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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進中舉》中三種不同音調的笑,組成了笑的三重奏

魯迅說,喜劇是「將那些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儒林外史》的突出成就在於對現實作喜劇性的諷刺揭示,表現假惡丑的可笑可鄙可悲。《儒林外史》是一部喜劇交響樂,只要我們仔細品味、細心聆聽,就可以聽出「笑的多重奏」。第三回《范進中舉》大家都很熟悉了,中學課本里有,其中出現了三種不同音調的笑,組成了笑的三重奏。


第一重奏 明朗的笑:勢利而滑稽可笑的胡屠戶


胡屠戶是非常成功的形象。從喜劇藝術角度看,他是滑稽的典型;從精神氣質角度看,他是勢利的典型。

1.前倨後恭


倨,傲慢。前倨後恭,前面很傲慢,後面很恭敬,前後態度尖銳地不和諧,就顯得滑稽。而這也恰是最能凸現勢利嘴臉的聚焦點。


胡屠戶堪稱中國古典小說中滑稽形象的典範。吳敬梓抓住這個喜劇人物性格里不和諧的特徵,當場尖銳地撕破給人看。在范進中舉前後,他對范進這個女婿的態度陡然發生了180度的大轉變。中舉前他罵范進說:人家中過舉的張府、周府上老爺都是「方面大耳」,而你呢,「像你這尖嘴猴腮,也該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鵝屁吃!」舉凡輕蔑人時,一般說:「你該拿鏡子照照」,進一步或說:「你該找水面照照」,而胡屠戶卻說:「你該撒泡尿照照」,連在水面照都不夠格,輕蔑至極,刻薄至極!奚落人時一般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而胡屠戶說:「想天鵝屁吃」,這又是極盡鄙薄挖苦之能事,癩蛤蟆還能想吃天鵝肉,而范進只能想吃天鵝屁,連癩蛤蟆的資格都沒有,根本就不把范進當作人,有尊嚴的人。中舉後卻說:「我每常說,我的這個賢婿,才學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裡那張府、周府這些老爺,也沒有我女婿這樣一個體面的相貌!」同一個范進,中了舉人就嘴也不尖了,腮也不像猴了,比「方面大耳」的張老爺、周老爺更有福相。這就是一種尖銳的、鮮明的對照。


中舉前他把范進當作辱罵的對象,動不動「一口啐在臉上,罵了一個狗血噴頭」;中舉後「現世寶窮鬼」一下子變成「賢婿老爺」。「賢婿」是老丈人稱女婿,「老爺」是奴才對主子的稱呼,把這兩樣不倫不類地加在一起,本身就極不和諧。怪不得有人嘲笑胡屠戶是「造詞能手」。這一句稱呼就把胡屠戶的奴性、勢利,諷刺得淋漓盡致。

前倨後恭是勢利的突出表現。為什麼「倨」、為什麼「恭」呢?剛剛中舉,范進的才學沒有變,品德也還來不及變,什麼變了呢?是地位,可見胡屠戶衡量人的惟一標準是對方的地位。待人處事沒有一個道德評價作底蘊,只以勢利作標準,這就把自己人格中最卑劣的品性暴露得一清二楚。這種人在奴才面前是主子,表現就「倨」,在主子面前是奴才,表現就要「恭」。不是一般地「倨」和「恭」,要「倨」得可惡,「恭」得肉麻,前後才能形成鮮明、尖銳的對照。對照越鮮明,不和諧就越尖銳,諷刺就越有力、越深刻。


在中國人的觀念里,輩份是很重要的,女婿官做得再大,在岳父面前是晚輩,只能女婿尊敬岳父,不能岳父對女婿畢恭畢敬。岳父稱女婿老爺,就像父親稱兒子老爺一樣,是天大的笑話。這一句稱呼就把胡屠戶的奴性、勢利,諷刺得體無完膚。


2.「嘲弄」手法


為了使不和諧進一步尖銳化,吳敬梓巧妙地運用戲劇性的嘲弄手法。嘲弄的關鍵在於造成特定的情勢,猶如安排下一個陷阱,「請君入甕」,被嘲弄者按自己的性格邏輯盡情表演,卻把不和諧表現得淋漓盡致。正當胡屠戶對新貴人懷著無比敬畏之心,脅肩諂媚唯恐不及的時候,作家故意難其所難,針對他的市儈心理出個難題:為了使發瘋的范進恢復常態,需要胡屠戶親手去打這位老爺一巴掌。這樣的情勢給胡屠戶提供了絕妙的喜劇舞台。如果在過去,他眼睛不眨就可以打下去,但在今天,這簡直是要他的命!他說得很坦白:「雖然是我女婿,如今卻做了老爺,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聽得齋公們說:打了天上的星宿,閻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鐵棍,發在十八層地獄,永不得翻身。我卻是不敢做這樣的事!」但情勢已經擺好了,這個光榮的使命非他莫屬。沒辦法,他只得連斟兩碗酒喝了,借酒力壯了壯膽,這才勉強「將平日的兇惡樣子拿出來」,冒著被罰到十八層地獄的危險,硬著頭皮去把范老爺打了一下。說也靈,果然立刻覺得「菩薩計較起來了」,登時手就發顫。不想不打緊,越想手越疼,竟至於弄得「把個巴掌仰著,再也彎不過來」,不得不「向郎中討了個膏藥貼著」。勢利眼心裡的菩薩也跟自己一樣勢利。當然不是菩薩起作用,而是他的心理,一方面是愚昧迷信,相信菩薩要保衛新貴人,懲罰不巴結的人;更重要的是勢利,怕得罪老爺,所以特別緊張。疑神疑鬼正是因為心裡有勢利鬼。在這裡,眼前的表現同慣常的行徑、自我感覺同客觀實際,都極端不和諧,作家在嘲弄中使譏笑達到最高度的尖銳性,從而產生了絕妙的喜劇效果,使人忍俊不禁,撲哧一笑。



《范進中舉》中三種不同音調的笑,組成了笑的三重奏


3.丑自炫為美


丑乃是滑稽的根源和本質。丑如能守拙,不出現不和諧,就不可笑,而當丑不安於本分,力求自炫為美的時候,就更顯得滑稽。這時它的自我感覺同客觀尖銳地不和諧,它越炫耀就越暴露其愚蠢,就越顯得滑稽可笑。范進進學後,胡屠戶一面搬出一些「學校規矩」「體統」,「教導」新秀才不要與「平頭百姓」「平起平坐」,「否則連我臉上都無光了」;一面大大咧咧地說:「比如我這行事里都是些正經有臉面的人……你怎敢在我面前裝大?」在他那個時代,屠戶是很被人不齒的,他卻偏要「裝大」,誇耀自己是「正經有臉面的人」,以為比種田的平頭百姓高貴。在這個小集鎮上的小市儈心目中,縣城裡買肉的主顧張老爺、周老爺已經是高貴的極品。「他家裡的銀子,說起來比皇帝家還多些哩!」見到張靜齋來到范進家,他「忙躲進女兒房裡,不敢出來」。但和本書第二回里的夏總甲和魯迅寫的阿Q一樣,總要在鄉下人面前吹噓自己進過城,見過大世面,是大人物。他裝腔作勢地說:張老爺、周老爺「只拉著我說閑話,陪著吃酒吃飯……我是個閑散慣了的人,不耐煩做這些事!」炫耀的往往正是現實中缺少而內心企望的。在這個小市儈眼中,能挨上張老爺周老爺,就是至高榮譽;但他偏要把這巴望而不可得的事,說成是不耐煩做而又擺脫不掉的事,又以不屑的口氣炫耀自己的偉大。這裡的不和諧也是多重的。他越是吹得天花亂墜,就越顯得愚妄可笑。吳敬梓把他的自居高貴和實際上卑微鄙俗之間的不相稱,尖銳地揭示出來,把他的自負言辭和愚蠢本質之間的矛盾尖銳地揭示出來,把丑如何自炫為美鮮明地突現出來,這就使人感到滑稽。


4.自然流露


滑稽丑總是不自知的,唯其如此它才能無所顧忌地表現出來。它越是表現得心不在焉,就越滑稽,越是從人物的天性中自然地流露出來,滑稽效果就越大。胡屠戶的一切都表現得很自然,他愚昧庸俗而又自命不凡,他有自己的一套思想方式。在自我感覺里他始終是自滿自足的,埋怨范進的時候是他有理,女婿中舉了還是他有理:自己慧眼獨具善選東床。世界上的事情他都已有圓滿的解釋、完整的答案,「中老爺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打了文曲星就要被罰到十八層地獄等等,就是他聰明智慧的例證。在寒酸的范進面前他顯得特別高大,口口聲聲「我不得不教導你」,范進之所以能當秀才、中舉人,也都是沾了他的光,所以他說:「不知因我積了甚麼德,帶挈你中了個相公」。這一切他都毫不懷疑,就像「豬肉好吃」一樣是不容置疑的真理。高度滑稽的話語,是赤裸裸地顯示某一缺點的天真的話語,胡屠戶的話語之所以具有高度的滑稽性,正是因為這是他思想性情的自然袒露,是「真誠」的表達,如果他是遮遮掩掩,工於藏拙,其滑稽就不是現在這種程度了。阿Q也是如此。像阿Q、胡屠戶這樣沒有文化、沒有城府的人,不會掖著藏著,思想情感容易自然流露,知識文人就不大會這樣。由此我們也可以知道吳敬梓、魯迅和世界上許多喜劇大師為什麼經常選擇沒文化的人物作滑稽人物了。

5.滑稽笑的特點和胡屠戶形象的意義


當然並非所有的丑都是滑稽。首先,丑與惡有界限:當丑使人感覺可怕時,人們會因其可怕而忽略其丑;當丑不致引起痛苦或傷害時,它就會喚起我們的理性嘲笑它的荒唐。胡屠戶罵范進其實並不想加害范進,只不過他的氣質決定了他使用如此的語言。胡屠戶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小市民,他的惡俗是階級社會的炎涼世態濡染的結果,他本身並不是陰險毒辣的大奸大惡,對人並沒有嚴重的損害,對他女婿更不存傷害之心,只不過在這個胸無城府的淺薄人物身上,醜陋表現得更為淺露直率罷了。


其次,滑稽藝術並不把揭示人物內心矛盾的全部深度及其社會根源作為自己的任務,它只要使人感到丑之可笑,就算達到了自己的藝術目的。滑稽對象的愚蠢,人們可以一眼望穿,人們嘲笑他,同時覺得自己比他高明,優越感和自信心得到滿足,以居高臨下的心態去欣賞幼稚而可笑的表現,這時,對丑的嘲笑超過對它的哀痛,不快的因素幾乎被拋諸腦後。人們覺得胡屠戶很可笑,而差不多就不去計較他對別人的傷害了,大家藉助笑聲,對胡屠戶所凝聚的嫌貧愛富、趨炎附勢的鄙俗心理給予了毀滅性的轟擊,宣布它已經失去存在的權利,在笑聲中愉快地同鄙俗低級訣別:這樣的笑,頗像通俗喜劇里的笑,富有幽默的色彩,是明朗的笑。


寫胡屠戶是一石雙鳥,一箭雙鵰。一方面是抨擊鄙俗的社會風氣,一方面是揭示造成范進悲喜劇的社會原因。像魯迅說的,由小康之家跌落的人,對炎涼世態感觸最深。吳敬梓和魯迅自己就是這樣。吳敬梓屢屢以筆作刀解剖勢利,無比犀利。《儒林外史》第一、二回就刻畫了翟買辦、夏總甲的勢利嘴臉。第四十六回、四十七回,專寫「五河縣勢利熏心」,對另一個勢利人物成老爹進行無情的戲弄,使他出盡洋相;並寫了因對此種世風「激而為怒」而產生出虞華軒那樣的「憤怒青年」,實際上那正是青年吳敬梓自己心態的投影。

第二重奏 含淚的笑:可笑可悲的范進


在《范進中舉》里,胡屠戶只是最佳配角,真正的主角是范進。


中舉就是中舉人。對於科舉時代的知識分子來說,中舉是關鍵的一步。中了舉人,叫作「發了」,可以稱為「老爺」,這是承認他已具有「官」的身份了,即使還沒做官,也已經擠入特權階級的範圍,完全改變了身份。《范進中舉》就抓住這關鍵時候來寫范進的可悲可笑。


對胡屠戶的笑是滑稽的笑,對范進的笑則具有一種悲涼的色調,是含淚的笑,其中隱藏著深沉的哀痛。這是《范進中舉》笑的三重奏中的第二重奏。


1.出洋相


中舉對於封建士子來說是鯉魚跳龍門,是時來運轉大翻身的天大喜事,但吳敬梓首先不是寫范進如何榮寵,而是寫他如何發瘋;不是寫他如何脫下布衣換上官服,誇耀鄉邦,而是寫他洋相出盡貽笑鄰里。請看他中舉發瘋的狼狽相:


走出門不多路,一腳踹在塘里,掙起來,頭髮都跌散了,兩手黃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眾人拉他不住,拍著,笑著,一直走到集上去了。


……


我們也忍不住笑:天大的喜事變成飛來的橫禍,無上的榮寵卻需要挨打挨揍,科舉選拔的「真才」竟是一個瘋子,「為國求賢」的「掄才大典」不過是一出令人捧腹的滑稽劇!從這些不和諧的音調里人們聽到的是嘲笑。


2.病理解剖報告


但吳敬梓並不以寫出表面的可笑為目的,並不停留在寫滑稽劇、鬧劇,他從范進同周圍人物之間的關係著眼,深入地揭示發瘋的社會根據和心理根據,揭示了范進的病症歷史,使《范進中舉》成為一份精確的病理解剖報告。胡屠戶就是圍繞這個主題活動的,從他對范進的擠壓,反映當時的社會以有形無形的巨大壓力,催逼士子「舍著性命」去爬舉業的階梯,爬不上去,哪怕親如翁婿,也要從精神上拳打腳踢把他踩在腳底。與胡屠戶的趾高氣揚恰成對比,幾十年的科場蹭蹬造成范進濃厚的自卑感,社會習俗的折磨已經養成他自輕自賤逆來順受的卑怯屈辱和麻木不仁,他已經喪失自我,任憑胡屠戶如何叱罵侮辱,他只有「唯唯連聲」,捺定性子,以萬劫不復的奴才性格默默忍受。他的性格反映出科舉重厄下落第文人的辛酸悲苦。


出榜那日,家裡已經斷炊,范進抱著僅有的一隻生蛋的母雞,手裡插個草標,在集市上一步一踱的,東張西望找人買去,鄰居找來報喜,他卻怎麼也不肯相信:


范進道是哄他,只裝不聽見,低著頭.往前走。鄰居見他不理,走上來,就要奪他手裡的雞。范進道:「你奪我的雞怎的?你又不買。」鄰居道:「你中了舉人,叫你家去打發報子哩。」范進道:「高鄰,你曉得我今日沒有米,要賣這雞去救命,為什麼拿這話來混我?」


情況已經發生了根本的變化,他的思想卻在舊軌道上機械地運行,表現出僵硬的不協調。使人感到可笑,但同時卻也使人感到可悲。他之所以固執不信,不是他不希望。而是他經歷了太多的失望。他可憐地哀求「高鄰」憐憫他,饒過他,不要再開他的玩笑,不要再拿他開涮,不要再戳那淌血的傷口。作家正是從他的不信,寫出他由常年的科場失意所造成的屈辱和痛苦,這是一個飽受創傷的靈魂呵!


但他沒有料到這一次卻是真的中了。對著中舉的報帖,他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兩手拍了一下,笑了一聲道:「噫!好了!我中了!」說著,往後一交跌倒,牙關咬緊,不省人事。


幾十年來鬱結心頭、熱切盼望卻又不敢置信的事驀然實現了,眼前突然冒出來的巨大驚喜同幾十年來的慣性運動相碰撞,產生了強烈的震動,范進脆弱的神經已經不起撞擊,不得不分裂了。這種發瘋,看似畸形的例外,實則具有無比真實的典型力量,反映了科舉制度被剝開的本質。作家是從幾十年的屈辱來寫這喜極的一刻,從這喜極一刻的發瘋寫出歷久以來的悲辛;這是高度濃縮、高度凝練的藝術。



《范進中舉》中三種不同音調的笑,組成了笑的三重奏



3.喜劇往深一步寫,可能成為悲劇


看到范進的狼狽神態和猥瑣心理,人們臉上會現出一縷笑痕,但這種笑卻與快樂無關,作家寫出的不是個別人物偶然的卑瑣可笑,而是精神受到嚴重戕害的受傷的生靈,他要揭發控訴不合理的等級制度把讀書人折磨毒害成什麼樣子!這種對於可悲的人間喜劇的嘲笑,在笑影后面閃動著滾燙的眼淚,是含淚的笑。吳敬梓的嬉笑怒罵不是單純的憤世疾俗,而是出於深沉的憂世之心。的確,像傳統美學所說,嬉笑之怒甚於裂眥,長歌之哀過於慟哭,眥,眼眶,圓睜怒眼,把眼眶都張裂了,這是表現憤怒到了極致。但有時候用嬉笑,嬉皮笑臉表達的憤怒,比裂眥之怒還要尖刻。慟哭是極悲哀的,但有時以長長歌嘯的方式表達的悲哀比慟哭更悲哀。也就是說,用笑表現的悲,比用哭表現的悲,更加令人悲哀。用喜劇方式表現的悲痛比用悲劇直接表現的悲哀可能更加深沉。這是藝術辯證法。


4.悲喜融合的形象創造


中舉發瘋,這可不是作家憑空瞎編,在科舉時代這是確實有的事,一直到現在,還有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而發瘋的呢。劉獻廷《廣陽雜記》卷四記了一個中舉發瘋的故事:


明末,江蘇高郵的「神醫」袁體庵接待一個中舉發瘋,「喜極發狂,笑不止」的病人。袁體庵了解病情後,故意大驚,直接對病人說:你這病已經不可治了!活不了十天了!你趕快回家,遲了就來不及死在家裡了。袁醫生停了一下又說:你路過鎮江的時候,一定要去找何醫生再看一下。袁醫生就寫一封信讓病人帶給何醫生。


這個新舉人受了這場大驚嚇,立即回家,經過鎮江的時候,咦!病已經好了。他把袁醫生的信交給何醫生,何醫生把信給他看,上面寫著:這個新舉人喜極而狂。喜則心竅開張而不可複合(就是一下子不能恢復正常),這不是用藥能治的。我故意用危險和痛苦來打動他的心,用死來恐嚇他,使他憂愁抑鬱,這樣可以讓張開的心竅重新閉上。到鎮江的時候估計應當痊癒了。新舉人看了這封信,遙遙拜謝醫生,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袁體庵不愧稱「神醫」,他的處方符合中醫所講的「情志轉移,五志相剋」的原理,《黃帝內經》就說:「喜傷心」,「恐勝喜」。袁醫生正是以「恐勝喜」來治療,這就是以情勝情。吳敬梓也諳熟醫道,發揮醫理,以天才小說家的高妙,創造出胡屠戶「掌嚇喜瘋」這一經典情節。


科舉時代類似「中舉發瘋」之事絕非僅有,在儒林中也作為趣聞到處流傳,但到了吳敬梓那裡,它卻像一塊強磁石落進記憶的倉庫,把平素積貯的對於科場士人的種種觀察和感受吸附到周圍,迅速排列組合形成一個完整的藝術結晶體——范進中舉發瘋的故事。


「中舉發瘋」,作為情節支柱和核心具有巨大的潛在容量,能夠容納典型的生活內容。要使這潛在的可能性變為藝術的現實性,需要深刻的思想,需要概括和典型化的創作能力,需要作家重新熔鑄素材。逸聞沒有展示發病的社會原因,重心放在表現「神醫」袁體庵診斷和治癒心病的高明。而吳敬梓的成就恰恰在於,用現實主義的精確圖畫,展現八股士子灰暗的社會環境和悲劇性的生活命運;舉業上的失敗者,連至親骨肉也要在他心尖上剜一刀,在他心靈的傷口上撒一把鹽。


治瘋病的辦法也受逸聞的啟示,報錄人分析他的病是由於「歡喜狠了」,「迷了心竅」,如今需要讓范進吃一唬以便驚醒。這道理,與袁體庵醫生講的如出一轍,當然中醫的病理分析已改為普通百姓的語言。但在施以心理的驚唬之時還要添加上胡屠戶的一巴掌,這一巴掌卻是天才的神來之筆。小說里的胡屠戶取代了逸聞里的醫生,醫生只代表一種醫理,胡屠戶卻集中體現了社會環境的某一特徵,他與范進的相互關係,典型地反映了當時勢利環境與貧寒儒生的相互關係,典型地表現了當時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相互關係的某些本質特徵。胡屠戶不會用溫情脈脈的面紗遮掩勢利的面目,人與人關係的實質在他那裡通過赤裸裸的語言直截了當地表現出來,范進身價的變化他可以用豬肉斤兩的數字精確地估量出來。然而正當新舉人身價驟增,他急需加倍地討好舉人老爺以償還過去欠下的欺虐債的時候,人們卻要他用加倍的力氣去打舉人一巴掌,他想巴結的卻要他去得罪,如此尖銳的矛盾,怎不令他作難!喜劇的鋒芒透過胡屠戶直刺向那個逼人發瘋的病態社會,趣聞逸事終於發展成為包容了深刻社會主題的出色小說。


第三重奏 嚴冷的笑:范進與張靜齋沆瀣一氣從可悲轉而可憎


除了滑稽的笑和含淚的笑,第三回末出現了第三重奏嚴冷的笑。那是隨著張靜齋的出現而奏出的音響。如果說范進中舉前,主要從胡屠戶對他的輕賤表現他的辛酸,流露了作者對他的哀憐;那麼,中了舉變成老爺後,作者則主要寫在張靜齋的教唆下,范進如何一步步蛻變,笑聲里哀憐的音調就逐漸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嚴冷滅裂的譏諷,特別對於欺壓平民的張鄉紳,作者滿懷憎惡,向他噴射諷刺的烈焰。


張靜齋拉攏新舉人,就像投機商搶奪奇貨,從縣城到范家四五十里地,他「聞報即來」,動作之迅速,使人竟以為是作者疏漏了。他慷慨解囊,又是贈銀又是贈屋,貌似好交遊敦友誼的樣子。然而,作者不聲不響地夾寫了他為侵佔田產而設計訛詐僧官的陰謀,其品行為人就已昭然若揭了。他今日之不惜重價,只不過是在新貴人身上投資,為了他日可以從中牟取暴利。他對范進的提攜指點,實際上是腐蝕教唆,把原來尚不失拙樸的八股腐生,俘虜到官僚劣紳陣營中來,濡染成他們的同類。


范進也真正沒有辜負他的引路人,居喪期間張靜齋教唆他去高要縣知縣湯奉處打秋風。如果說,一開頭他尚有猶豫,「不知大禮上可行得?」那麼,經過張靜齋的一番言傳身帶,他的臉皮很快就厚起來了,在張靜齋的「禮有經,亦有權」的理論指導和實際導演下,他出色地扮演了一出吃大蝦元子的醜劇:按照當時的喪制,居父母喪應當不飲酒、不吃葷、穿孝服、不遠出,范進在母親剛剛去世的熱喪期間,不但遠出打秋風,而且脫下孝服穿著吉服去見湯知縣。這已經是嚴重違制了,但在知縣的宴席上,看見擺著銀鑲杯子和筷子,他卻要退前縮後扭捏作態不肯用。知縣不解其故。張靜齋笑道:他遵制丁憂,不能用鑲銀的杯子和筷子。知縣連忙叫人換了一個瓷杯子、一雙象牙筷子來。范進還是扭扭捏捏不肯澮。張靜齋解釋說:象牙筷子也不能用。知縣叫人換了一雙白顏色的竹筷子來,范進才肯用。知縣心裡著急:他居喪這樣嚴格盡禮,如果不吃葷菜,那就糟了!我還沒準備素菜呢!後來看到范進「在燕窩碗里揀了一個大蝦元子送在嘴裡」這才放了心。魯迅激賞這段描寫:「無一貶詞而情偽畢露,誠微辭之妙選,亦狙擊之辣手矣。」


接著,張靜齋在湯知縣面前談古論今信口雌黃,把元朝至元年間的進士、明朝開國功臣劉基說成明洪武三年才中的第五名進士,其無知不言自明。范進也不甘寂寞,為顯示自己有學問,偏偏要湊上去插嘴說:「想是第三名?」這時他已經學會胡吹瞎扯大言不慚,與張靜齋沆瀣一氣同流合污了。作者向他們射出尖利的譏刺之箭,進行無情的鞭撻。


吳敬梓的諷刺藝術至今仍值得我們學習借鑒。魯迅曾批評清末的譴責小說缺乏「度量技術」,夠不上諷刺標準:吳敬梓恰具此等技術,很好地掌握了諷刺的分寸。他的諷刺,不是泄私憤,不想投時好,而是出以公心,對胡屠戶,對范進,對張靜齋,態度各有不同;對同一個范進,以其發跡蛻變為界,前後感情也不一樣。他能夠度量諷刺對象的質地和尺寸,分別用不同的態度和感情,輕捻重撥,彈奏出不同音調、不同性質的笑聲,組成笑的多重奏。讀罷《儒林外史》閉目回味,彷彿可以聽到這位古典作家用心弦彈奏的諷刺交響樂,聽出他的憤恨和鄙夷、抗議和悲哀,我們還在自己的心底引起深深的共鳴,並且讚歎著:這是一位多麼偉大的藝術家啊!(文/李漢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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