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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論孔子的幽默

林語堂:論孔子的幽默



論孔子的幽默

文/林語堂


孔子自然是幽默的。《論語》一書,有很多他的幽默語,因為他腳踏實地,說很多入情入理的話。可惜前人理學氣太厚,不曾懂得。


他十四年間,游於宋、衛、陳、蔡之間,不如意事,十居八九,總是泰然處之。他有傷世感時的話,在魯國碰到了季桓子、陽貨這些人,想到晉國去,又去不成,到了黃河岸上,而有水哉水哉之嘆。桓魋一類人,想要害他,孔子「恆其如予何」的話,雖然表示自信力甚強,總也是自得自適、君子不憂不懼的一種氣派。


為什麼他在陳、蔡、汝、穎之間,住得特別久,我就不得而知了。他那安詳自適的態度,最明顯的例子,是在陳絕糧一段。門人都已出怨言了,孔子獨弦歌不衰,不改那種安詳幽默的態度。

他三次問門人:「我們一班人,不三不四,非牛非虎,流落到這田地,為什麼呢!」這是我所最愛的一段,也是使我們最佩服孔子的一段。有一次,孔子與門人相失於路上。後來有人在東門找到孔子,說他的相貌,並說他像一條「喪家犬」。孔子聽見說:「別的我不知道。至於像一條喪家狗,倒有點。」


須知孔子是最近人情的,他是恭而安,威而不猛,並不是道貌岸然,冷酷拒人於千里之外,但是到了程朱諸宋儒的手中,孔子的面目就改了。以道學面孔論孔子,必失了孔子原來的面目。彷彿說,常人所為,聖人必不敢為。殊不知道宋儒所不敢為,孔子偏偏敢為。如孺悲欲見孔子,孔子假託病不見,或使門房告訴來客說不在家。這也就夠了,何以在孺悲猶在門口之時,故意取瑟而歌,使之聞之,這不是太惡作劇嗎?這就是活潑潑的孔丘。


但這一節,道學家就難以解釋。朱熹猶能了解,這是孔子深惡而痛絕鄉愿的表示。到了崔東壁(述)便不行了。有人盛讚崔東壁的「洙泗考信錄」,我讀起來,就覺得贊道之心有餘,而考證的標準太差。他以為這段必是後人所附會,聖人必不出此。這種看法,離了現代人傳記文學的功夫(若Lytton.Strochey「維多利亞女王傳」那種體會人情的看法),離得太遠了。


凡遇到孔子活潑潑所為示能完全與道不定時相符合,或言宋儒之所不敢言(「老而不死是為賊」),或為宋儒之所不敢為(「舉杖叩其脛」,「取瑟而歌,使之聞之」),崔東壁就斷定是「聖人必不如此」,而斥為偽作,或後人附會。顧頡剛也曾表示對崔東壁不滿處。「他信仰經書和孔孟的氣味都嫌太重,糅雜了許多先入為主的成見」。(「古史辨」第一冊的長序)


談《論語》,不應該這樣讀法。《論語》一書,有很多孔子的人情味。要明白《論語》的意味,須先明白孔子對門人說的話,很多是燕居閑適的,脫口而出的話,幽默自得的話,甚至開玩笑的話,及破口罵人的話。

總而言之,是孔子與門人私下對談的實錄。最可寶貴的,使我們復見孔子的真面目,就是這些半真半假,雍容自得的實錄,由這些閑談實錄,可以想見孔子的真性格。


孔子對他門人,全無架子。不像程頤對哲宗講學,還要執師生之禮那種架子。他一定要坐著講。孔子說:「你們兩三位,以為我對你們有什麼不好說的嗎?我對你們老實沒有?我沒有一件事不讓你們兩三位知道。那就是我。」這親密的情形,就可想見。所以有一次他承認是說笑而已。


孔子到武城,是他的門人子游當城宰。聽見家家有念書弦誦的聲音,夫子莞爾而笑說:「割雞焉用牛刀。」子游駁他說,夫子所教是如此,「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孔子說:「你們兩三位聽,阿偃是對的。我剛才說的,是和他開玩笑而已。」(「前言戲之耳。」)


這是孔子燕居門人對談的腔調。若做岸然道貌的考證文章,便可說「豈有聖人而戲言乎……不信也……不義也……聖人必不如此,可知其偽也。」你看見過哪一位道學老師,肯對學生說笑話沒有?


《論語》通盤這類的口調居多。要這樣看才行。隨舉幾例:言志之篇,「吾與點也」,大家很喜歡,就是因為孔子作近情語,不作門面語。別人說完了,曾晳以為他的「志願」不在做官,危立於朝廷宗廟之間,他先不好意思說。夫子說:「沒有關係,我要聽聽各人言其志願而已。」於是曾晳砰訇一聲,把瑟放下,立起來說他的志願。

大約以今人的話說來,他說:「三四月間,穿了新衣服到陽明山中正公園。五六個大人,帶了六七個小孩子,在公共游泳池游一下,再到附近林下乘涼,一路唱歌回來。」孔子吐一口氣說,「阿點,我就要陪你去」或作「我最同意你的話」,在冉有、公西華說正經話之後,曾晳這麼一來放鬆,就是幽默作用。孔子居然很賞識。


有許多《論語》讀者,示能體會這種語調。必須先明白他們師生閑談的語調。讀去才有意思。


「御乎射乎?」章——有人批評孔子說「孔子真偉大,博學而無所專長」。孔子聽見這話說:「教我專長什麼?專騎馬呢?或專射箭呢?還是專騎馬好。」這話真是幽默的口氣。我們也只好用幽默假痴假呆的口氣讀它。這哪裡是正經話?或以為聖人這話未免煞風景。但是孔子幽默口氣,你當真,煞風景是你,不是孔夫子。


「其然,豈其然乎?」章——孔子問公明賈關於公叔文子這個人怎樣,聽見說這位先生不言、不笑、不貪。公明賈說,「這是說的人張大其辭。他也有說有笑,只是說笑的正肯合時,人家不討厭。」孔子說,「這樣?真真這樣嗎?」這種重疊,是《論語》寫會話的筆法。

「賜也,非爾所及也」章——子貢很會說話。他說:「我不要人家怎樣待我,我就這樣待人。」孔子說:「阿賜,(你說的好容易。)我看你做不到。」這又是何等熟人口中的語氣。


「空空如也」章——孔子說:「你們以為我什麼都懂了。我哪裡懂什麼。有鄉下人問我一句話,我就空空洞洞,了無一句話作回答。這邊說說,再說說不下去了。」


「三嗅而作」章——這章最費解,崔東壁以為偽。其實沒有什麼。只是孔子嗅到臭雉雞作嘔不肯吃。這篇見鄉黨,專講孔子講究食。有飛鳥在天空翱翔,飛來飛去,又停下來。子路見機說,「這隻母野雞,來的正巧。」打下來獻給孔夫子,孔夫子嗅了三嗅,嫌野雞的氣味太腥,就站起來,不吃也罷。原來野雞要掛起來兩、三天,才好吃。我們不必在這裡尋出什麼大道理。


「群居終日」章——孔子說:「有些人一天聚在一起,不說一句正經話,又好行小恩惠——真難為他們。」「難矣哉」是說虧得他們做得出來。朱熹誤解為「將有患難」,就是不懂這「虧得他們」的閑談語調。因為還有一條,也是一樣語調,也是用「難矣哉」,更清楚。「一天吃飽飯,什麼也不用心。真虧得他們。不是還可以下棋嗎?下棋用心思,總比那樣無所用心好。」


幽默是這樣的,自自然然,在靜室對至友閑談,一點不肯裝腔作勢。這是孔子的《論語》。有一次,他說,「我總應該找個差事做。吾豈能像一個牆上葫蘆,掛著不吃飯?」有一次他說,「出賣啊!出賣啊!我等著有人來買我。(沽之哉,沽哉,我等賈者也。)」意思在求賢君能用他,話卻不擇言而出,不是預備給人聽的。但在熟友閑談中,不至於誤會。若認真讀它,便失了氣味。


孔子罵人也真不少。今之從政者何如,孔子說:「噫,斗筲」是盛米器,就是說:「那些飯桶,算什麼!」罵原壤「老而不死是為賊」。罵了不足,還舉起棍子,打那蹲在地上的原壤的腿。罵冉求「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真真不客氣,對門人表示他非常生氣,不贊成冉求替季氏聚斂。「由也不得其死然」,罵子路不得好死。這些都是例子。


孔子真正屬於機警(Wit)的話,平常讀者不注意。最好的,我想是見於孔子家語一段。子貢問死者有知乎。孔子說,「等你死了,就知道。」這句話,比答子路「未知生,焉知死。」更屬於機警一類。


「一個人不對自己說,怎麼辦?怎麼辦?我對這種人,真不知道怎麼辦。(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未如之何也已矣。)」「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也是這一類。「過而不改,是謂過矣。」相同。「不患人之不己知,求為可知也。」——這句話非常好。就在知字做文章,所以為機警動人的句子。


總而言之,孔子是個通人,隨口應對,都有道理。他腳踏實地,而又出以平淡淺近之語。教人事父母,不但養,還要敬,卻說「至於犬馬,皆能有養」,這不是很唐突嗎?「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這是說「如果成富是求得來的,叫我做馬夫趕馬車,我也願意。」都是這派不加修飾的言辭。


好在他腳踏實地,所以常有幽默的成分,在其口語中。美國大文豪Carl·Van·Doren對我說,他最欣賞孔子一句話,就是季文子三思而後行。孔子說:「再,斯可矣。」這真正是自然流露的幽默。有點煞風景,想來卻是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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