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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的一聲,日本人找到的生活美學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第二季度好稿提


評語:日本是中國人最為熟悉的陌生國家。「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遼闊中國與「捨去滿園芬芳,只留一枝獨秀」的微秘日本相遇之後,需要足夠長的時間,中國人才可能發現兩國之異。


這篇報道,嘗試著從生活領域去發現並理解日本之異。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何在中國人可感知、熟悉甚至日常的經驗里,去展示日本之異,並在日本自身的歷史裡解釋這種「異」——起源、成因、發展以至習慣。這是技術性的開始。但這種努力,往往見到的成果是碎片化的日本冷知識。相對應這種結果,這篇報道的卓越之處在於:它以構成人生基本的衣、食、住、行為隱秘結構,相對完整地展示了日本生活美學構成,並且極有說服力地解釋了這種迥異於中國傳統思維與美學觀念形成之脈絡。「啊」的一聲後,作者也終於打通了兩國之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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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如果不吸引周圍的注意,就無法確認自己的存在。正是因為身處集團、重視義理,在生活情趣和情感偏向上就越強調自我。反過來說,正是因為日本人在日常生活中追求物心如一的和美境界,才顯得對於世界並不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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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遺產奈良的吉野山自古以櫻花聞名,從南至北八公里的山嶺一帶,把櫻花樹當作神木,號稱一目千株


日本人在生活方式上的審美髮達,感性堪稱世界第一。審美需求,是我們閱讀日本的根本動力。審美是個人化的,超越了地域與時空。中國人剛到日本總是被琳琅滿目的美吸引,但多來幾次難免覺得矛盾:和紙店裡最受歡迎的商品是一筆箋,繪製著《源氏物語》或其他古典圖案,美麗的一次性毛筆是奈良老店生產。然而電車上人人都是低頭族和口罩族,「生人恐懼」就是專門為日本人創造的心理詞語。日本開展的自我研究門類精細得嚇人,他們對自己充滿好奇,並且很早就發現不能全盤以西方哲學進行解釋。「美學」這個詞由日本翻譯,到漢字文化里,一下子延展出一個巨大的混雜的概念,現在也深深地影響了中國。


日本「國民大作家」夏目漱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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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說:「我們生逢這自由、獨立、充滿自信的現代社會,卻不得不去忍受孤獨之痛苦。」如此強調自我重視自我,恰恰是拚命要進入大集團,依附於一個集體的另一個表現。這份孤獨造就了獨特的審美思想,也成為日本對於世界思想的一大貢獻。


鹽野米松告訴我,即使是很小的生活細節,現代的日本人也嘗試過改變。比如裝蕎麥麵的籃子,塑料籃子很好清洗,經得起鋼絲球刷,但竹籃就很難洗易壞,60年代為了提高效率使用塑料籃,本來已經普及,連劈竹篾編竹籃的手藝人都改了行。但逐漸有人開始覺得,「果然還是竹籃里的蕎麥麵好吃啊!」本來竹篾編好後的籃子,清洗完畢,「唰」地一甩,水滴就全部甩得乾淨。當時能找到的竹篾產自中國和越南,在大料加工時,沒有去掉竹節的環節,水滴甩不幹凈就容易臟。這樣,全日本竹籃的生產工藝再度復興。


用塑料籃還是竹籃這樣的小事,與日本現代化進程,形成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矛盾的兩面。早稻田大學美術史權威內田啟一教授告訴我:「日本人之所以這麼孜孜以求地尋求生活當中的美,正是由於對現代化社會的一種反抗,或者說平衡。」


縱的世界


只有京都這樣的地方,才能生產出「高等遊民」。從大阪下飛機到京都不過一個來小時車程,已經換了世界。到達時櫻花尚未開放,除了大景點以外的京都還都是放春假的日本遊客,而路上竟然有三分之一甚至更多的女性穿起美麗的和服。「在京都穿起和服也不會覺得不好意思」,是一句鼓勵女性的廣告語。傍晚氣溫驟降,大風吹著她們頭上精緻發簪精緻的花朵,脖子露出一點,卻不見任何瑟縮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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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時尚和清新隱藏在京都的街巷中,當地人在古建築以外有自己安穩的生活


西田幾多郎因為開創了現代日本哲學,他在京都大學附近經常散步的步道也被稱為「哲學之路」,西田幾多郎的處女作《善的研究》是日本明治維新以後銷售量最多、影響最大的哲學著作。他覺得日本由於是一個島國,長久以來不易受他民族侵略,可以放心地引進外來文化,日本逐漸形成了人即自然、主體即環境的文化。以皇室為中心,日本社會遵循矛盾自我同一的規律,作為孤立的縱的世界發展至今。

觀察這個縱的世界,到京都來是一個很合適的切入點。估計人們都被谷崎潤一郎那句話影響:「櫻花若不是京都的,看了也和沒看一樣。」身著古典高雅和服的美人成雙走在平安神宮的完全沒有開花的水池邊,只有櫻花樹褐色的硬枝條,卻有一種固執的優雅。日本人對賞櫻花的執著,似乎與櫻花都沒什麼關係了。鋪天蓋地櫻花口味的和果子和打著「花見」招牌的各種粉色酒。還是回到東京,內田教授唯物主義,他對我們一起吃到的櫻蕎麥麵嗤之以鼻:「櫻花還沒有開,你這蕎麥麵用去年櫻花做的吧?!」一切都攔不住「花見」。


為了彌補櫻花未開的「殘念」感,京都把大量寺院所在的東山腳下,布置成了燈游路線,傍晚時分全是不顧寒意樂開花的遊人。喬布斯生前鍾愛俵屋旅館300年里的御三家氛圍,在京都小店與富山縣立山町「越中瀨戶燒」一見鍾情後,和陶藝家成了朋友。在1853年,愛德邁爾·潘瑞首訪日本,打開一扇被隔絕數個世紀的文化之門之後,喬布斯再一次成了在西方主流價值觀裡面最大的日本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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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寺櫻花歷來是京都第一盛景。唯美派文學大師谷崎潤一郎說:「櫻花若不是京都的,看了也和沒看一樣。」


這樣的京都無論對內還是對外,展示的往往是一以貫之的一貫性,但僅僅靠這一點難以支撐其內在精神內核。進入日本第二古老的京都大學,就會發現有趣的史料,1919年京都曾經因為都市改造一度喪失了自信,進而發生了騷亂運動。京都大學裡不僅有為長州藩政治家捐贈修建的「尊攘堂」,也有典型的大正時期西洋風格的「時計台」。


一雙腳踩在木屐上,從稻田水窪一直走到學校門口,這就是京都大學的廣告開頭。大學使日本第一次從農民、手工業者中,可以成長出一個知識的階級。我走進吉田寮的走廊簡直像是20世紀80年代中國的筒子樓。京都大學至今仍然刻意保留著日本最古老的學生宿舍吉田寮。「寮」是宿舍的含義。鍋碗瓢盆擺得滿地,四通八達的破爛堆得滿眼但沒有味道的走廊里,居然有人以極快的手法彈奏德彪西,我悄悄過去一看,那少年背對一屋子雜物拚命練習著,全然不顧垃圾場一樣的周圍。


老而有生命力,吉田寮是住的代表,千年老店就是關於吃了。世界上最古老的店鋪,一家年糕、一家茶室都賣的是最便宜最樸素的食物。一個段子是年糕鋪老闆悄悄告訴客人自己隔壁家換過手了,「400年前」。京都歷史上第一位市長開始了對京都商人的免稅政策。此舉奠定了京都近代振興的經濟基礎。這正是日本最精彩的祇園祭的精神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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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唯美派文學大師谷崎潤一郎


川端康成和谷崎潤一郎都安排女主角去平安神功賞櫻。從平安神宮向任何一個方向前進,周圍步行20分鐘以內,聚集的是以「京」為名的文化精粹。第一天我發現京都美術館、動物園、產業場、圖書館全部在平安神宮的大道入口處,而往裡走完全就是老百姓的大公園,孩子們隨意嬉鬧,大人們在草坪上曬著太陽。平安神宮在京都的創建,與電車通路和琵琶湖疏水道建立,被認為是開啟了現代京都的一個標誌。


我被庭院吸引和門口侍者熱情招待,走進一家美麗的老店「西尾」,吃了一碗不比任何一家小店貴的京蕎麥麵。臨走時去門口小屋一轉,才發現當今天皇從皇太子時期就一直在此用餐,因此店裡擺出了不同時期的來自宮中的感謝信若干。


色感


來到京都產業博物館的時候,正好趕上京都傳統手藝人的春秋大典。對面美麗的京都美術館,正在舉辦雷諾阿「春之色彩」的主題畫展,我站在路中間留心數數,喜歡印象派和喜歡傳統工藝的人數居然不分伯仲。以「京」為名產生的日本生活藝術的領域,代表著一種難以挑戰和撼動的高超品位。京都向來以水好自豪,日語「自慢」似乎更能表達出那種又含蓄又驕傲的微妙的動態。除了以西陣地名命名的西陣織,京派審美從京友禪、京鹿子絞、京綉、京燒、京扇子、京人形、京七寶、京瓦一直到京料理、京蕎麥、京豆腐、京果子等等,蔚為大觀,將日本的所有傳統面一網打盡,具有難以撼動的審美地位。德川幕府為了壓制平民勢力的抬頭,實施儉約令。然而愛吃愛穿的京都不僅保留下來,更有一種「綺麗」的色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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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壽司外賣。外賣在京都非常講究,櫻花季節正是老店用外賣款待客人的好時節


據說日本研究中國的《唐詩選》,發現465首唐詩中,男女相愛的詩歌只有10首。另一個發現是,中國的審美體系里沒有色感。一到日本確實覺得眼前的顏色鮮亮了起來。紅色的橋、神功面前的紅色鳥居、綠色的屋頂、暖黃色的磚、連博物館、大學的百年以上的老標牌,都是明晃晃的青銅綠色。更不用說移步換景的造園造庭使用的造型技巧,一旦加上「色感」就完全改變了模樣。


很多老客人專程給自己喜歡的師傅加油,不大的場合里有幾十位在自己的小攤位面前展示手工藝的做法。名牌上寫著多少代目,就是店主本人。和服布料的織染皆為手工,清理翻新的師傅也已經傳承了16代人了。老師傅讓我分辨一匹淡綠和服的布料,讓我看兩邊的顏色是否一樣,一邊是前胸背後常常曬到太陽的位置,一邊是被腰帶等物遮擋的位置,然而說實話,我真不覺得面前一塊布的兩邊顏色有差距到肉眼可以分辨的程度,老先生還不死心,給我用力抻展,拿出個小手電筒反覆照亮面料。這些手藝人無論收入高低,都坐在一排以內,彼此也不交談,一致面對著觀賞者。不僅不拒人千里,臉上有一種謙和又滿足的表情,又與銷售員的急切完全不同。


色感視覺震撼的是京友禪染展覽。作品是近20年以內的26家老店的心血之作,另一方面也見得京都的染色行業競爭得多麼激烈。鹽野米松告訴我,日本是個小地方,好和不好很快大家都能知道,審美感就是在這種百花齊放中培養起來的。


很多和服的題目只有「小鳥」、「水面」、「高潔」之類簡單的詞,然而我看到了大量從來沒見過的花式和顏色搭配,友禪本是17世紀的扇面畫家,他發明了用三角錐形的澀紙筒擠出「絲目糊」沿著紋樣輪廓線擠置精細的線條,然後染出各部分的圖案。染色有如綉工,甚至視覺效果更立體絢爛。每一朵花都質感豐富,至少有四五個不同的切面的質感,我一開始不相信這都是畫的。色彩之明麗,視覺之靈動,直中現代人的審美要害,走出展館,我甚至能分辨出哪些顏色是高級的和服了。可以想像一個美人穿上這樣的和服,一舉一動會在什麼線條下發生,明明是靜態的,可是想像力的動態空間卻沒有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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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服。東京裝道學院展示的精美和服,花鳥圖案極富立體感


在20世紀60年代政府號召民眾「七五三節穿和服」的提議,極大地刺激了京都的現代手工業生產。儘管西陣織總是被與和服的至美畫等號,但西陣織按照「染色和服帶刺繡腰帶」的著裝規則,大多是腰帶。而「始為衣冠而美風俗」的友禪染,直到今天仍是和服主旋律。和服的形制說複雜,其實也就是幾種固定格式。在一個範圍之內,把東西做得不斷進步,這是日本人的長項。


作為固定消費群體,日本人有著對於和服的執著和感悟。我們之所以看到京都大街上和服成群,還有一個原因是正逢畢業典禮,畢業儀式的和服作為一個特殊的式樣留存下來,因此連接起來了年輕人的榮譽感和慶祝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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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下鴨神社內舉辦的一場傳統婚禮


發現日本藝術中對於藝術有自己的多重文化劃分,這個視角,對於熟悉衣食住行功能劃分的我們,是一個理解日本美學的關鍵詞。日本為了弘揚自己固有的美學文化,一直使用藝術、藝能、藝道這些概念,感覺是表現相同文化領域的詞,視角卻將同樣的文化現象範疇化了。從最初使用「藝道」這個詞的世阿彌,到近30年里學者們依然在解釋學方向進行努力,已經過去了600年。「藝術」一詞,和經濟、哲學都是日語引入中國的。明治初期,「美術」一詞從歐洲移植而來。藝術在古日本涵蓋了儒教人世宇宙倫理,實現道的必要基礎教養,還有個人娛樂。在文明開化的明治維新風潮里,日本的藝術脫離了道德、宗教、政治範疇,相對於西方他律性,日本反而導入了藝術和美學的自律性這樣的概念。


商人們對於京生活,花樣百出的貢獻,是我們今日所見日本生活方式的基礎。和我們不同的是,日本皇家品位被嚴格限制在一個小範疇之內。舉個例子,「衣紋道」的傳承者全日本只有一人並且世襲,他一生只使用過兩次這種最高等級的和服著裝技法,一次是前任天皇去世,一次是新天皇登基。日本今日所呈現的美,背景是江戶時代至今幾百年里發展起來的商品經濟,和商人階層的財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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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良早餐。550日元的早餐,大米、雞蛋、醬油全是當地食材


聽一個普通人讚歎日本料理,有一個形容詞是「甜」。不管什麼東西,從蔬菜到肉類都可以被誇獎為甜。日本國土37.8萬多平方公里,只有五分之一不到的土地適合農業和居住,更多的是山。據說日本一年有5季,甚至六七季的說法。按照「旬」來解釋日本料理,其實是對複雜的食物變化做了一個硬性的時間劃分。我們5點多起床趕往奈良當地人的早餐食堂,趕7點半,吃到燒檜木柴的灶蒸出的新米飯、忍冬花炸的天婦羅,雞蛋殼很厚,要敲好幾下才能敲碎,先在碗里打散,再倒入米飯,點上奈良本地的片岡醬油,柔滑香濃,味噌湯也香甜出奇,我情不自禁地對這複雜又青春的味道,想讚歎一句「好甜」。這個大落地玻璃窗的小食堂特意在每種食物周邊做出了介紹,大早上來的不是婆婆媽媽就是準備上學的男孩子,免費的白飯添了三碗,只要550日元,一大一小兩枚硬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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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之島早餐食堂。奈良當地人一天的生活從這裡開始


日本人享受四季的恩惠,而飲食的最高享受是畫面感,食物的色彩與器皿都是一種信息的傳遞。京竹筍就是10天以內的,只要一點味汁就能入口。櫻鯛在鯛魚肉里裹一絲粉色,是櫻花的味道。我到京都一家做散壽司的70年老店吃飯。「壽司之神」把食客們搞得誠惶誠恐,然而日本2.5萬家壽司店,拿出本事和誠意來款待客人的是絕大多數。壽司店面向客人的工作環境,本來反映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壽司就是要吃個痛快!」老闆鼓勵我。鹽搓赤貝,在甜醋里蘸一下,腌金槍魚魚肉早就加工好了,先隔著布沖燙一下再把魚放進冰水,出來的色彩才能像紅寶石那樣奪目。看到在米飯之上,老闆不厭其煩重重疊疊地鋪上了十來種生魚片,再撒上厚厚的鬆軟雞蛋絲,然而這精美的食盒是要送給來訂餐的和服老鋪子的。京都的外賣歷史悠久,價格不便宜。


日本的味道就跟顏色一樣,吃到味道,看到顏色,都是一點一點堆積起來的,發生了很多變化組合的奧妙。食物是生活美學裡永恆的主題。一片被大海包圍的37萬平方公里的狹長土地上,定義食物美味的是本土居民。我對於甜的最意外碰撞,就是京蕎麥店,從麵湯到炸豆腐都是扎紮實實的甜味。


「甜」在日語中也可以形容人的好性格。美食劇之所以能在中國引起那麼大的共鳴,菜色上大不相同,但反映人的相處特點上卻有獨到之處。熱門的女性美食劇話題已經發展出三股風潮:一是快速約會,去男生選中的店第一次見面吃飯,邊吃邊聊尋找愛情;二是早餐流行,像奧黛麗那樣,用清晨的半個小時豐盛時光來犒勞自己,引發了日本各種早餐店雨後春筍般從清晨6點開放;三是下班後獨自一人去喝酒吃下酒菜。


遷都到京都以後,和食有了起步和改變的基礎。京都是物產富饒的盆地。京都只用利尻海帶,各家不同的料理講究海帶出品的海灣。喝來喝去,日本的湯就只有那麼幾種底味。比如海帶是谷氨酸,鰹魚乾片是肌二酸,干香菇是鳥二酸。然而海帶和鰹魚乾的王牌合作,可以讓鮮味提高七八倍,在化學研究得出之前,四國和北海道的鰹魚和海帶早已經以貢獻天皇的名義幾百年前就從福井海運到京都。海帶至今仍要洗掉甘露醇,過於鮮會發苦。用席子圍堆,慢慢風乾。古時海帶到了頓賀的季節就會下雪,於是在席子里過完冬天,春天打開時就是香味。兩年後風乾成熟的海帶才能製作高湯。


懷石料理本來是和尚為了抵禦寒冷飢餓,在懷裡抱塊溫熱的石頭抵住胃。這個意向早已經被人們使用各種各樣美麗的器皿和食材搭配給替換了。從京都到奈良,料理完全的美感先於美味存在。我們吃到的會席料理充滿了宴會一樣的華麗與誠意。朱漆盤中,一疊白底綠邊的小碟鋪著三色魚肉,藍底的小碗是一塊胡麻豆腐,白色長盤畫著月籠芒草、三樣和果子。青瓷盤裡是兩塊燒魚上放著一片有粉色孔洞的白藕,哈密瓜盛在藍金盤中,配米飯的漬物在伊萬里的柿右衛門小碗中,瓷的白色有如淘米水一般,紅色則更透明,裡面的奈良漬清爽脆口。喝一口煮物里特製的湯已經鮮掉了眉毛,對於這種層疊而出,卻又彷彿始終如一的味道,讚美也只能是「好甜」。顧不上榻榻米坐得腿麻了。


「啊」的瞬間


「啊」的一聲,是15世紀的世阿彌,將《易經》里的哲學的「感」的解釋,第一次運用到了審美當中。「感就是『啊』。」易經里的感字下頭省略了心,直接寫咸,讀感。世阿彌認為,這是超越心智的一瞬間。然而一個日本人,成長順序是被固定下來的方法論。「道」是一種方法論。採訪內田啟一的時候正值早稻田畢業式,女孩子們穿著美麗的畢業和服,到學校才換上木屐,西裝革履的爸爸幫她提著皮鞋。早稻田的標誌建築類似牛津大學,校園內斜坡上站滿了開心的學生,社團吉祥物們也紛紛來湊熱鬧。「日本真是個幸運的民族啊!」內田啟一感嘆,他覺得日本沒有經歷皇室改朝換代,因此有一種一以貫之的「幸福」的價值觀。一個小國家,不至於被別國侵略,也不太可能顛覆和斷代。「道」在日本是不可換掉的。「可以被換掉,不可以被換掉,在日本有一個縫隙。」哪些能被換掉呢?「外國來的東西就可以替換。中國在明治之前是我們的老師,明治之後西洋是我們的老師。」比如藝術里的繪畫偏西洋的範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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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代代木公園內享受周末假期的夫婦


日本的美學是通往生活的。江戶時代在東京開啟以後,大量畫作開始以平民游野、慶典、生活為主題。庶民階層看得懂字,使得江戶的富裕時光出現了生活方式美學的鑽研。歌舞伎本來不登大雅之堂,但因為老百姓的喜愛,逐漸成了時尚明星。浮世繪里的對歌舞伎的寫真畫,成了百姓熱衷的商品,浮世繪不太需要很高的門檻,在民間屬於庶民的審美。市井生活成為美術里重要的組成部分,也就成了日本特有的藝術形式浮世繪。江戶以前上下層審美沒有通道,到天皇開始欣賞浮世繪,浮世繪也就變成了肉筆畫,一次只能畫一張。浮世繪後來的藝術程度越來越高,大量生產普及開來。這種平民美學帶給江戶時代老百姓的愉悅感,包括了享樂的安逸和物質的浮華,直到現在依然是審美意識中重要的組成部分。因為貴族以外的審美品位容易流通,在幾百年里對大眾有一個快樂和嗜好鑒賞能力的培養。「人在生活中的衣食住行,就是對美接受的過程。感受到美的生活才不至於邋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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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淺草一帶是下町文化的體驗區


「日本人的審美是自發性的,而不是模仿上層和天皇。」日本的階級制度至今仍在。比起英國需要一個平民形象,日本皇室貴族始終生活在平民視線以外,即使現當代也很少有日本人真正對皇室有巨大的興趣。「反正天皇也不會變。但日本人自己堅持發展出了一套與國民性相符合的審美,武士階層因為江戶時代進入了平民階層,他們自身的文人修養,開始影響到了平民的美學發展。日本人喜歡不斷變化的一草一木,無論是侘、茶道還是浮世繪,喜歡的人自己發展自己的興趣,不存在某種審美趣味高貴某種低俗的價值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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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小說家川端康成


眼前的美,也就是「啊」的一聲,才是日本人最在意的地方。在思想方面,日本始終缺少坐標軸。日本人永遠在追求真正的一體感,因此表現出了西方人驚訝的、不斷追求更高境界的意識。「審美」一詞所涵蓋的具體內容,琴棋書畫幾乎都是中國傳入。雖然文人喜愛的格式近似,但日本審美呈現出的卻是另一種樣式。和歌的幽玄、物語的物哀、俳句的寂、浮世繪的江戶市井的意氣和粹,一直到近現代谷崎潤一郎的陰翳和惡魔、三島由紀夫的殘酷、川端康成的背德和悲哀,這些都是日本特有的新穎深刻的美學思想和人生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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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當代著名小說家、劇作家三島由紀夫


日本人對中國美學有一句評論:「古代的中國像現代,現代的中國像古代。」他們讚賞陶淵明那樣的淡然放曠,日本博物館裡手抄《長恨歌》的書法捲軸上寫著,玄宗與楊玉環的夜半私語,是人間愛情的至美。背負「憂樂觀」的中國人熱愛思考家國命題。而日本人的價值觀是自己的。


生活中的審美傾向不是明白灌輸的,而是一種不可言說,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媒介。「我去已。經結婚的女兒家做客,女兒拿出平時不用的名家製作的好碗給我。我不會說謝謝,但是我會和她討論名家的優點和風格,各自又都買了哪些好東西。」鹽野米松是日本手藝學派當代的整理者。他花費30年採訪寫作整理的《留住手藝》在日本以及中國都引起了強烈的反響。「我去你家,你拿出了一個好杯子給我喝水,什麼也不用說,我就既明白了你的品位,又接受了你的心意。下次你去我家,我也會把特意為你準備的好東西拿出來。」一切發生在不能講出口的時刻。這個時刻代表了一種「我與你與美」之間的一體感。但是先決條件是,對方要理解並接受自己的要求。在這樣一個看似簡單的行為里,是日本人把享受美的人和對象融為一體的體驗的快樂。


宮大工


小川三夫渾身透著一種威嚴又和藹的儀態。「邂逅」是一位他修復的寺院的和尚寫給他的字,掛在辦公室牆正中,這地處櫪木縣山腳下的鵤工舍,看起來有條不紊,每個人都穿著乾淨結實的工作服,領口寄著白毛巾。小川的手非常細嫩,銀白色的頭髮一絲不苟,眼神銳利,不像木匠,和他的好友北野武倒是很有相似之處。製造宮殿寺院的首領叫棟樑,小川因為修復法隆寺、藥師寺等國寶建築,並為法輪寺建造了三重塔,得到了日本社會的信賴。


我看他調整工具的手法極輕柔,只需輕輕一動,就刨出一片薄如蟬翼的刨花,幾乎透明,帶著木頭的清香。在明治維新之後,把宮大工和寺大匠做了統一名稱規劃。但實際上,兩者技術來源不同。奈良寺院完全師法中國唐代木製建築,因此法隆寺的柱基是刻石墩穿鑿進地面。神宮御所是純日式構造,柱子是直接夯進土裡的。但兩者都是以檜木為主材的。我以為楠木是最好的,但小川告訴我,楠木砍伐後的穩固周期短於檜木,檜木成材利用後能在1000年里保持平穩的水平,但一過千年,則品質驟降。他還堅持著造一座廟就用一座山上的樹這樣傳統的方法。一張照片里我看他做出的屋檐極為平滑順暢,又有一點生機,覺得漂亮,小川很高興,「這是一隻振翅欲飛的大鳥」。那個弧度是往下按一點點,然後要馬上上彈的勢頭。


在師傅手下學了8年基本功,突然有一天師傅把與法隆寺同時代的法輪寺造塔的工程交到了他一個人手裡。


「我想的是,1300年前,法隆寺的五重塔是什麼樣子。一座原址重修的新塔,要和1300歲的塔看起來一樣,再過1000年,還要看起來一樣。」小川學習的前10年都在領會古代宮大工需要的技術,而後面數十年至今,他覺得才剛剛領會了一點古代匠人的意識和智慧。18歲時小川到奈良法隆寺修學旅行,被法隆寺深深感動,找到法隆寺的宮大工西岡,當時西岡正在靠變賣土地養活家人,他已經讓兩個兒子不要繼承家業,因為寺院的棟樑地位太高,不能接手民宅的活,會被認為沒面子,然而只修寺院又吃不上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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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良的宮殿木匠小川三夫(中)是修復古建的木工「棟樑」。他照顧著弟子們的生活,希望做宮大工也能吃飽飯


小川去了三次,西岡都沒有接受。到第四次,終於被納入師門,然而從那天開始,他就過起苦行僧的日子,沒有看過報紙,沒有交過朋友,連愛人也是相親結婚的,三年之內,老師什麼也不說,只給他一片刨花。我問他後不後悔青春歲月就在刨木頭,他說自己當時的同學都進了商社,掙錢比自己多,生活也很快樂自由,但現在自己卻還能繼續輕鬆地工作,同學們早就退休了。「想做宮大工,也想吃飽飯。」這就是小川的簡單願望。他的徒弟們和他一起生活,一起吃飯,領微薄的薪水,以一種家庭式的方式生活工作在一起。即使看到他的背,大家也都很安心,連周末出去玩的都沒有,都在自覺工作。


艱苦和清貧伴隨著宮大工的青春,我以為他一定有非常幸福的時刻能夠在精神上自給自足,沒想到小川告訴我:「用幾年時間完成一座塔的修復,拆掉外面的腳手架的一刻,我內心感到很寂寞。我再不能為這座塔做些什麼了。只能讓它自己去經受千年的風霜。」


鹽野米松說:「匠,在日語里是有技術和有心的。」拿職業手藝人來說,從手藝人到名人,是一個台階,大家會認為名人有一定的水平了。但是要升為匠人,沒有經過長時間技術和心的雙重磨鍊,是達不到的。比如兩把日本刀,一把看起來很可怕,用起來很好用,一把看起來很平常,用起來很好用,那把可怕的就是名人做的,匠人不會做出那麼讓人害怕的東西。」最近正在舉辦的「三宅一生的工作」大展,重要主題就是「匠」。褶皺的做法,一塊布的變化,與日本傳統手工藝之間的聯繫非常緊密。


日本的手藝人雖多,自稱匠的倒少。「匠代表了一種境界,所以我們喜歡給新生兒取名叫匠,給公司取名叫匠,人們看到匠字,有一種天然的安心和信賴感。」名人也好,匠也好,國寶也好,卻都是差不多收入的,並不能因此受到追捧而身價暴漲。日本的「國寶」非常多,「人間國寶」也就是工藝美術大師也很多,甄選規則非常嚴格。但「國寶」脫離生活,也不能大量生產,因此依然不是獲得財富的手段。工匠的滿足感不是錢帶來的,而是名譽和面子。據說有人為了面子,故意用高級材料虧本做好東西。匠人的驕傲,使這部分人可以稍稍偏離市場規律,在得不償失的情況下努力工作。在經濟不景氣的近20年里,日本興起的各種小店,尤其是手沖咖啡和甜品,在這樣的精神里屢獲世界級大獎。鹽野米松說,做瓦的人做每一片瓦時,最關鍵的就是向上抹的最後一下。因為每一片瓦都有一個翹起的弧度,因此最後一下,決定了千片瓦一起依附於屋頂時的姿態。在日本,一個老百姓也懂得欣賞生活中點滴的細節之美。而工匠受到這樣的刺激,追求美也變成了身不由己。


東京奧運會以後的飛速發展,使日本人產生了疲憊的心理。90年代以來日本喪失了亞洲第一強國的經濟自信。然而在這些生活方式的細小領域中,他們努力發揮國民性,一生懸命,一滴入魂。中國現在對日本審美的喜好和熱衷升溫,日本人又恢復了一些自信。鹽野米松告訴我:「中國的美好像蓮子里的芯,估計要被嗑被切才能出來。欣賞日本的生活美學,也許就是一種外力吧。」


(本文節選自《「啊」的一聲,日本人找到的生活美學》。感謝英珂、赤羽、高揚、陳卓卿、趙文君、張敏和奈良縣政府給予的支持和幫助,本刊拍攝照片均經過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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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的一聲,日本人找到的生活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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