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東瑤：邊塞的謎案與畫風——讀王之渙《涼州詞》

儒學 07-04

「黃河遠上白雲間」有著怎樣的謎案？又展示出邊塞怎樣的畫風？讓我們讀一讀馬東瑤老師的這篇文章吧~

王之渙《涼州詞》

黃河遠上白雲間，

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

春風不度玉門關。

文 / 馬東瑤

馬東瑤：邊塞的謎案與畫風——讀王之渙《涼州詞》

提起王之渙這首被譽為「唐人七絕第一」的詩，人們總會想到「旗亭畫壁」的故事。據說王之渙、王昌齡、高適一起在京城的酒樓喝酒，有伶人在唱曲。三位詩人相約，伶人每唱一首他們的作品，便由作者在牆上畫一道，誰的詩被唱得最多，誰就是勝者。伶人開唱以後，相繼唱了王昌齡、高適的一些詩，王之渙有些尷尬，說道，這些人所唱，都是下里巴人，她們中最美的那個所唱，才是陽春白雪。果然，當最出色的伶人開口時，所唱便是王之渙這首《涼州詞》。這個故事並不那麼靠譜，因為據考證，這三位詩人並無機會相聚京城，但人們之所以津津樂道於這個故事，主要還是表達對王之渙這首《涼州詞》的讚賞。

涼州也就是今天甘肅的武威，「涼州詞」是涼州歌的唱詞，並非詩的題目，而是盛唐時期流行的一種曲調名。很多詩人都寫過，王之渙就有兩首，這裡所選是其一。這首詩很有名，但可能也是唐詩中爭議最大的作品之一。因為它的文字、甚至句子的順序都有好幾個不同的版本，由此引起對這首詩的意思、主旨理解的分歧。

馬東瑤：邊塞的謎案與畫風——讀王之渙《涼州詞》

例如開篇一句，我們現在熟知的是「黃河遠上白雲間」，但據說王之渙的原作，比較可靠的應該是「黃沙直上白雲間」。記載「旗亭畫壁」故事的《集異記》作者薛用弱，他是中唐人，去盛唐不遠，「伶人」所唱也是「黃沙遠上白雲間」。在現代，對於「黃河遠上白雲間」比較早的質疑來自於一位著名的科學家：氣象學家竺可楨。他提出說，黃河與涼州相距千里，在涼州怎麼能看到黃河呢？而且黃河怎麼能飛到白雲上去呢？於是大家紛紛進行考證並得出結論，原來最接近王之渙的年代的選本中，其實是「黃沙直上白雲間」，因為「河」和「沙」的字形很接近，在傳抄的過程中出現了訛誤。這是考證派的觀點。

但是闡釋派也站出來說話了：「黃沙」和「白雲」，畫風不搭呀。因為北方刮大風的時候，黃沙滿天，昏天黑地，不辨東西，什麼都看不清了。例如王昌齡寫過：「大漠風塵日色昏」（《從軍行》），高適也寫過：「千里黃雲白日曛」（《別董大》），連太陽都是昏暗的，至於雲，早就變成黃雲了，又哪來的「白雲」呢？還有那「一片孤城萬仞山」的城和山也早就模糊一片，怎麼還看得清呢？所以「黃沙直上白雲間」的版本不好。這是闡釋派的觀點。

馬東瑤：邊塞的謎案與畫風——讀王之渙《涼州詞》

在文學作品成為經典的過程中，讀者的接受和參與也是重要的因素。最典型的就是李白那首膾炙人口、傳唱千古的《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其實李白的原作本是：「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後來被明朝人改了兩個字，但我們現在廣為接受的反倒是這個改過的版本了。王之渙這首《涼州詞》是類似的情況。儘管有種種證據顯示，王之渙的原作很可能是「黃沙直上白雲間」，但我們現在普遍接受的是「黃河遠上白雲間」。那麼，「黃河」為什麼比「黃沙」好？（當然，說「黃沙」版好的也自有人在，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嘛）

原因並不是闡釋派所說「黃沙」配「白雲」不合理。因為這裡的「黃沙」恐怕並非我們普通所見的沙塵暴。有人曾這樣描述他作為南方人在敦煌看到的「奇景」：「只見遠處一根黃色天柱，直通藍天，近一些之後，才知道是一股旋風把黃沙直往天上卷，形成一根天柱，四周卻塵土不揚。」（史鐵良《也談王之渙的》也就是說，王之渙這首《涼州詞》開篇所寫「黃沙直上白雲間」不是沙塵暴，而可能是龍捲風。

王維《使至塞上》中的名句「大漠孤煙直」，其中的「孤煙」也向來有不同理解。因為我們內地所常見的煙多是「裊裊」、「依依」之狀，王維卻說這煙是「直」的，可見不同於一般炊煙。研究者便認為這寫的是「直上風吹不斜」的狼煙，是邊塞報平安用的。但是給王維詩作注的趙殿成卻在此處有一個註：「或謂邊外多迴風，其風迅疾，裊煙沙而直上。」意思是王維這首詩里的「孤煙」很可能是寫迅疾直上的龍捲風。

馬東瑤：邊塞的謎案與畫風——讀王之渙《涼州詞》

那麼，「黃沙直上白雲間」，既寫「黃沙」，又寫「白雲」，並非與情理不合，其實是描寫了西北邊塞的奇異景象，同時也寫出了西北邊塞環境的荒寒惡劣。在這樣苦寒的環境中，那些戍守的戰士卻無人關懷。這就是整首詩要表達的意思。它體現了作者對戍邊戰士的同情，但是卻並沒有太多回味的餘地。就像王之渙《涼州詞》其二所寫：「單于北望拂雲堆，殺馬登壇祭幾回。漢家天子今神武，不肯和親歸去來。」這是借漢喻唐，以單于為主角，寫他也曾殺馬登壇，也曾南侵入漢，但是現在漢家天子神威凜凜，單于只好灰溜溜來和親，不曾想漢家天子就連跟他和親都不屑，於是單于只好又灰溜溜回家去。這首詩表現大唐神威自然很提氣，不過唐代邊塞詩中那些傳唱千古的名篇，卻多不是這種一味昂揚之作，而是既有豪情、有壯懷，更有悲憫、有沉痛、有反思。如王昌齡的「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出塞》），如王翰的「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涼州詞》）。而王之渙此詩，如將首句改成「黃河遠上白雲間」，整首詩的意蘊便要豐富得多。

以黃河、白雲組成的開篇之句，營造的不再是西北苦寒之景，而是一派明凈闊遠的氣象。黃河在地上，白雲在天上，地上的水又如何能夠「遠上」白雲間呢？其實不過是呈現了一種如畫面般遠觀的景象。在畫幅上描畫黃河奔流而去，自是呈向上斜的筆勢，直至與白雲相接之處。秦觀的詞說：「山抹微雲，天粘衰草」（《滿庭芳》），亦是表現遠觀時山與雲相接、天與草相連之景。李白說：「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將進酒》），說黃河水從「天上」而來，與「黃河遠上白雲間」的區別其實便在於視角的不同，一個從遠到近，一個是由近及遠。

馬東瑤：邊塞的謎案與畫風——讀王之渙《涼州詞》

這個闊遠的畫面為下句「孤城」的描寫奠定了基礎。第一句寫了水，第二句則寫山。風景的描寫中，最受人關注的便是山和水，如蘇軾著名的七絕《飲湖上初晴後雨》頭兩句描寫西湖風景：「水光瀲灧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這首七絕體《涼州詞》同樣以前兩句寫山和水，不過不是江南的山清水秀，其水是奔流的黃河水，其山則是「萬仞山」，這三個字便描繪出山的峻拔陡峭、直上雲霄，這山水也就充分地表現出西北邊塞的壯闊景象，並成為那「孤城」的雄渾的背景。同時，一個「孤」字，透出了寂寞蒼涼，這就又為後兩句的抒情打下基礎。

前兩句看不出明顯的季節性，後兩句則指明了這是春天，因為有春天的標誌：楊柳和春風。不過，「楊柳」在這裡不僅僅是楊柳之樹，它還指歌曲。北朝樂府有《折楊柳》曲，歌詞說：「上馬不捉鞭，反折楊柳枝。下馬吹長笛，愁殺行客兒。」在中國古代，有客遠行時，人們習慣折柳送別。因為「柳」諧音「留」，且楊柳形貌上的裊裊依依之狀，似乎都暗示了對遠行之人的不舍。所以關於離別的詩里，我們常常能看到楊柳的意象。如「昔我往矣，楊柳依依」（《詩經》）；「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王維《渭城曲》）；「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王昌齡《閨怨》）。這首《折楊柳》曲同樣是以楊柳表達離人的不舍，而這詩里「笛」的意象，更表明了「羌笛何須怨楊柳」與它的關係。那麼，「羌笛」句到底表達了怎樣的意思呢？

馬東瑤：邊塞的謎案與畫風——讀王之渙《涼州詞》

在把「黃沙直上」改成「黃河遠上」之後，前兩句不再是簡單地表現西北氣候的惡劣，而是大筆勾勒了壯闊遼遠的山河城闕，於是對於後兩句所表達的意思，也就有了更多樣的理解視角。比如林庚先生認為，這是一首邊塞行客在春天的思鄉之詩。他說：

詩歌所寫的是一個邊塞之春，笛中的楊柳是美麗的懷念，而邊塞的春天愈少，那一點的春意就更覺得令人嚮往。正是詩中這一點清新明晰之感，遙迢的嚮往之情，構成了邊塞之春的圖像。於是玉門關不再是荒涼的而是美麗的，正如「玉」所給人們的印象一樣，恰恰的符合於它的名字。

林庚先生以他詩人的體悟，讀出了不一樣的《涼州詞》。在他的闡釋中，雖然有思鄉的憂愁，卻並不沉重，這邊塞是壯闊、美麗的，這邊塞雖然春意未濃，卻是讓人充滿希望和嚮往的。

馬東瑤：邊塞的謎案與畫風——讀王之渙《涼州詞》

當然，我們也可以從邊塞戍守的角度來理解這首詩。西北的春天來得晚，春風遲遲未能「吹度玉門關」，聽到羌笛吹起《折楊柳》，想像中原內地早已是楊柳青青，於是勾起一腔思鄉之情。詩人或許是說，羌笛啊你又何須埋怨楊柳，春風未吹來，楊柳自不能發芽吐綠；又或許是說，羌笛啊你何必吹奏那哀怨的《折楊柳》曲，春風是吹不到這玉門關外的。這是因西北之「景」而抒發的情感，又未嘗不是替西北之「人」（即戍守的戰士）在抒發情感，在表達他們的思鄉、孤寂、不被朝廷所關愛。不過，這一點怨尤之情也並不激烈，它融匯在對春天的盼望中，也融匯在黃河、白雲、萬仞山的壯闊景色中。所以，詩歌寫了戍守的艱苦，但也有著壯闊的畫面和從容的聲調，悲涼而不失豪爽，深沉而有氣骨，正寫出了盛唐邊塞詩的複雜內涵，令人回味。

馬東瑤：邊塞的謎案與畫風——讀王之渙《涼州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