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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正在入侵現實

左起:江波 陳楸帆 夏笳 寶樹 飛氘 圖/沈煜

未來正在入侵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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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科幻作家,曾被稱為「寂寞的伏兵」,隨著《三體》 熱,寂寞已被打破,更年輕一代的伏兵冒出草叢,這個「更新代科幻作家群」,又有著怎樣的幻想與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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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中的一個黃昏,復旦大學老逸夫樓前的綠地。著紅T恤、大高個的寶樹最先端坐在靠樹林的一顆大石頭上,像一枚結實的「定心丸」。江波和飛氘分別坐到他側邊和身下的石面,姿態鬆弛。戴著白禮帽、身材窈窕的夏笳優雅地倚著樹枝。站在另一側的陳楸帆兩手叉在褲口袋裡,眼神如常的冷峻、犀利。

對於不太讀科幻小說的人,以上名字都過於陌生。但對科幻迷而言,這些人是繼被稱為「中國科幻四大天王」的劉慈欣、韓松、何夕和王晉康之後,當下科幻文學界最活躍的一批創作者。就在拍攝合影前半小時,因為明星作家齊聚的圓桌討論,復旦科幻工作坊能容500人的逸夫科技樓報告廳便被擠得滿滿當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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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復旦科幻工作坊的圓桌討論聚集了國內科幻創作者的中堅力量和一批科幻評論家、觀察者


「基本上這幾位佔了80後成熟科幻作家的一半了,他們都受過專業系統的高等教育,若說是聚集了科幻寫作者中的智慧頭腦和最優秀的筆頭,並不誇張。其他(未到復旦活動現場)的還有郝景芳、張冉、遲卉、程婧波、陳茜、拉拉等人,我給他們起名『更新代科幻作家群』。」《科幻世界》主編姚海軍說。這個命名雖然還有爭議,但他認為這批人已然出現並樹立了自身的位置和風格,需要有個名詞來提高辨識度、與前輩作區分。

2010年前後至今,《三體》三部曲的出版和獲得雨果獎,引發「三體熱」,形成世界科幻領域都難得一見的文化現象。時隔30年後,《人民文學》也重新刊發科幻小說。陳楸帆、夏笳、寶樹等人的作品由圈內譽為「國寶」的劉宇昆陸續翻譯到國外。4月底,郝景芳的《北京摺疊》獲得2016雨果獎最佳短中篇提名,將這股科幻熱又推向一個小高潮。


國內第一個創立科幻文學專業的北師大教授吳岩提到,前陣國家幾大部委開會,他也被請去旁聽,聽到「中國要在2020年成為世界創新強國」的目標。好像連科幻文字也進入了中小學生考試的題面,但考題需要ABC標準答案,「這是不是跟科幻的精神相悖?」


所有這些繁華和迷幻的現實景象讓飛氘既欣喜,又恍惚。6年前的某個夏夜,他和韓松拿著從票販子手中買到的高價火車票,也是從北京奔赴上海,參加了一場名為「新世紀十年文學:現狀與未來」的高規格國際研討會。在兩人回憶里,那是科幻作家首次參加如此「一本正經的、武林正宗的」主流文學盛會。為了準備好代表整個科幻文學群體的發言,他倆幾乎徹夜未眠,如履薄冰。韓松描述,他和飛氘大多數時候只是默默地蜷縮在會場的角落裡。「甚至在80後那些風頭正勁的作家眼中,我們似乎也只是兩個難以覺察到的邊緣性外星生物。」


從當時兩人加起來的20分鐘文壇發言,到而今為科幻寫作獨立開設的復旦工作坊整整兩天的討論,這種變化也蒙上了一種讓人暈乎的魔幻色彩。


劉慈欣曾說,中國的科幻作家是一群正在人群中出現的神秘異類,像跳蚤一樣在未來和過去跳來跳去,像霧氣飄行於星雲間,可瞬間到達宇宙的邊緣,進入夸克內部、在恆星的核心游泳……「像熒火蟲般弱小而不為人知,但正像春天的野草一樣蔓延。」彼時的飛氘曾自我定義這群人為「寂寞的伏兵」。而今,寂寞顯然已被打破,伏兵也早已冒出草叢。不過,年輕作家們的創作力是否持久,卻依然是一個問號。

科幻現實主義


寫科幻小說,目的不是用來隱喻和批判現實,這是劉慈欣的態度。不過,更關照現實、體現出自身對現實壓力的糾結和理解,卻是更新代作家有別於上一輩的突出特點。《北京摺疊》便是一例。


大概在22世紀,社會空間分為三層,從精英人士、中產到底層勞工各佔據了不同的空間,也按照不同的比例,分配著每個48小時的周期。越上等的人不僅僅有更精緻的生活,甚至有更長的時間。處於第三空間的老刀,為了孩子的教育,鋌而走險進入通常無法逾越的其他空間,企望通過為別人送信掙得收入來改變境遇。然而在幾個空間里輾轉、偷渡往複之後的老刀發現,「不論誰的生活都是一樣操蛋。」


在科幻文學的領域裡,這種時空穿梭、反烏托邦設置並不新鮮。整篇小說也沒有激烈的類型化的衝突,而是平淡如流水一般地描摹老刀的生活與心態。「但裡面的人物令人有認同和代入感,整個小說就活了。」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嚴鋒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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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作家郝景芳 圖/梁辰


一襲長發、面龐白皙的郝景芳便是一個穿越3個空間的觀察者。父母都是大學教授,從小浸淫在自由家庭文化里的她算是在「第二空間」長大。擔任國家發展基金會的研究員,令她見到不少如「第一空間」里的政府要員、企業高管。在這些人經常出沒的高檔場所里,改變成千上萬人的命運「如同喝咖啡那麼容易」。而基金會的主要工作,也是她願意投入心力去做的,恰恰是為「第三空間」的貧困兒童入學、改善就餐跋涉努力。


曾經有幾年,她住在北京西北邊的城鄉結合部,樓下就是嘈雜的小巷子、小蒼蠅館子和大市場。有時候她在樓下吃東西會和店主聊天,聽他們說著遠方省份的家人孩子,為他們在北京看不起病的憂傷困擾。幾個小時之後,她又隨著工作和服務對象,進入另一個迥異的世界。她因此覺得北京是幾個不同空間疊加在一起,就進行了更誇張的衍生。


但她的思考比一般的階層矛盾又多了一層:隨著工業自動化的發展,當垃圾工們連被剝削的理由和價值都失去了怎麼辦? 郝景芳強調,她想寫的是社會發展的可能性,關心的是在不同社會中的人如何生活。「這兩點興趣是之前的火星系列和《北京摺疊》所共同的,也是我未來寫作的核心。」


和她知交多年的陳楸帆在這條路上走得更深遠,今天已經成為一種創作主張的「科幻現實主義」便是他在4年前的行業討論中提出的。


35歲的他話語節制,「無謂的交流太消耗能量。」內里,邏輯縝密,思維極為靈活。採訪時,陳楸帆特意提到自己和深圳特區同歲,生長於潮汕。急速膨脹的開放氣息與保守封閉的民俗文化,讓他對家鄉永遠懷有一種既疏離又無奈的複雜情感。「想要逃離,就是因為我看不到在這裡生活的可能性,我看到的是每個人都在重複其他人的生活。」


有一次回鄉途中老鄉的描述,為他希望落筆的長篇找到了一個適時的切入口——離汕頭幾十公里的貴嶼鎮,每一條街道都有著相似的面孔:傳統「下山虎」式民宅糅入流行一時的歐陸元素,令人眼花繚亂卻又似是而非;豪華到讓陳楸帆目瞪口呆的小汽車,路邊黑臭難聞的河水與終日不散的鉛霧塵煙。不足20萬人口,卻聚集了3200多家以電子垃圾為業的作坊。


這些親眼目睹的畫面,後來變成了他筆下的文字:各種廢舊電子元件如糞便般肆無忌憚地堆積在樓房與路邊,外來勞工們像蒼蠅一樣在其中不停翻撿,再將有價值的部分扔到烤爐上或者酸浴池中進行分解,提取和焚燒稀有金屬,製造出更多的垃圾……「孩子們在閃爍著纖維玻璃和燒焦電路板的黑色河岸上奔跑,在農田裡燃燒未盡的塑料灰燼上跳躍,在漂浮著聚酯薄膜的墨綠色水塘里游泳嬉戲,他們似乎覺得世界本該如此,興緻一點不受打擾。」——自然,他們身上沒有任何防護措施。


眨眼間,未來已經在入侵現實,讓人分不清二者界限。


在長篇《荒潮》里,陳楸帆設定了一個本世紀中葉的島嶼「硅嶼」,華裔外企成員陳開宗親眼目睹了國際資本和宗族老大、宗族之間與地方為了利益而角斗,垃圾人在其中毫無尊嚴地生存,卻又建立起一套屬於自身的先進溝通系統。在底層苦苦掙扎的垃圾人少女小米受辱後成為了賽博格。而在探尋故鄉和解救小米的過程中,陳開宗亦開始反思自己對於世界和人性的認知。


「很難說誰對誰錯,每一方都有自己的邏輯體系,似乎都做了他們能做的最好的選擇。你知道人一旦在一個環境里,很容易給合理化。」陳楸帆說自己是道德相對論者,他只做反思,但不會對任何一方的是非輕易做出評判。


曾在谷歌和百度工作,現在在一家VR公司擔任副總裁的陳楸帆,大約是更新代作家裡離前沿科技最近的一個。夏笳說她每次都很期待行業討論上陳楸帆的發言,「能幫助你了解在他的領域裡,包括他根據自己閱讀和經驗積累獲得的一些新發現。」


陳楸帆的書寫里充滿細緻入微的對感官、身體觸覺的描述。這也許和他的職業形成了很好的互動解釋。「如果沒有身體的感覺,自身的我識、存在感是沒辦法得到沉浸式的感受的。」


在某種程度上,VR有它反人性和交際的一面。但陳楸帆甚少焦慮。他說對任何的新科技,一開始大眾都會有排斥情緒,大部分是源於無知和恐慌。當這項技術普及,進入人的生活,人們開始主動擁抱它,甚至比發明的人還要熱愛它。但內心深處,他又希望自己像塞林格一樣隱居在荒山野嶺,做個遠離社交網路的人。他的《鼠年》、《G代表女神》都是一脈相承,探尋商業和現代科技社會裡的異化。這幾乎成了他的「標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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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作家韓松 圖/沈煜


韓松常說的一句話是,中國的現實比科幻更夢幻。比如魏則西事件。「醫院是科技密集產業,卻被狂人控制,那麼多的游醫犯罪,醫院被承包。這種現實圖景已經超出了科幻的想像。」還有少林寺住持釋永信相信外星人,用僧人腦電波衡量修行;中國成了國外明星建築師的實驗場……韓松說自己每回坐高鐵,從北京往外一百多公里便是荒蠻的河北平原,而幾小時後看到陸家嘴的高樓,又是那樣容易眩暈、疏離,不真實。「上海迪斯尼前幾天開業,一百多年前西方資本主義正是從這裡登陸中國,而今天,你看國外的科幻電影屢屢用上海作為外景地,這裡就是他們想像的未來美國。浦東就是他們心目中的未來世界。」


與此同時,有些小說,看似無意,卻已走在了現實的前列。比如陳楸帆的《霾》、韓松的《高鐵》,還有寶樹的《人人都愛查爾斯》。


查爾斯是個萬人迷的巨星,在與經紀人麗莎的衝突中,方才知道從選擇直播開始,自己的一切都是因為晶元公司的操控,所謂成功不過是在別人操控下做了一場美夢,最終從死亡里獲得解脫;而他的忠實粉絲、看客宅見直人,同樣在藉由體驗查爾斯的直播麻醉自己。


看起來就像是對今天網紅經濟、直播風潮乃至虛擬現實商業的誇張寫實。但這部中篇前年發表時,直播還遠未像今天這般風行。這種「前瞻性」也並未在作者的預料和設計中。哲學博士寶樹認為,科幻與哲學有相通之處,它們所關注的宇宙、人生、宗教和倫理價值觀等問題,與其說反映現實,不如說是具有超現實性和充滿終極關懷的思考。


在探討世界究竟是存在於物質還是想像時,寶樹跟我舉了個數字:假設我們都能製造出活靈活現的虛擬世界,一個,只要一個,就能製造一百萬個。問題是,真實世界和虛擬世界的比例就是一比無窮大。所以,你、我、他也不知道,我們是活在哪個世界裡。


「但從概率上能夠合理推理出,我們應該是生活在虛擬世界裡。」他露出詭譎的一笑。


多元之花


幾乎每位更新代的科幻作家都認為,自己的創作還未定型。「多元化」,也成了外界認知他們的一個籠統印象。


4年前,姚海軍在北京和劉慈欣喝酒。「我喝了一瓶,大劉喝了5瓶多。喝著喝著他問我,為什麼中國科幻文學沒有一個綱領?其實,像美國科幻黃金時代那種所有作家有著共同綱領的局面,在當下的中國不太可能出現。這種創作主題和風格上的多樣性,恰恰是這代人最讓人欣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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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作家劉慈欣


寶樹屬於讀著動漫、二次元成長起來的一代。他絲毫不認為文字的精緻是好作品的必要條件,他的筆下也不乏讓讀者覺得「不登大雅之堂」的情色描述。但科幻文學研究和評論者姜振宇恰恰覺得,「寶樹的寫作,其實解決了主流文學束手無策的一塊領域——當代宅男文化,譬如那篇《在冥王星上我們坐下來觀看》,其實完整的標題應該是《在冥王星上我們坐下來觀看AV》吧,看起來很戲謔,但在反諷中有他自己的思考和表達。」


夏笳笑談,寶樹在寫作上沒有什麼偶像包袱。「他的《時間之墟》,就是一個關於時間輪迴的題材,將一個人的記憶往複放大到人類集體。如果陳楸帆寫,會累死他。我猜他會把所有感知性的東西都要表達出來。但寶樹就不會,哪怕描寫一群猴子,很粗糙,卻很有能量也有思考的力度,挺好玩兒。」


江波、潘海天的硬科幻則開拓了另外一種氣象。嚴鋒評價江波的《銀河之心》三部曲是「中國年輕科幻小說作家所奉獻的最為雄奇壯闊的宇宙史詩」。飛氘的文字則在學術氣息之外,瀰漫著一股復古的浪漫感。屬於後來者的阿缺,之前學水利工程,曾經作為助理工程師要做工程監管,待在四川的山洞裡一年不能離開,於是躲在洞里用手機寫了小說《芯魂之殤》,追問機器人是否有可能在外界刺激下產生情感。他坦承,前輩們中不少皆出自清華北大,碩博者大有人在,這讓他曾經認為寫科幻是件門檻巨高的事情。但也並未背負上很大的心理負擔。「我只是想講一個好看的故事。我的寫作慾望,就是讓它好看和吸引人。」


夏笳的作品一度被她的好友起名為「稀飯科幻」。原本以青春、萌芽系文學起家,夏笳也毫不諱言這點——因為就是讀著那些輕靈唯美的文字長大的啊!但今天,在戴錦華門下讀了文學博士、又在西安交大教書、以夏笳之名行走作家圈、以本名王瑤活躍在學術界的她說,不會再認領「小清新」這個標籤。她的新作《中國百科全書》,從春節的六段紀事開始,以春晚、相親這種日常生活的細節為切口,表現現代人在網路時代的各種困惑。「不論軟或者硬,科幻都是在探索宇宙空間和人類認知的邊疆地帶,那是對我而言最為迷人的所在。」也因此,她對科幻文學的小眾性並不悲觀,「如果這群創作者處在被老百姓喜聞樂見的中心位置,恐怕也很難能說出讓人耳目一新的東西。就像大劉筆下孤傲的科學家丁儀。我看到的,正是你們(一般人)所忽略和看不見的。」


思想體操者的生活


專註、敏感,特別愛做「思想體操」,是這些科幻寫作者共有的特徵,或許也是他們能看到一般人所忽略的東西的原因。


寶樹的科幻之想發端於6歲時,從家鄉四川小鎮到大都會上海的一次遠行。


某個午後,寶樹坐在一塊假山石上,頭腦還興奮地停不下來,想到那幾天的經歷,特別是見到的許多神奇動物,回到鎮上可以怎麼跟小夥伴們吹噓啊!簡直講個三天三夜也講不完——然而,一個怪異的念頭突然湧上心頭:那時候,我在哪裡?


這個問題古怪之極,以至於無法用一個孩子的語言表達出來。他努力讓自己想下去,那時候,我會在四川,而今天我在上海;所以當我回到四川之後,我當然就不會在上海了,那麼今天的這個我,這個此時此刻坐在西郊公園裡的我,又在哪裡?此時此刻,此情此景,現在如此真實不虛的一切,又會在哪裡?


哪裡也沒有,它……不見了?


越往下想,內心感到越來越強烈的詭異和恐懼感。更怪異莫名的問題還在後面:如果眼前的一切會消逝,那麼我們怎麼知道它存在過?現在,我在這裡度過快樂的一天,我完完全全肯定這一點。但當它只剩下記憶,我怎麼知道這一幕的確發生過,而不是一種記憶的欺騙?我怎麼知道這一切不只是我的臆想?為什麼我可以百分之百把握的事實,稍後就會與幻覺無異?


讀鄭文光的《飛向人馬座》時,寶樹感受到了人在廣袤無垠的時空中的震撼。但動物園的那個午後已經過去30年了,他依然沒有獲得這些問題的答案。「我不知道那些過往的時間是否存在,但它們仍然活在當下,構成我們生活的內在機理和活下去的動力,甚至帶著我們走向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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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6月26日,上海科幻迷團體蘋果核主辦的蒸汽朋克風首飾製作活動,大家興緻盎然地學做蝴蝶、戒指、自行車等古意濃郁的金屬首飾。蒸汽朋克(Steampunk)屬於科幻小說和亞文化的一支,時間旅行和多維現實是其重要特徵,其小說和相關藝術充滿了對維多利亞時代製作精良的機械、發條裝置的迷戀


從小愛開腦洞的寶樹童年理想便是當科學家,去探索和發現那些激動人心的真理。不過現在看來,最令他著迷的是「激動人心」,而不是「真理」——寫科幻小說也算是圓夢吧。


遲卉的個性也註定她不走尋常路。她曾夢想在火星上當一個天文學家,結果卻以文為生。沒能像父母期望的那樣考上研究生後,她跑到遊戲打金公司,用3個月賺到了第一筆獨立生活的錢。「我弄砸了我的教師資格證考試和畢業論文,居然也順利地畢業告別了大學。」她不推薦任何人嘗試自己那時候的生活,但她並不為之有過絲毫後悔。


幻想文學對她而言是最適合的表達形式。「它巨大、深廣,包容著所有的過去、現在和將來之中的一切可行性,甚至包括了那些非理性的、逸出我們頭腦所知的範圍的東西。」早年全部是手寫,再謄到電腦里。如今她的手寫稿已經裝滿了一個半人高的大雙肩旅行包,就放在租來的房子里——她戲說如果著火了,可以第一時間背著跑出去。


夏笳摯愛的美國科幻作家雷·布雷德伯里用寫作來延續生命。童年時的雷,曾在嘉年華上遇見一個怪人,指著他大喊一聲:「永生不死!」後來,每當他寫完一篇小說扔進信箱里,都會輕聲說一句:「嘿,死亡,我又先你一步!」


當雷·布雷德伯里去世時,夏笳感到自己必須做點什麼來紀念他。她花了兩周時間翻譯了《圖畫男》中的7個短篇,然後著手準備去芝加哥參加世界科幻大會。去使館辦理簽證,簽證官問:「所以你將要參加科幻大會?誰是你最愛的科幻作家?」她二話不說回答:「雷·布雷德伯里!」


簽證官員遞給她一張小黃色紙條:「酷!玩得開心!」夏笳於是衝出去,站在街道上抬頭仰望天空,說了聲:「謝謝你,雷!」


最近她做了一個有關時間旅行的講座,其中提到由於「蝴蝶效應」的存在,導致人們無法準確預測天氣或者一個人的生活軌跡。「這意味著逝去的每一秒在我們的生活中都同樣重要。現在的我,是由過去人生中所有瞬間共同塑造的。生命是一樁太過美好的東西,美好到無論怎樣度過,都像是一種浪費。所以不要恐慌,時間足夠你愛。」青春易感的那個夏笳這刻又復活,或者說,從未離去。


科幻如光影滲透在他們流沙過隙的歲月里。不知不覺,已成了一種生活方式。


劉慈欣有每天堅持跑10公里的習慣。飛氘說,「大劉說他要保持身體,爭取有朝一日上太空旅行。這不是戲言哦。」


飛氘的師兄、北師大科幻文學碩士郭凱,一次去歡樂谷玩。同行的幾個人不敢坐其中一個看起來特別危險刺激的項目。下來後,大家問他害怕不?「不害怕,上升的時候,我就想像自己是正在上升的宇航員。」郭凱回答。


飛氘是這些人里最宅的,從小就是在「逃避無趣現實」中活著。但在碎片化的時代,他卻堅持每年花好幾千字在博客上記錄下星雲獎、銀河獎頒獎的盛況,紅地毯和燒烤桌上的各種花絮。「每次開獎,不管你是什麼大牌作家,四大天王,還是普通的科幻迷,都有機會一起吃肉、擼串、喝酒,瞎聊,特開心。」


進了這個圈子後,他這個超級宅男發現大家性格中都有單純的部分,容易建立信任感。會聊科幻的作品、最近發生的事情、未來會不會變好這樣的話題。


「我們這類人在平凡的生活中總是心猿意馬,腦袋裡胡思亂想,筆下胡說八道,晴天的夜晚也許還要仰望星空,對科學有著莫名其妙的著迷……但確實科幻改變了我的生活,讓自己心情更好,和世界的關係也更加融洽。」飛氘平緩地說。


在TED演講里,吳岩則說到了英年早逝的70後科幻作家柳文揚。為了愛人,柳文揚毅然辭去舒適且特別適合於寫作的北京工作,跟心儀的姑娘到陌生之地開始全新的生活。吳岩因此認為,對日常生活中發生的一切,採取跟科幻中所持的態度一樣去面對,是許多科幻作家人生的基本準則。


「當我們詢問這些事情到底為什麼會發生的時候,便能發現,正是因為徜徉在自己創造的多元宇宙之中,他們才逐漸融入了自己創作的世界,並由此獲得了比其他人更豐富的人生際遇。一切的一切,最重要的是要去體驗和過好自己的一生。」


從樹冠到樹根


想過好一生,首先要解決最切實的問題。


「寫科幻,需要作者有文筆,有較強的邏輯能力和學習能力,有廣闊的視野。問題來了,一個具備這些素質的年輕人,做什麼,都比寫科幻賺錢。」科幻作者dhew道出了同行們的困局。


從90年代至今,所有科幻愛好者和寫作者的發布平台首推四川的《科幻世界》。這本雜誌既給了科幻迷們源源不斷的精神滋養,又是培養科幻寫作者的搖籃。鼎盛時期的《科幻世界》發行量接近40萬冊,雖然如今閱讀平台多元了,這裡也依然是新作者發表科幻小說的第一選擇。


然而多年來,雜誌編輯收入微薄,給作者們的稿酬也在千字幾十到一兩百元之間徘徊。極少有人會把科幻寫作當成飯票。江波和大劉聊過,兩人都感覺若沒有「正式工作」,會缺乏安全感。江波也從來沒有認真看過收稿費的那張卡。「支撐我們寫作的,還是那個初心吧。」


寫得又快又多又好的特例,是韓松。但在白天,他依然是新華社的記者。儘管某種程度上,白天和夜晚之間的寫作已經越來越趨近。


唯有現居成都的遲卉,是行業里罕有的專職寫作者。阿缺告訴我,他從遲卉的作品裡受益良多,「她做的地平線豆瓣寫作小組也幫助了很多人。」


直腸子到底的遲卉曾經在一次受訪中表示,自己的願望就是當暢銷書作家,「希望能寫出一部銷售和影響力等同於甚至超過《幻城》的科幻作品。」


以寫作作為謀生之道,一方面讓遲卉獲得了自由,卻也沒有了退路。從《科幻世界》雜誌編輯的崗位辭職回家時,她除了陪伴自己的大貓,身上已然「窮到冒煙」。


那年她一下寫了八十多萬字,這個數字讓陳楸帆嘆為觀止。業內人的共識是,她寫得很快,也寫得很雜,科幻、奇幻、遊戲同人小說都寫,文字水準卻並不會往下掉。韓松總結,「她的小說表面上和我們的生活拉開距離,寫宇宙,寫對未來的設計,但情緒是很現實的。有悲怨、糾結,還有控訴。」很難說,其中沒有帶入她個人現實的投射。


尋找有實力的平台,幫助自己代理、打理出版和影視改編等一攬子業務,以經紀約或者長期合同來獲得一份衣食無憂的保障,正在成為更新代作家的一種趨勢。


此前接受媒體訪問時,飛氘和寶樹都提到,簽約最世是「看重郭敬明團隊所擁有的廣大讀者群體以及在圖書出版、營銷渠道上的出眾能力」,比如《文藝風賞》、《最幻想》這樣的平台,比如單行本出版時「承諾數萬冊起印」,比如精緻的插圖和設計。


遲卉毫不掩飾自己選擇和郭敬明的最世簽約就是因為對方來錢快,能解決生存問題。她也從不在意類型、風格這種外在字眼,但要寫什麼,怎麼寫,已經成了經濟困境之外的最大挑戰。


科幻是一種類型文學,但是否所有的科幻文學都是商業寫作,如何處理個人意願的作者寫作和商業寫作(職業寫作)之間的邊界?這是科幻作者們的難題,也是消化和推介他們的出版方面臨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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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像公司CEO張譯文


致力於培養科幻作者的微像文化CEO張譯文坦承,雖然公司創始人都有科幻情結,但顯然商業訴求是更重的砝碼。創業3年,他們買下版權的小說已有232篇,能轉換成項目的有70個。「只要能開發10%,也夠跟我們合作的公司做兩到三年。」


但她也很關心簽約的作者對創作這件事的看法。「曾經碰到有作者問,什麼樣的作品適合(後期)開發?這很荒謬。從故事(轉化)到好賣的產品,這是我要做的。你只要負責寫好就行。」因此,在微像的小說改編可行性討論會,作家們一律不會參與。


一方面是天然的寫作困境,一方面是巨大的誘惑。


從市場和社會的角度分析,對未來的憧憬與恐慌,因為不確定而產生的荒謬感,都會促使人們從大眾趣味的科幻作品中尋求共鳴或出路。


韓松說,算上網劇,這幾年立項和投拍的科幻影視作品在100部以上。果殼網科學活動主持人小姬也估計,怎麼都有幾百億的熱錢投在裡頭,「太熱了!」


「這裡頭百分之七八十是虛火。」韓松吐字很慢,語氣卻很凝重,「資本投入是一種跟風。電影是掙錢的項目,科幻電影在西方尤其是。但中國除了《三體》,沒一部能撐得起來。而且《三體》的電影拍攝,現在也遇到問題。之後怎麼辦?很多人沒有想好。」


現在那些鬧哄哄進入科幻影視行業的資本里,購買成熟科幻IP的成本少說幾十萬,多則百萬往上不封頂。但在幾年前,遲卉經歷過手下青少年作者作品被一下買斷的價格,6萬。「還有一萬元買斷一個中短篇,全版權合同,包括其中所有的構思、人物設定和世界觀。像是農貿市場買小雞仔,這窩買一隻,那窩買一隻,然後看哪一隻運氣好能長成超級大的雞,那就賺了。」


姚海軍感嘆,西方的科幻經歷了太空歌劇、新浪潮、賽博朋克,各種亞文類科幻文學良性有序的發展,然後是科幻電影的工業化生產、科幻迷文化的生生不息。反觀中國,似乎剛剛經歷了從科幻雜誌到圖書出版的過渡,同時又面臨著影視熱、動漫熱和作品的海外推廣,相互糾結,每個人都很著急。


兩周前復旦工作坊的圓桌討論上,「企業界代表」陳楸帆吐槽,剛接到房地產老闆的電話邀約,能不能請劉慈欣來出席新盤剪綵?台下一片鬨笑。


主持人宋明煒代表眾人追問大劉,最近在忙什麼?


劉慈欣微低頭,用他低沉有力的嗓音打了個比方:「有種蟲叫百足蟲,本來走得挺好。有一天有人問它,你走路先邁哪條腿?結果它看了看自己一百多條腿,不會走路了。我現在就處在蟲子這條路上。好像怎麼做都不對,都違反規則。已經脫離了無知而無畏的狀態了。」


即便有干擾與困惑,像大劉一樣自律而執著的創作者仍不乏其人。從大學起,郝景芳便堅持每天4點起床寫作,做了母親後依然沒有變化。她和陳楸帆的寫作計劃多到覺得一輩子都不夠。「他比我更愛挖坑,呵呵。」後者從不熬夜。早睡早起,不喝咖啡。「不弄任何成癮的東西,像抽煙這類幫助寫作的法子,我都不沾。」陳楸帆甚至也不玩遊戲,只堅持每周踢球。自嘲自己是個無趣人,「所有的high點都在腦子裡完成」。姚海軍注意到陳楸帆近兩年在行業的發言,「不管局面多複雜,始終堅持理性的思考和認真的寫作,像一塊壓艙石。這很重要。」


一個無法迴避的事實是,在資訊爆炸和科技發展速率加快的時代,像《三體》那樣以瑰麗的想像和奇絕觀念震撼讀者的科幻,已經越來越難以再現。「到處都是奇蹟和創意,必須寫得很快。」遲卉對我苦笑著舉例,她曾經寫了一個人工智慧的長篇。結果擱了一年沒發,「就要變成紀實文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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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事務管理局局長姬少亭


小姬本名姬少亭,也是資深科幻粉,現在的身份是未來事務管理局局長。這個名字相當科幻的機構,既致力於科普活動,也在為科幻作家的持續創作提供動力。


「有人說中美科幻之間只差一個好萊塢了,但其實我們真正缺的,是一個足夠大的創作群體。」小姬說,現在中國每年生產出幾千萬字的科幻小說,幾千小時的科幻影視,用戶千萬的科幻遊戲,幾百個億的泛科幻娛樂消費,有些數字甚至比美國更像世界頂尖水平。但致力於科幻創作的一線作者只有二十多個人,得到主流消費市場認可的只有劉慈欣一個。「不只是要保持那個巨大的樹冠,還要往樹根培養。」


基於這種現狀,未來局邀請了幾十位年輕的科幻創作者前往中國科學院、探月中心、清華大學,探索譬如基因編輯、人工智慧這類前沿科技領域。作者們既可以在懷柔太陽觀測站看太陽,也得以在最先進的顯微鏡下領略微觀到10的負10次方的物質形狀。「更重要的,是那些還沒變成論文,還在實驗室階段的科技發展,那是最鮮活寶貴的。」


寫出皇皇銀河三部曲的江波,在上海的外企工作。在這次參觀中,見到正負電子對撞機的真身後,這個標準理工男還是相當震撼。「拇指般粗細的導線盤結纏繞,構成加速管,為包裹其中的電子不斷加速,直指向似乎不見盡頭的隧道深處。兩條線管,一正一負,彼此平行,最後在兩層樓高的探測儀器中相撞,暴露出宇宙深藏的奧秘。」


遲卉沒有能參加未來局的工作坊。她說自己會定期看《科學美國人》,還有最直接的:觀察。坐地鐵,數一下多少人看手機,哪些人發消息,哪些人打遊戲、看劇,哪些人刷社交網路。她更看重科技投放到人身上的反應。


「我嗎?看星星啰。那時依稀知道仙女座星系,於是便一動念頭,是不是在幾百萬光年之外,也正有人在仰頭看著我呢?那是最心醉神迷的時刻。」寶樹微微地笑了。


飛氘則借用海子的詩說,寫科幻是為了把「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我要告訴每一個人」。他說如果能活200歲,他希望能寫一本《中國科幻文學史》,從晚清一直寫到民國,再寫到現在和可以接近的未來。


(感謝所有受訪者,未來事務管理局、科幻蘋果核對本文的幫助。參考資料:《荒潮》《時間狂想故事集》《夏笳與劉宇昆英文對談》《一隻會開門的貓——大都會專訪遲卉》《亂紀元里的飄蕩》《郭敬明簽下科幻作家飛氘、寶樹》)


本刊記者|鄧郁 實習記者|海力 高伊琛 王艷 發自北京 上海 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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