力放在呼吸時腹部的起伏而不是心臟的跳動上,因為「心臟跳動是神經系統自主控制的,如果意識進行干擾的話,有可能干擾到心跳,甚至出現危險「;又比如打坐的時候,應該把腰挺直,因為橫膈膜處於放鬆狀態,呼吸才能均勻。等等這些,他會盡量用他本行醫生的精確性去描述,而避免使用諸如「氣脈」之類模糊的概念。


宗凈的醫學背景,讓他有別於絕大多數的出家人和信徒。有意思的是,在後來的閱讀和接觸中,我發現在緬甸的修習有成的大師、以及一些佛教早期的經典中,對於禪修這門功夫的介紹,也暗合奧卡姆剃刀原則,即並不會用任何「神」的概念或者類似於「保佑」、「加持」這類比較通俗的說法。乃至「氣」、「氣脈」等等含混的概念,其實也只在中國盛行,並不存在於通行的話語體系中。如果我們不去爭論這些概念是否真實、正確,至少禪修作為一種方法,在不添加這些概念的情況下,用更淺近明白的道理就能解釋得足夠好了。


在這樣一種接近於儒家「格物致知」的氣氛下,每日的禪修在我看來,更像是做實驗。雖然過程很艱難,但是顯得真實可信,不帶任何先入為主的信仰,特別是迷信色彩。


直到第四天,一個特別開朗好動的姑娘在禪堂打坐時,突然嚎啕大哭起來。


她說,她突然回憶起自己五歲以前的全部經歷,而這段經歷在她五歲被領養之後,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所有人嚇了一跳。那之後的半個小時也完全坐不住了。宗凈對此的解釋是,在禪修這種完全放鬆的狀態下,某些壓抑在潛意識裡的記憶是有可能釋放出來的,如果再經過適當的心理調適,這種釋放就會是正面的。至於禪修的作用,就在於能夠讓人自主地進入那種完全放鬆的身心狀態中。在禪修營的那幾天里,這算是最「神奇」的一段插曲。


很多時候,倡導者的魅力確實會極大地影響某件事情的影響力。作為這次禪修的組織者和指導人,宗凈總和每一個人保持著一種足夠健康的距離。每天打坐前簡短的說明之後,他就開始和大家一起「面壁」;交流的過程中,他似乎毫無心機地和大家交換自己的體驗,從未擺出一副大師的面目。 每天晚上我們離開禪堂時,宗凈總會打著電筒,給後面的學員照亮腳下。


走在路上,我嘗試著使用宗凈講過的禪修的一種輔助方法,在心裡默默地向身邊的每一個人祝福。這種積極的心理暗示非常有效,漸漸地,我發現當你正面地去觀察每一個陌生人的時候,他們的表情會變得更豐富,更有說明性,每個人明白地顯示出友善的一面。這種時刻,人潮不再是可怕的,而變得豐富和具體。


那年十月,桂花飄香,在那座蘇州郊外的小廟裡,我感覺自己正在和志同道合者一起上路。雖然我沒有得到任何神秘體驗,但這種結果本身,已遠遠超出我的預期。


4


在北京的朋友圈,因為蘇州之行(我也開始閱讀一些和禪修有關的佛教書籍),我儼然成了一個宗教人士。但似乎只有我自己明白,這更像是一種出於興趣和愛好的實踐。


常有朋友向我介紹一些似是而非、介於宗教和迷信之間的知識給我。大多數時候,這些東西並不讓人討厭,就像八卦一樣,只是生活的調劑品。2009年的一天,有人說在北京郊區,有一個密宗的漢族喇嘛,正要辦一次禪修班。密宗禪修,不同於葛印卡或馬哈希,顯得神神秘秘的,再次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們在城裡集合,坐包車,天黑時,到了京郊的一個度假村。因為是冬天,住宿樓里黑乎乎的一個人沒有,我們的到來顯然打破了這裡旅遊淡季的冷清。晚飯開始就必須止語——每個人的胸前貼上了「止語」的不幹膠。隨後我們進入一間大會議室,三面拉著厚重的窗帘,裡面燈火輝煌,音響中播放著印度調子的唱誦,兩側的牆上像歷代祖先像似的掛著兩溜唐卡。每個人依照指示找了一塊坐墊坐下。過了十分鐘,組織人說師傅來了,請大家恭迎師傅。我依樣畫葫蘆地學著別人的樣子,面向入口處雙手合十。一個披著大氅的出家人風風火火地走進場。他戴一副黑框眼鏡,微笑著向大家招手致意,穿過人群,坐上了金燦燦的講台後的高台。


我們手上都已拿到一份印刷精美的小卡片,印著這位師傅的簡介:大學中文系就讀,後來出家,再後來轉學藏傳佛教,翻譯了若干藏文典籍,深得幾位上師的認可,現在受邀在北京傳法。他看上去年紀不大,形象也很討喜,應當是個思維活躍的人。


從第二天開始,我們幾乎每天都盤腿坐在那間屋子裡。坐在高台上的師傅,沒有停歇地給大家講人生、講社會、講「空」論「有」。我期待著什麼時候開始講方法,卻發現這就是這次禪修的內容本身。雖然我聽得雲里霧裡,但似乎大家都非常感動。


從過午不食,到日中一食,到了第三天,整個禪修班似乎走入了完全不吃的境界。師傅帶著大家吃個迷你的小梨,或是品一口茶,每個人都努力放慢吃喝的速度。還有人主動放棄了那一個迷你小梨,以示虔誠。盤腿坐了三天後,飢腸轆轆的我有點麻木和眩暈,但又實在不好意思伸手去多夠一口吃的。


房間里總拉著厚帘子,晝夜點著明晃晃的百十盞燭台,已完全不知外面的晨昏冷暖,只覺得身上一陣陣燥熱冒汗。師傅帶著大家瞻仰完一圈歷代上師的唐卡畫像之後,指著我對大家介紹說:「看他,剛來的時候面色青白,坐了幾天下來,面色紅潤了許多。」眾人點頭稱善。我心底尋思,我那是一身汗捂出來的。


有一次,師傅帶領大家唱誦讚歎某位古代上師的時候,念著念著,他自己突然抽泣起來。在此帶動之下,好幾位台下的人也經不住這種氛圍,動了情哭起來。唱念坐打之後,每個人到台前進行「經驗分享」環節。活動的組織者,也是這位師傅的信眾之一,首先發言。感概師傅發了大慈悲,來幫我們祈福開化,投入了極大的心力,而自己又不圖回報。他感到幸福而愧疚,接著大哭。然後是下一個,又下一個。


一個中年男子開始分享自己的心得,以及他的感恩之心,當場表示每年會向這位師傅的到場捐助不少於十萬塊錢的善款。他說,這次原本是被朋友硬拽來的,對宗教信仰的東西一向反感,但幾天下來,覺得師父是大智慧,大慈悲,所以決意皈依。師傅讓他捧著一杯滾燙的開水繞場一周,並且不能撒出一滴水來。他做完之後感概確實不易。師傅順勢點撥了一番人生道理,說「心態不一樣,結果便不一樣」。中年男子點頭嘆服。


最後,現場只剩我一個人沒有表達感恩了。我覺得誠實是美德,決定「分享」自己曾經的禪修經驗。我說,這次的活動和以前的經驗非常不同,但也許禪修有很多不同的方式,我不敢妄下定論……至於有願意皈依的心情,當然也值得祝賀,人生有信仰總比沒信仰好。但皈依的決定應該是慎重認真的,不能太隨意,一旦決定也不能隨意反悔。「我自己對此還沒有足夠的把握和了解,所以輕易不能下決定皈依。」


全場安靜。高台上的師父似乎不太高興,很冷淡地表示我之前接觸的禪修只不過是些皮毛,不是高深的秘法。他對我的稱呼,已和其他熱絡的「居士」稱呼完全不同,是「這位先生」。


最後的高潮是台下全體信眾上台一一接受師父摩頂降幅,全場哭得稀里嘩啦。看得出來,大家平時都憋壞了,不管是打工的還是當老闆的,都沒個盡情釋放壓力的窗口,這回可算是放開了。摩頂完畢,信眾再一一奉上阿堵物若干,心情舒暢,皆大歡喜。


在結束的前一天,我問同屋一個憨厚樸實的山東小伙兒,為什麼來參加這樣的禪修班,為什麼就皈依了?他說,他知道很多大老闆、名人都皈依了上師,他相信那應該很好吧。


5


北京郊區的那一次禪修活動,給我造成了相當大的困擾。我記得在開回城區的大巴上,其他人一路唱著歌,我卻餓得前胸貼後背。那次經驗帶給我一種被棄置的疏離感,這一點恐怕和現場其他人正好相反。也許從他們那個群體的角度看來,是我不願意投入。但某種程度上,我確實是非常害怕進入那一種人際圈子的,那意味著狂熱、偏執,主動放棄作為人的自主判斷的能力。


接下來的兩年時間,我幾乎是刻意地和禪修以及相關的人和事保持著距離。任何更近一步的行動,甚至是念頭,在我看來都有可能淪為迷信和偏執狂的危險。即使是對蘇州的宗凈師傅,我也希望自己不要再去拜訪他。我擔心更深入的了解會破壞第一次禪修時建立起的好印象。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在淘寶上找到了各種版本的關於原始佛教的書,其中多數並不是國內的出版物,尤其是國外學者的考據書。並且按圖索驥地在網上買了一個醬紫色的樸素的坐墊。讀書讓我發現,有多少浮華的東西是禪修的實踐和理論本來並不具有的,又有多少迷信的成分是後世有意無意創造出來的錯誤。雖然一個人在家並沒有堅持多久打坐,但保留工具、閱讀接近禪修本意的文字,讓我產生一種仍然掌控自己的感覺,遠離那次不愉快的「法會」產生的不適感。


偶爾,我會想起宗凈提起的緬甸的禪修體系,然後試圖在網上搜索關於這一體系的信息。在中文網路上,我們已能看到越來越多關於這一體系的介紹。據說,在QQ上就已經彙集了有數千人加入的若干個「群」,分享和討論在傳統寺院體系之外的關於南傳上座部佛教的禪修信息。不過,也許這是我的另一種幸運,我當時並不知道這些討論群的存在。那時候,我本能地排斥這樣的群體圈子的行為模式,認為這始終應當是純粹個人的領域。


到了2011年,我已經厭煩這些漫天的二手信息。那時,已有許多中國人開始前往緬甸禪修。我第一次在蘇州禪修時,學習的就是從緬甸傳來的方法。去緬甸的理由似乎很多。首先,緬甸簽證好辦,去一趟花費不多;其次,緬甸那時仍是軍政府,閉關鎖國,原本就有點神秘。但最重要的還是好奇心。


在緬甸,南傳佛教的寺院或者禪修中心,秉持的修行理論和方法、戒律,幾乎可以用佛教的原教旨主義來形容。他們似乎更接近最原始的佛教。對我來說,那是個完全陌生的領域。那年夏天,我終於飛到緬甸,坐了一夜長途汽車,抵達毛淡棉山中的帕奧禪林。


6


毛淡棉是緬甸第三大城市,但殖民地時代的城市遺存在今天看來只算得上一座小縣城的規模,無論通過長途車還是火車,都需要一通宵的時間才能到達仰光。從毛淡棉長途車站,搭乘摩的,還需要四十分鐘才能到達帕奧禪林的山門。然而這裡卻算得上全緬甸少有的幾個外國人集中的地方。


西方人、日本人、中國人,以及來自斯里蘭卡的出家人和俗家人,在這裡都能見到。在英語環境堪稱惡劣的緬甸,帕奧禪林山下的義工負責人,能說流利的英語,山上還另設一個專門的外國人登記處,負責接待趕來禪修的各色外國人。這在當年對外封閉的緬甸,稱得上是個奇蹟了。


雖說是座廟,但這裡並沒有絕對的中心。方圓幾公里範圍內的幾座山頭,都在帕奧的範圍之內,或者換句話說,帕奧零散地分布在這些小山中。和城市裡的禪修中心不同的是,這裡更接近於森林道場,但生活設施又一應俱全。沿著一條窄窄的柏油路往山上走,會路過山下女眾的住處和禪堂,以及許多精緻的別墅——大多是富有的東南亞短期禪修者出資修建,平時歸寺廟管理,房主來的時候可以優先入住。


穿過別墅區,是一片當地人的墳地,石碑上長滿青苔。也許是為了警醒世事無常,中間居然還立著一個大玻璃櫃,掛著一副真人骨骼。據說她是當地的第一美女。禪修過程中,有一條線索,需要練習去觀察活人的累累白骨,不知修行者是否會藉助於這裡的「道具」進行一點心理上的準備。


再往上步行將近半個小時,才到男眾的地盤。山谷里散落著木頭小屋——有個小屋裡住著一位常年在此修行的出家人,門口掛著大塊的醬紫色袈裟布,因為雨季的原因,往往久晾不幹,始終散發著一層淡淡的霉味。


白天大多數時間裡,山上看不到什麼人。我們需要繼續穿過小木屋拾級而上,經過一百多階的漢白玉台階,上到一個漢白玉鋪地的大空場。站在開闊的空地上,身後是遠山和更遠處的海灣,面前就是帕奧最大的禪堂了。


禪堂有兩層,鋪著木地板,大約有五十米寬,一百米進深,最深處有個桌案,供著一尊極小的佛像。所有人——西方的、東方的,本地的、外國的比丘、大長老、短期禪修者,一律面向殿內,席地而坐。這裡是帕奧的中心。沒有人發出一點聲音。


7


在帕奧,每天最有儀式感的時刻,是吃飯。隨著義工的一個聲音提示,準備進入食堂的十幾個俗家人,齊聲唱了起來。每個人雙手合十,表達著某種謝意。四五字一句的歌詞,被唱得抑揚頓挫。在這個隊伍里,有兩個人只是在應場地輕聲哼哼。其中一個是我。另外一個,是排在我前面的法國大鬍子,雨果。我們倆從不知道該去哪裡學習那些唱誦,甚至不明白那些緬文辭彙的確切含義。


但緬甸禪修中心對外國人的優待,在吃飯這個細節上表現得尤其充分。在帕奧,上千人的禪修隊伍,需要排成一條蜿蜒曲折的長龍,依次接受義工的飯食布施。隊伍的最前頭,是大長老們,隨後是外國比丘,之後是緬甸本地比丘。再後面的俗家人,也同樣是外國人排在前面。


和幾年前蘇州的那次禪修營相比,帕奧的氣氛更像一座大學。尤其對於外國人來說,這裡沒有什麼稱得上硬性的規定。周圍的人都埋頭於自己的事務,一切的一切甚至無從問起。就像新生入學,剩下的部分,只能跟著周圍人亦步亦趨了。


雨果顯然和我一樣,常常不知所措。這讓我倆總把對方看成一個參照系。在法國,他是個建築設計師,學業還沒有正式結束。資歷淺讓他必須在事務所奮力幹活,也讓他有閑心每年跑一趟亞洲,體驗一兩個陌生的文明。今年是泰國和緬甸。《孤獨星球》上說,緬甸特產禪修,必須體驗。於是他到了帕奧。


南傳的禪修體系里,有一本叫做《清凈道論》的書,講了幾十種禪修的入門方法,不過歷史最悠久,也最普及的方式,仍然是從「觀呼吸」入手。在帕奧,禪修指導老師會簡單的提示,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鼻下唇上的部位,感覺呼吸氣流的進出。相對於感受腹部的起伏,這種方式更傳統,卻更難。感覺很容易轉移到鼻腔里,那裡的神經更敏感,但這只是諸多嚴重的錯誤之一。


雨果只比我早來了一個星期,仍然是個生手。但是他在南亞次大陸的雨季里瘋長的鬍子,很是讓我羨慕。摸著自己剃得光溜溜的「人中」,每次我都覺得,他的大鬍子,能彌補那個部位不敏感的神經,讓呼吸的氣流更明顯。


不過這種「裝備」上的差異,一到實戰階段並不會帶來多少優勢。雨果說,他每天都會跟自己的指導老師彙報一次狀況,得到的指導是繼續專註於那個點,他自己仍然是毫無感覺。


每天早上四點,在漫山的鳴蟲聲中,山頂木鐘的聲音把全寺院的人喚醒。大家摸著黑,踢踏著人字拖趕去禪堂。在一段廊道前脫鞋,赤腳邁上那一百多層漢白玉石階,上到那片空地,用木勺舀水把腳沖洗乾淨,在布墊上蹭干,邁步走入禪堂。然後我們各自找到一片坐墊,搬過蚊帳,把自己倒扣進去。然後就是一個小時的寂靜。然後是早飯。然後是一上午的寂靜。然後是午飯。然後是一下午的寂靜。


新鮮感是無聊的反義詞。但它離開得非常快。第二周開始的循環往複,生活里更多的細節會跳出來,讓適應變成一種停滯不前。宿舍的盡頭,是淋浴室,但永遠只有冷水,而且似乎就是存蓄的雨水。緬甸的雨季,衣服永遠不會幹,抖開掛著的衣服讓宿舍里更像一個雜亂的舊貨市場。白天濕熱,晚上涼意沁骨。被子有種潮濕發霉的味道,蓋著衝鋒衣睡覺,時常被凍醒。


但這一切不過是一種結構和託辭。更重要的是,大禪堂里黑壓壓的一片禪修者,對我來說常常變成一種壓力。你會覺得,其他人就像在高速公路上向前狂奔,而自己的這輛破車還沒有找到點火的鑰匙孔。


坐在坐墊上,第一周腿腳的酸痛逐漸褪去,思維也不會隨意地飄走想東想西,只是閉上眼睛,呼吸點的位置總是不容易確定。每一座是一個小時,其中往往有半個小時甚至全部時間都在尋找位置,即使是感覺到了那個位置,往複十幾下氣息之後,就又感覺不到那個確切的位置了。每天打坐的十幾個小時,總有一兩次,能夠保持平靜,並且注意力穩定地駐留在那個小小的區域里。但這完美的一兩次,總是無法確定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又走了。


在禪堂前的那塊空場上,我常看見雨果背著手,放空一切地望著遠山發獃,似乎在為下一個小時積蓄勇氣和能量。有一次,我和雨果閑聊,他說起上午最後一座,呼吸非常完美,在持續的對這種完美呼吸關注了一段時間之後,他忽然看到一片非常耀眼的光明撲面而來。那光太耀眼明亮了,把他嚇了一跳,趕緊睜開眼睛,身邊的一切還是那麼平常,等再次閉上眼睛時,光明卻再也沒有出現過。


在成體系的禪修過程中,那種不通過眼睛而感受到的光亮,經常被提及。而所謂的「入定」,也和這種光有關聯,往往指的是能夠在這種光明中保持三個小時以上的穩定狀態。而這種平靜的定力,才算是禪修的真正起點,是後面所有的修行或者分析世界構成的基本工具。據說通過幾個月的禪修,大多數人都能見到「光」,但能夠穩定的保持狀態,真正獲得禪定的人,則是鳳毛麟角。


無論如何,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身邊的人真正體驗到這種傳說中的狀態,雖然只是一剎那。我對雨果說,恭喜你!他說自己就像一個蹦跳著想看到牆那邊風景的小孩兒,那一剎那跳得足夠高,但瞬間又被地心引力拉了回來。他對這裡的理論完全不明白,但能夠獲得這種經驗,讓他非常驚喜。


不得不說,這種經驗故事有雙刃劍的作用。一方面,這對我絕對是正面的激勵,足以表明禪修的體驗,以及理論的描述是真實存在的,值得繼續努力;另一方面,我比雨果晚開始一周,那到下一周的時候,同樣的事情,會發生在我的身上嗎?


後來的事實證明,雨果的幸運之光並沒有降臨到我的頭上,甚至雨果也沒能再次見到牆那邊的景緻。無論對於他還是對於我來說,某種明確的目標,顯然起了反作用。那是一種你越用力卻離目標越遠的感覺。


很快,雨果的簽證就要到期了,他的工作假期也是有限的。快要離開前,他明顯放鬆了很多。而我也變得更像這裡的常駐戶,而不是匆匆過客。我問雨果,馬上要走了,對禪修的體驗感覺如何?他晃晃頭,撓撓蓬亂的頭髮:「唔,其實我後來一直就找不到那一瞬間的感覺了,但我喜歡這裡的生活,並且這真的是一個很大的體系,我一直希望能夠理解它。」


「那你可能會在這裡長期待下去嗎?」


「唔,不會吧。」他說,「我畢竟還是得回去,女朋友,工作,個人的野心和抱負——你呢?」


「應該和你一樣吧。」我說。


我在帕奧一共禪修了一個月。雨果離開之後,短期禪修宿舍里,來來往往的過客又換了好幾撥。有一個健談的英國人,背著香包,自帶有靠背的禪修坐墊,在帕奧的禪堂里坐了一天半,就匆匆離開,他覺得這裡「不夠友好」,和尚們都忙著自己打坐,沒有人看顧他。有次我問他,禪修這麼多年後有些什麼實際的身心經驗時,他不好意思地諾諾道:我也就是愛好,並且坐不住,至今沒什麼收穫。


禪修呈現出來的面貌,最後是樸素到寂寞的樣子。我離開那天是個傍晚,走在下山的路上,整座山依然安靜,比丘們應該還在禪堂坐著,或者在禪堂外的空場上低頭踱步。我停下腳步,緊了緊纏在箱子上的塑料布——回到花花世界還需要一整個晚上的路途,一路有雨。


8


從緬甸回到北京至今已兩年。離開了那樣的一種集體禪修的環境,一個人真的很難在一地雞毛的生活中堅持那種強度的禪修。


我還記得第一次蘇州禪修後,我抓住一切機會,向感興趣的朋友描述我所經歷和了解的關於禪修的一切。但緬甸的禪修經歷之後,我反而對這樣的行為不太確信了。因為僅僅是個人經驗層面的禪修概念,已複雜到絕非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更何況那些從沒有實際體驗過的人


我並不是一個好的禪修者。從最開始的興緻勃勃,到今天,我已經不會再把禪修當作一個足夠好玩的事情看待。它比我想像的遠遠要難。它就發生在你的身上,卻遙遠到似乎永遠無法精確地去捕捉到,更不用說去控制它了。


總有人問我,為什麼要禪修。有人希望解決心理深處的煩悶苦惱,有人想求財求福,有人想了脫生死,離苦得樂。但這些似乎和我理解的禪修都不沾邊。我也總是很難回答這個問題。我呢,既不覺得生活有多苦,更不覺得生活沒意義。我對這個世界仍然好奇。


沈東,北京某大學老師,正在拍攝一部名為《香巴拉深處》的大型紀錄片,明年將在中央電視台公映。


本文寫於2013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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