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謀殺罪入獄二十一年後重獲自由是什麼感覺？

本文摘自艾莉森·弗洛維斯（Alison Flowers）的新書《無罪釋放日記：為清白獨立和尊嚴而戰》（Exoneree Diaries: The Fight for Innocence, Independence, and Identity）。該書6月7日出版，講述了美國冤假錯案最多的芝加哥庫克郡的故事，重現了普通人被無故關押後的生活。以下章節講述了因謀殺被判刑的傑奎·里維拉（Jacques Rivera）被關押20年後被翻案的故事。被釋放後的傑奎受到了媒體的擁戴，然而卻發現自己被突然到來的自由嚇得更加神經質了。

傑奎·里維拉（Jacques Rivera）往枕頭下面藏了一把屠刀。

46歲的他藏在芝加哥北部妹妹家的房間里。他睡不著。午夜過後，時間變得異常緩慢。那之前的一天是個值得銘記的星期二，2011年10月4號。他在被判一級謀殺7841天後，終於重獲自由。

他一直愧於談及他25歲那年的生日，當天他被送到了 「地獄酒店」 —— 位於伊利諾伊州喬利埃特的史泰德維爾矯正中心，那是在芝加哥城西南等級最高的監獄。在過去的20多年中，那裡就是他的家。33英尺高的監獄圍牆成了他家的尖樁籬柵。

2011年一個周二的早上，傑奎的親朋好友坐滿了法庭兩旁的旁聽席。在經過多次聽證會後，他們或許已經意識到控方一側這樣可以更好地看清傑奎。第三排上坐著傑奎的三個孩子，他們的旁邊坐著傑奎的姐姐珍妮特（Jeanette），她一直緊張地深呼吸，挨著母親格溫多林（Gwendolyn）的旁邊祈禱著。最近的幾周里，這兩個女人都做了同樣的夢，夢見傑奎回家指日可待，夢裡的傑奎和他們說：馬上就到了，馬上了，等一等，再等一等。

「全體起立。」 法警命令。

庫克郡法官尼拉·沃爾什（Neera Walsh）首先發出了嚴肅的警告： 「我認為我不需要再提醒庭上的諸位，今天無論結果如何，法庭都必須保持安靜，不得大聲喧嘩。」 傑奎的支持者們面面相覷，各自揣測著法官的意思。是說他就要被釋放了嗎？還是要被打回史泰德維爾繼續他的80年有期徒刑？ 「好了，現在請各位手機關機，不要開震動或靜音，請直接關機。否則後果自負。」 沃爾什法官說道。

庭審開始了。 「州法院動議中止。」

「審理結果是州法院動議中止，」 沃爾什法官重複了一遍。

傑奎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法律術語。法官用拉丁語講的 「動議中止」 就是說法院不再起訴。這一刻就這樣突然地降臨了，傑奎的一個兒子描述道。

「里維拉先生，你被釋放了。」 沃爾什法官說， 「祝你好運，先生。」

人群倒抽了一口氣，壓制住了心底的狂歡。震驚之下，傑奎搖了搖頭，他不想有太多的肢體動作，以免法警誤會他要逃跑。傑奎恢復自由了 —— 其實也不完全是。後面還需要走走流程，才能離開監獄 —— 他原本還在等新一輪的上訴。

就像小孩子會在教堂突然忍不住大笑，傑奎的家人再也無法壓抑心中的興奮之情，一走出法庭，便開始在走廊尖叫歡呼，彼此擁抱，掏出本不應該帶進法院的手機開始發簡訊打電話，讓更多的人知道這個好消息。珍妮特沒有帶手機，她急急忙忙衝到她的車裡，打開儀錶板上的小櫃，掏出妹夫的手機給女兒和妹夫打電話。

「他自由了。」 她說。

在監獄裡，獄警始終押著傑奎，防止他跌倒或者受傷，否則司法部將要負全責。傑奎沒有什麼家什，獄警給他找來了差不多胖瘦的一條牛仔褲和一件T恤。出獄的過程被拉得很長，傑奎心想，他們一定是想確認之後再放人。

在州長辦公室的等候室里，他的兩名律師，簡·萊利（Jane Raley）和朱迪·羅約爾（Judy Royal）正靜靜地等待著傑奎的到來。傑奎一看到他們就開始默默流淚。簡關注傑奎的案子十年多了，她遞給他一件芝加哥熊隊的運動服，那是他兒子們給他的禮物。此時他們正在外面等著他們的父親。

獄警問大家是不是已經準備好了。他們往門口走的時候，傑奎開始緊張地大口呼吸。他彎下腰，喘著粗氣。 「沒事，」 獄警耐心地安慰他，「你要是想回去我們可以等會兒再走。」

「我等了21年，」 傑奎說， 「我再也不要回去了，我要向前走。」 他稍稍壓低頭，緊閉著嘴，控制自己不要吐出來。他走過他的兩個支柱，走過簡和朱迪，最後走出了大門。

一個因為激動而一直在顫抖的14秒手機視頻，記錄下了傑奎在清晨的歡呼聲中、閃光燈下和鏡頭前，走出監獄抬頭重新看到這個世界的瞬間。

首先和他問候的是他的三個孩子，他一共有四個孩子，來接他的是快29歲的小傑奎（Jacques Jr.），27歲的理查德（Richard）和23歲的詹妮弗（Jennifer）。他們衝破阻止人群向前的警官隊伍，一直跑向他，張開雙臂擁抱他們哭泣的父親。「沒人可以阻止我們。」 小傑奎回憶說。

傑奎和大家擁抱過後，和孩子們一起合影，動作和1990年判刑後孩子們來探監的時候拍的動作一樣：傑奎抱著詹妮弗，二兒子理查德站左邊，大兒子小傑奎站右邊。 「挺神奇的，是吧？」 傑奎在談起照片的時候說。兩組照片現在並列掛在他的卧室里。

攝影記者的相機一直咔嚓地記錄著傑奎和他泣不成聲的母親的擁抱，她的哭聲一直出現在電視的轉播畫面里。 「我害怕有人此時掐我，然後跟我說你就是在做夢，」 格溫多林·里維拉（Gwendolyn Rivera）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說道，傑奎把胳膊搭在母親的肩膀上安撫她。 「但是，」 她哭著說，「多年的夢境終於成真。」

傑奎的面前伸過來六家媒體的採訪話筒，他的支持者在他身後簇擁著。他的朋友們手裡拿著20多歲的傑奎的大頭照，而現在他長了白頭髮，蓄了鬍子，一臉疲憊。 「芝加哥人需要知道真相，我沒有殺那個年輕人。」 傑奎對著話筒高聲喊道，聲音里滿是悲憤，「人們知道這個就夠了。」

畫面轉向簡，她開始介紹上訴背後的故事。 「我當時想，天吶，這人最初就不該被判刑，」 她對記者說道， 「我們花了10年的時間才找到目擊證人。」 記者於是聊起傑奎目擊證人的事。最初庭審的時候，這個男孩子曾經指認傑奎是殺死當地少年的團伙一員。如今，這個證人30多歲了，搬去了另一個州生活，終於站出來承認當初的一切就是一個巨大的謊言。「我愛奧蘭多·洛佩茲（Orlando Lopez）。」 傑奎說，「那不是他的錯。他只是一個12歲的孩子，當時被誤導被利用了。」

整個發布會期間，人群不時被傑奎逗得發笑，傑奎也不停地讚揚他的律師。 「美國男籃一直被稱作夢之隊，而簡和朱迪是我的夢之隊！」 簡滿臉微笑地回應他，然後很快又歸於嚴肅。攝影記者一直跟著傑奎，直到他和孩子們和前妻索菲亞（Sophia）一起鑽進了車裡。他和前妻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話了，他們90年代初在監獄裡結婚，一年後又在他的禁閉期間離婚了。雖然有些尷尬，兩個人在隻言片語間還是聊到了過去。後視鏡里，新聞轉播車仍然一直緊緊地跟著他們。

在家裡等他的珍妮特光著腳從家跑到街角，好能看到臨時組建的車隊朝著她妹妹蘿絲（Rose）家開。 「他就像總統一樣，」 珍妮特回憶道，「那絕對是大人物來訪的陣勢。」

大篷車的喇叭聲和哭聲越來越大。珍妮特跑回家穿上鞋，第三次跑出來在街旁等著她弟弟。傑奎從兒子的車上下來，抱住了他的姐姐。 「我的天吶，真不敢相信，」 她說，「你出來了，你回家了。」

「是啊，姐。」 傑奎哽咽著說。

鄰居們紛紛從屋裡往外看，好像外面在拍電影。街上擺著三腳架和燈，倒也是不同尋常的風景。屋裡披薩已經送到了，傑奎出於禮貌只吃了一兩口。他滿身是汗，屋裡滿是人，拿著手機拍照，閃光燈閃個不停，他胃裡緊張得擰成一團。他們遞給他各種電子設備讓他和老朋友打招呼。 「你可以從他臉上看得出來，」 小傑奎說， 「他一臉 『我這是在幹嘛』 的樣子。」

又一組記者敲門來採訪。 「不要了，跟她們說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傑奎說。回到廚房，珍妮特開始幫助弟弟整理思路。首先，他需要一個身份證，這段時間還需要把所有的票據保留好。 「保留票據」 已經成了他們家的老梗：你的不在場證明是什麼？你當時在哪裡？你在做什麼？有票據嗎？

然後珍妮特嚴肅地嘮叨著： 「別在老家晃悠。」 「出門可千萬要小心。」 他們已經失去過他一次了，沒人想再來一次。 「我知道，我知道。」 傑奎安慰她，「我已經是大人了，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珍妮特面露關切。 「是啊，可是這是現實的社會。你就像孫猴子似的，一直睡在石頭下面，突然有一天就蘇醒了。」

傑奎的家人不想離開他，他們計劃第二天早餐的時候再聚。這期間，傑奎就和母親一起住在妹妹蘿絲家的閣樓公寓里。到了睡覺的時候，蘿絲仔細觀察著她哥哥，「老實說，他看起來還像是個流浪漢。我能看到他眼中的害怕，這很不像他，」 她說。

穿過一個走廊，他們走到一個小小的封閉的房間里。 「你會給窗戶加柵欄嗎？」 傑奎問她， 「別人可以從窗戶這進來的，你要不裝個報警系統？」

「傑奎，沒人會進來的。」 蘿絲說，「你在這很安全。」

傑奎把面向走廊的玻璃門上了鎖。他覺得這樣要是有人破門而入，他至少可以聽見響動。同時看門的還有兩隻吉娃娃，Tigger 和 Roo，要是有生人靠近它們就會狂吠不止。

傑奎睡不著，他想找個什麼東西來防身。他找到了一個工具 —— 一把廚房用的屠刀。手裡有了利器，他立刻回到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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