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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雲寧——回溯

謝雲寧——回溯



回溯

文/謝雲寧


圖/無言


(一)


一進入蟲洞界面,鬼方感到僵直的身體就像一粒被拋入深淵的石子,急驟向下墜落。佔據整個視野的斑駁陸離的光亮、各種形狀不規則的幾何形,如同一面面被扭曲的高牆,雪崩似的傾壓下來,並毫無阻礙地穿過他半透明的身體——在四維時空被擠緊的額外維度在這裡一一打開、暴脹、四散延伸。在鬼方的正前方,蟲洞的出口只是一塊瞳孔般遽然收縮擴張的光斑,看上去近在咫尺,但似乎又遙遠得永世也無法抵達。不由自主地,一種不可名狀的疲倦和孤獨的感覺蒸汽般在鬼方體中蔓延開來,於是,他漸漸地放鬆、拖長了自己緊繃的身體……百億年前,跟宇宙間所有智慧生命的進化軌跡一樣,人類最終拋棄了血肉之軀,以純能量的形式躍入宇宙之淵,在星際間四處漫遊漂泊。而今他們的「胃」經過億萬年反覆錘鍊,已經變成對於一切食物都不再挑剔的「饕餮之徒」——從飄浮於宇宙罅隙的游離氫雲,到橫跨幾十光年的恢弘星系。然而,隨著智慧生命活動加劇,以及宇宙自身的不斷衰老,看似無盡的能源逐漸枯竭,一個個原本壯美的廣袤星系變得滿目瘡痍、空無一物。於是,人類不得不成群結隊地在宇宙中大範圍地遷徙,像是一群群穿梭的太空候鳥,不停地尋覓能源豐饒的棲息地。

此時鬼方和他夥伴們正結伴穿越蟲洞,向2億多光年外的一個年輕的球狀星團躍遷。在那裡,直徑不過一百多光年的狹小區域中,數以萬記的恆星稠密得如同一大群蜜蜂,密密層層地堆擠在一起——如此充沛的能量足夠他們生活上好一段時間呢。


只是一剎那間,光亮褪去了,冰冷的黑暗潮水般注入鬼方迷糊的大腦中。漫長顛簸的旅程結束了。他回頭望了望,身後的蟲洞此時已變成為一團散發著微弱藍光的晶瑩光球,他的夥伴正搖晃著從中魚貫而出,幾十道能量束在廣漠的太空中形成了一面沸騰的扇形旋渦。很快地,失去了能量支持的蟲洞如同褶皺般被輕輕抹平,最終消失掉了。


隨後他們怔住了,這裡根本沒有什麼天鵝絨般燦爛的年輕的球狀星團,他們此時正委身於一片異樣的黑暗中,無邊無際,幾乎感受不到一絲星光的存在。在他們自身閃爍出的光亮映照的有限區域中,勉強能分辨出稀稀落落的幾顆白矮星和中子星——彌散著晦暗的灰白色光芒,好似塊塊裸露的粗糲礁石,突兀地割裂著空間——令鬼方從心底泛起一種厭惡。


「我們到錯地方了。」一束意識開口道,微微震蕩的能量場傳遞著信息。他是這群人類的首領,通體忽閃著與眾不同的、威嚴瑰麗的紫羅蘭熒光。


「顯而易見,鬼方的時空標度出了問題,我們才躍遷到了這裡,這個誰也不知道的該死地方。」另一束意識激動地跳動著。在這次跳躍中人們各司其職,而鬼方負責確定這次時空躍遷的方位。

「我——喏——是的,很抱歉。」鬼方琥珀色的能量波束顫顫巍巍地震動著,充滿了深深的自責。他意識到自己不小心弄錯了一個時空參數,他們實際上進行了方向相反的躍遷。不知為什麼,這段時間他總是心神不寧,不覺間竟犯上了如此嚴重的錯誤。


「抱怨是沒用的,」首領冷靜地說道,「我們現在最需要做的是弄清這片星域的參數,以便從資料庫中確定現在的位置,緊接著再次進行躍遷。」


於是,他們開始緩緩地、有節奏地舞動起身軀。意識的觸角,隨著覆蓋幾乎所有頻段的電磁波和引力波,交錯著如漣漪般徐徐展開,探查起這片黑暗荒漠。


隨著他們的意識越往深處延伸,這隻旋臂的荒涼越發一覽無遺:在它的中央地帶散布著大小不一的黑洞——由眾多大質量恆星蛻變而成——將時空弄得像蜂窩般千瘡百孔;在這裡,眾多的白矮星甚至經過又一個幾十億年的蛻變,結晶成為更加黯淡的黑矮星;但也不是完全看到光亮,少之又少的新生中子星,激發著星際間稀薄的雲霧,煥出一縷縷灰白色的模糊光亮。整個旋臂猶如一張巨大的無法辨認的殘片,一個徹底腐爛掉的蘋果——


「這裡似乎是銀河系人馬座旋臂。」有人突然囁嚅著說,暗紅色的波束簌簌地顫動,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發現。

他的話如同拋入一潭靜水的石子,在人群里激起一陣騷動。一個偶然的失誤,竟使他們回到了古老的銀河系,回到了人類生命最初繁衍生息的地方,這不免讓人們有些激動不已。


「興許再稍微深入一些,我們就將看到太陽,甚至是地球!」一束意識大聲地嚷道。


「當然,前提是它們都還存在的話。」首領躊躇了片刻,接著說道,「無論如何,我想我們有必要回到太陽系去看看。」


太陽,地球……鬼方在心底反覆默念著那些遙遠得有些抽象的名字,像是在抖落上面覆著的厚厚塵埃,儘管這些美麗的名字曾和人類是那麼的息息相關,休戚與共。

(二)


越過一長串暗礁似的星系,他們遠遠地看到了太陽,它像是飄浮在虛空中的一塊橙紅色的冰礫,微小得令人無法相信——然而人們仍感到欣喜若狂,他們莊嚴肅穆地望著緩緩轉動的太陽,它就像是一位行動遲緩的老婦人,老態龍鍾地拋射著虛弱的光和熱,遊絲般細弱的引力仍不可思議地束縛著幾顆顏色各異的行星,有淡綠的,紅褐色的,冰藍的——


不,這不是太陽,人們猛地意識到,百億年後的太陽絕不可能達到這樣的亮度。幾乎是同時,他們注意到了稍遠處的一顆略大的被塵埃和氣狀物包裹的星球——剛才由於過於黯淡而未被發現——天啊,這才是太陽!它已經完全坍縮成一顆僵硬冰冷的黑矮星,徹底地死掉了。橙紅的微小恆星是木星——不應該感到驚訝,在宇宙間質量越小的矮星反而擁有更加持久的生命。


太陽完了,然而木星卻倖存了下來,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了一顆新的、大大縮小了尺寸的太陽。


於是人們開始變得饒有興緻起來,他們紛紛抖擻意識,在變得陌生的太陽系中仔細地搜索,將獲得的新奇信息一一備份,權當作這次旅途的紀念。沒過一會兒,他們在黑暗的一隅發現了地球,此時已變成一坨焦黑的陶瓷,如一具風乾的木乃伊,竟然仍虔誠地圍繞著太陽緩緩轉動——


「天啊,木星那顆冰藍行星上居然有生命!」一束意識突然大聲叫嚷起來。


生命?鬼方像是觸電似的猛然一顫。這是真的嗎?他迫不及待地躍向那顆晶瑩的藍色星球。


這顆星球直徑不過三千多公里,被冰雪覆蓋——他在星球上空俯瞰整個星球,僅僅經過幾納秒的分析,他就確認出這顆星球是木衛二,同時,他腦海中浮現出木衛二遙遠的形象,而資料庫中的數據提醒著他,在人類離開太陽系時木衛二深海中存在著一些低級生命,但它們不可能在太陽氦閃後繼續延續。


接著,他的身體劃著一道耀眼的強光,鑽入了濃霧彌散的大氣層。他怔住了,透過繚繞的霧氣,他看到了一大片雛鳥似的生命:它們只有樹葉大小,全身呈透明的白色,長著一對好看的薄薄翅膀,遠遠望去,像是白茫茫霧氣中飄落的一片片羽毛,爍爍閃光。它們有的匍匐在積雪的溝壑中,有的緊貼著地面,有的順著和緩的氣流,慢慢地滑翔。它們生活在一個以黑白為主色調的冰雪世界。斑駁的冰原,茫茫無際,上面散布著大大小小的坑窪,縱橫交錯的裂縫,以及平滑起伏的山丘。


鬼方感到了一陣不知所措的眩暈。他俯衝著飛向那些羽狀生命,緊繃的身子在昏沉霧氣中變得越來越快。猛地,生命察覺到了鬼方的到來,都驚恐地撲棱雙翼,旋渦似的一騰而起,相互碰撞著,鳴叫著穿過鬼方閃爍的身體。


鬼方在平緩的大地間低低、曲折地飛行著,大氣又黏又冷,充滿了清新的氣味。他身體散發的熱量使身下單調的冰原快速變化著形狀,一簇簇的冰塊嘶嘶地脆裂,升騰起裊裊白色蒸汽,讓鬼方不禁感到一絲莫名的悵然。漸漸地,羽狀生命似乎感覺到鬼方並不會傷害到它們,都平靜了下來,在空中優雅地滑翔著,平展的翅膀幾乎紋絲不動。這時天空中一道微光乍現,猶如蛛網般拋灑而下——木衛二的這一面轉向了木星。低飛的生命像是獲得了命令,迅速聚攏成一團,迎著朦朧微弱的光亮,像水母般搖曳著上升,盤繞著緩慢升起的木星打著旋。淡淡的光輝中,鬼方如痴如醉地望著它們使勁撲動翅膀的身影,以及掛在半空的灰橙的圓盤,心頭也隨之翻騰起一種複雜的情緒,他開始調諧起意識的頻率,試著與它們進行交流。他用心傾聽,然而結果讓他有些沮喪,這些生命並不具備與別的生命溝通的能力。接著,他伸出一束意識的觸角,如無形的手,輕輕地捉住了一隻正在飛翔的羽狀生命,一瞬間,這隻驚慌掙扎的生命的所有信息都流入鬼方意識中。它們是那樣的低級,僅依靠雙翼的感光細胞直接汲取木星光,在一天的大部分時間中它們只有不停地翻飛,才能獲得足夠的能量生存下來。單獨的個體毫無意識可言,數百隻能夠勉強組成一個共生體,即使這樣,這個共生體的意識也極為簡單。


帶著巨大的失望,鬼方躍出了大氣層,回到了在距星球不遠的軌道上盤旋著的人群中。


(三)


覆滅後的太陽系竟還存在這般稚嫩新奇的生命,令這群遊歷過宇宙的角落,目睹過無數奇形怪狀生命形態的人類仍感到吃驚不已,浮想聯翩。人們不住地面面相覷,它們來自何方?又是什麼力量使它們在如此險惡的太陽系內延續至今?


鬼方同樣充滿了困惑,很長一段時間,他像陷入了一個幻景。遠遠望去,那些亮晶晶的生命只是靜靜地一刻不停地飛舞,如同一簇簇在黑暗中上下左右跳動的火苗。恍然間他感到翩翩飛舞的它們似乎在以這樣的方式,召喚著他,急切地向他傳遞著一串串隱約、意思不明的話語。究竟是什麼呢?但很快地,他回到了現實,回到了熟悉而陌生的宇宙中。在他的周圍,太陽系內外,影影綽綽的星體與模糊的黑暗迷霧一般地混成一體,無疑它們是太陽系往昔歲月惟一的見證者,但它們啞巴一般緘默著,牢牢封存住了所有秘密——對此,人類一籌莫展。忽然間,他難過極了。


「我記得銀河系中心存在一個超級黑洞。」鬼方突然開口對首領說道。


「沒錯,差不多每個星系都會擁有這樣的超級黑洞,和那些由恆星塌陷而成的黑洞不一樣,它們質量更為巨大,壽命也更為長久,有的甚至比所在的星系還古老。」首領淡淡地說,他弄不懂鬼方怎麼會一下子提到黑洞。儘管人類已經掌握清楚了黑洞的性質,但由於超級黑洞可怖的引力,在星際中漫遊的人們總是盡量地避開它。


「我們或許能讓它開口說話,告訴我們這裡究竟發生過什麼。」


「什麼?黑洞?」


「頭兒,你是知道的,在銀河系漫長的歷史中,這顆位於銀心的黑洞源源不斷地吞噬掉了數不清的物質,即使是光,落入其引力範圍也無法逃脫。你有沒有想過,這些被吞噬的物質攜帶著各式各樣的信息,比如來自太陽系的光子,它們就攜帶著太陽系過往的信息。儘管它們微乎其微——」鬼方停了下來,充滿期待地望著首領。


「嗯,不過,黑洞似乎也不是全黑的……」首領像是受到了啟發,不確定地說。


「是的,是的,」鬼方忙不迭地打斷首領的話,「這些信息實際上並沒有被完全抹去,它們只是被徹底打亂,重新整合,以新的數據排列格式存儲在黑洞內部的高維膜上。在隨後的時間中,一點一滴地以霍金輻射的形式蒸發,重返宇宙。」他一邊解釋著,一邊集中力量吸斂周圍空間的稀薄物質,使之黏土一樣積聚成型,他在塑造一個古人類的頭顱。漸漸地,頭顱上的五官逐漸清晰,這是一張扭曲、衰老、布滿褶皺的面孔,是霍金。


「我明白了,」首領望著「霍金」那張獃滯的臉龐,恍然大悟地說,「你想從霍金輻射中獲得太陽系的信息。」他的資料庫在瞬間調出了有關霍金的一切信息,黑洞蒸發,量子宇宙論……在那遙遠得無法追溯的時代,眼前這顆大腦僅是憑藉敏銳的直覺和數學的推算就準確地證實了這一切,這讓他多少感到有些不可思議,近乎神話。


「是的,既然我們資料庫中已有了黑洞完備而精確的模型,我想我們有能力做到。」鬼方將閃耀的身體注入「霍金」耷拉的頭顱中,鏡片下那雙失神的眼睛頓時有了神采,與此同時,在他的身旁浮現出一列列長短大小不一、相互糾纏的波函數方程式,抽象的數字、符號歡快地跳動,變幻,給整個空間抹上了一層夢幻的光彩。


「但是,你有沒有想過,霍金輻射是如此的雜亂無章,如此的緩慢而微弱,你怎麼能——」首領不解地問。


「是的,在通常情況下,黑洞總是緩慢、均勻地輻射。但是,如果我們操縱巨大的物質去撞擊黑洞,打破它的平衡,黑洞就會按照我們的意願加快蒸發。只需要一小撮信息,我們就能解碼似的、毫無二致地復原歷史。」「霍金」興奮地說。


「聽上去,在理論上是可行的,」首領遲疑著,「但我們無法肯定是否能搜集到如此多的物質,你知道,我們所剩餘的能量並不多。」


「頭兒,」「霍金」焦灼地說,「實際上我們並不需要多少能量。」


接著是片刻的沉默。「鬼方,你瘋了嗎?」身旁的一束意識終於按捺不住了,他厲聲呵斥道,「我們沒有必要僅為了一點可憐的好奇心,花費那麼多的力量。現在我們已經確定好了位置——」


「不,不,」「霍金」粗暴地打斷了對方的話,他神經質地拚命搖著頭,「砰」的一聲巨響,頭顱爆裂了,化作四散的碎屑,飛濺向無限的遠處。鬼方又恢復了原來的形態,琥珀的色澤由於激動而變得不再連貫。


此時,人們都沒了反應,他們長久地注視著鬼方,像是在打量著一個古怪的陌生人。


「我們試試吧……要不然……要不然……我們將永遠地錯過這裡的一切。」最後,鬼方几乎是哀求地說。


(四)


他們毫不費力地躍遷至銀河中央。剛一到達,一股突如其來的引力波立即洶湧而來,潮汐一般地將他們的身體拉扯成一根根又長又直的線。等他們艱難適應了引力,舉目四眺,這個銀河系的黑暗心臟內空無一物,呈現出比別處更為荒寂、空洞的景緻;這個龐大的黑洞曾經不可一世,吞沒萬物,而如今由於周邊的物質早已被吞噬殆盡,進入了漫長的休眠期,像一隻病入膏肓的怪獸,蜷縮著,泛著慵懶的光芒。


「那麼多曾經光彩奪目的恆星都一一泯滅消逝了,黑洞卻安靜地存留了下來。」鬼方自言自語地說,「它像是一個深沉、和緩、綿長的音符,在宇宙間長久地回蕩。」他凝望著黑洞,儘管此時黑洞看上去一片死氣沉沉,事實上它卻一直在涌動著湍急、不易察覺的微瀾——在其表面寬廣的空間中悄無聲息地沸騰著無數虛粒子,一下子產生,又瞬間湮滅掉,而黑洞巨大的引力將能量注入一部分還沒來得及消失的虛粒子,使之飛離黑洞——這樣,黑洞無時無刻不在緩慢微弱地向外輻射著霍金輻射。


「可是黑洞也並非永恆,它也會像陽光下的露水,慢慢蒸發直至消失。」首領緩慢地說道,「在一個走向熱寂的宇宙中,能量與物質都終將消散。而只有我們,不斷進化的生命,才是宇宙真正長久的奇蹟。終有一天,變得更為強大的我們會親手傾覆掉這個垂死的宇宙,創建一個全新的宇宙!」


由於四周空無一物,他們不得不集中意識,花更大的力氣從遙遠的地方移來物質——一絲絲星際塵埃、氣流被汲取,聚攏,一團團像雪球似的越堆越大。當物質累積到中等行星大小,人們開始小心翼翼地挪動起旋轉的物質球,到達黑洞視界上某個位置,隨即鬆開,身體蜻蜓點水似的彈回,而物質在強大引力作用下沿著精準的拋物線蝴蝶般撲向黑洞奇點。


迅速地,黑洞猶如被喚醒的生命體,騷動不安起來。起初,它像是試探似的,斷斷續續地釋放出零零星星的電磁輻射,婆婆娑娑,像是羞怯少女的輕聲絮語。緊接著,伴隨一個接一個圓球的精確撞擊,黑洞的活動變得劇烈起來,如同一個酩酊大醉的酒鬼歇斯底理地咆哮著,晃動著,以X射線為主的粒子流伴隨著猛烈光電波動的閃耀,浪潮洶湧地沖向人們——這種穿透身體的衝擊像是億萬種嘈雜的聲音突然湧入人們意識深處,肆無忌憚地鼓噪起來,令人難以忍受。更可怕的是時空的畸變,人們此時彷彿置身於激蕩的海面,被撕裂的時空如同波濤相互碰撞著,一塊塊整個高高脹起,又迅速墜下破碎掉。這驟然扭曲的時空振蕩引出陣陣紊亂的引力波,人們的身體在這海浪似的波流中顛來簸去,搖搖欲墜。


人們竭盡全力才穩定下來,他們把各自分散的意識聚在一起,組成了一個大腦似的運算網路,面對這排山倒海、雜亂無章的射線洪流以及其負載的高達10的50次方比特的信息,有條不紊地開始了數據處理:他們飛快地剔除掉龐大的冗餘數據,一點一點地搜索著其中微乎其微的有用信息。他們分析著,綜合著,億萬份篩選出的信息迅速地拼湊在一起,同時,人類又嵌入了早先獲得的羽狀生命的遺傳信息,這樣,無數零星的細節融匯,復原成一幕栩栩如生的畫面——在眾人的意識中,一大幅色彩斑斕的影像蜃景般疊印在廣漠的空間上,畫面快鏡頭一樣飛速轉換著,他們都收攏意識,靜默下來,明晰而鮮活的歷史汩汩地流入他們意識中。


(五)


在畫面中他們首先看到了已步入暮年的太陽,此時的太陽在外觀並無多大變化,只是顏色變得更加的猩紅,熟悉的九大行星仍在圍繞著它悠悠旋轉。人類已經離開了2億多年了,偌大的、空無一人的太陽系內顯得一片平靜和安詳:地球上海洋早已乾涸了,大氣層也消失了,但在上面還能依稀可辨文明殘留的鐵鏽一般的建築群;在太陽系內,人類棄置的各式各樣的太空站和飛行器隨處可見,在時間的侵蝕下已變成一堆黑黢黢的殘骸,在太陽風波浪似的拍打下微微地顫動。


鬼方急切地在太陽系搜索著,但是他更加感到茫然無解,他沒能找到一絲與羽狀生命有關的信息,太陽系內所有現存的生命都將在太陽氦閃中灰飛煙滅。不知不覺地,他將目光投向了木星,不知為什麼,視野中的木星在他面前是一種需要仰視的形象:碩大暗紅的圓盤上似乎永遠飄浮著一縷縷夢幻般的輕紗,從內部溢出的熱量狂亂地攪動著表層大氣,咆哮的風暴似乎能吞沒一切;洶湧的太陽風粒子不時地掃過木星強大的磁場,激發出陣陣低頻電波,鬼方聽來宛如一曲曲深沉而渾厚的音樂旋律;另一部分太陽風粒子被木星捕獲,沉積在木星體內,就這樣,木星的質量在漫長的時間中一點一點地增大。與此同時,不計其數的彗星與小行星如同禮花一般,頻繁地撞擊著木星,在其表面留下了一道道醒目的劃痕——鬼方很清楚正是木星用身軀攔截下了這些紊亂的小天體,地球被小天體撞擊的幾率才從幾萬年一次降到幾億年一次,人類才有可能在漫長的時間間隙中緩慢地成長與壯大,並最終走向宇宙。


接著,鬼方安靜而豁達地目睹了太陽覆滅的全過程。太陽氦閃的強光在剎那間汽化了水星,接著金星、地球以及火星也都被逐一焙燒成干硬的晶體,半小時後,衝擊波抵達木星,木星表面由水冰和氨冰組成的雲氣被迅猛蒸發,接著衝擊波點燃了木星內部液態氫的海洋,伴隨嘣的一聲巨響,木星在瞬間變成了一個絢爛無比的熾烈光球——在一顆恆星毀滅的同時,另一顆嶄新的恆星誕生了。木星與太陽的光芒糅混在一起,高速掃過廣袤的太陽系外層,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就像是熔融狀態的玻璃珠子,在洶湧的光波中扭曲變形。最後,在太陽系的盡頭,柯伊伯帶中無數的原本晦暗、被冰雪覆蓋的彗星陡然被照亮,爆裂,揮發,像是億萬隻鼎沸的鍋爐,升騰起一片茫茫無際的雪白霧氣。


很快地,氦閃的衝擊波減弱了下來,但此時的太陽系已變得面目全非:變為紅巨星的太陽裸露出灼熱的氦核,洶湧的熱流從其巨大無比的表面噴湧出來;由於太陽喪失了巨大質量,使金星、地球的軌道微微外移,穿行於太陽真空一般稀薄的體內;而新生的木星與太陽組成了一個極不協調的雙星系統,它們的軌道相互交錯,就像是一隊初次搭檔、步履凌亂的舞者。


在蒸汽彌散的柯伊伯帶,人們驚訝地發現了蠕動的生命。


這是一大群微小的絲狀液態生命,它們通體透明,就如同一隻只晶瑩的小魚兒,歡快地搖擺著細薄的身子,在水分子和有機物組成的乳白海洋中自由自在地遊動,分裂,數量飛快地增加著。「怎麼回事,那些生命——」鬼方感到了迷惘,他決想像不出來極端寒冷的柯伊伯帶會存在如此蓬勃的生命。


「用不著奇怪,鬼方,那些幽靈一樣的冰彗星上富含著大量有機物,完全有可能出現生命。你知道,正是二百億年前柯伊伯帶的一顆蘊含有機物的彗星偶然撞擊地球,促使了地球生命的誕生。」首領接著說,「看上去,這些潛伏在彗星冰封的硬殼中的生命生長極為緩慢,幾乎處於休眠狀態,如今他們被太陽的熱浪所激發,在溫暖的蒸汽中加速地進化。」


在接下來的時間中,柯伊伯帶的生命如同雨後春筍般飛快地進化著。但在1000萬年後,太陽停止了向外拋灑氣體,裸露的核心開始了向內坍塌,這樣,彌散在太陽系的熱量銳減,柯伊伯帶的蒸汽開始急劇收縮,變成了一汪汪相互孤立的水窪,要不了多久,這些液體水將重新凝結成冰。人們難過地看到這些生命如同涸轍之鮒,在逐漸冰冷的水中徒勞地掙扎著。


但令人類感到不可思議的一幕出現了:每一塊水窪像是被突然賦予了生命,緩慢地移動起來。原來,在每塊水窪中數以百萬計的微小生命相互糾纏在一起,同時黏合數量巨大的水分子,混聚成為一個個直徑達幾百公里的膠狀共生體,在此後的上百萬年中,這些共生體像是蔓延在太陽系內斑斑點點的海藻,以不易察覺的速度向著光源推進著。


就在這些生命即將抵達木星軌道的時候,處在向白矮星坍塌過程中的太陽猝然開始迸發紫外光,人們看到紫外輻射就如同一雙無形的巨手,迅速地拆開了水分子,龐大的共生體旋即分解,脫落。在轉瞬間,木星軌道外的空間中橫七豎八地堆積滿了共生體破碎的屍體,然而尚未死亡的生命仍前赴後繼地向木星撲擁。讓人們感到欣慰的是,最終有一小部分生命奇蹟般地落入了木衛二大氣層,此時經歷了氦閃衝擊波洗禮的木衛二已變得氣候宜人,適合生命生存。就這樣,生命在木衛二廣袤的天地中生存了下來,經過漫長艱辛的進化,形成了略微複雜的形體。


在隨後飛速演進的畫面中,人們看到太陽徹底走向了死亡;人們看到稀疏的遙遙星辰像是被捻滅的燈芯,逐一熄滅;人們看到木星光輝逐漸暗淡,木衛二又變成了一片冰天雪地的世界。而一成不變的只有那些永不停歇地翻飛的羽狀生命,它們在翻飛中默默衰老,死亡,掉落在大地,最終變為腐殖質。而新生的生命則不斷地破殼而出,在淡淡的木星光下繼續飛舞……


猛然間,流動的太陽系影像在人們的意識中定格,慢慢隱去了。


人們像是從迷夢中驚醒,在此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仍沉浸在一種激蕩的心緒中,忽然間他們不約而同地吟唱了起來,參差不齊的調子疊匯在一起,低沉,輕盈,山巒一般連綿起伏,像是一首穿越了重重時光隧道的遠古牧歌。


他們一邊吟唱著,一邊從四面八方會聚,交織成一面光彩繽紛的大網,光網逐漸收縮,變為一個急速涌動的暗紅色旋渦。旋渦中,一條條意識就像是閃光的鰻魚,急劇擺動著,迸發出巨大的能量。能量彙集在一起,要不了多久就將到達撕裂時空的能級。那時他們將開始新的躍遷。


鬼方能感覺到旋渦的色彩和亮度正在飛一般地加深。就要這樣離開銀河系了?他多少有些失望,他猶豫不定地抖動著,心底像是在期待著什麼——猛地,一個強烈的念頭鑽入他的意識中,令他感到既害怕又解脫,但很快他下定了決心,他要一個人留下來。


他縱身一躍,就像是從篝火中偶爾躥出的一束火花,悄然離開了那沸騰的旋渦。


「鬼方,你要幹什麼?」首領緊張地說,他緊隨著鬼方躍了出來。


「頭兒,我想留在這裡。」


「留在這裡?你瘋了嗎!你想留在這荒蕪、一成不變的地方?」首領不安地望著鬼方,濃稠的黑暗勾勒著他倔強的閃耀著的身影,「為什麼?難道、難道你喜歡像個感情豐沛的傢伙,整天沉湎於一片廢墟?或是用上帝一樣的目光去俯瞰木衛二上那些渺小的生命?」


「頭兒,為什麼——我說不上來——我只是有些膩煩了永無止境的穿梭,我想靜靜地——」他囁嚅著,最後他意識到他不得不加重語氣,「我想我必須留下來!」


首領明白他已經無法阻攔了。況且他們本來就僅僅是結伴而行,作為高度自由、個性迥異的個體,誰也無法凌駕於別人之上。「我們該走了。」首領無奈地說,在他身後,翻騰的旋渦已呈現出深深的絳紫色,在四維時空中震蕩出道道漣漪。


就在首領匯入旋渦的一瞬,旋渦痙攣般顫動起來——躍遷開始了。鬼方默默望著同伴們飛快收縮並最終消失於無形,他清楚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他們當中了。


(六)


他就像一個自由自在、樂不思返的孩子,終日愜意地徜徉在茫茫銀河系中。他會像閃電般飛快地穿過一個個混沌的塵埃雲,掠過一個個空漠的星系,那些灰暗的星球,彷彿是一張張在黑暗中時隱時現的蒼白臉龐;有時,他也會放慢速度,就像一道彩虹,悠悠哉哉地緩行,群星柔和的引力就如同一隻滑潤潤的手,輕拂著他的身軀;而有時,他會故意去靠近黑洞邊緣,在那裡,黑洞引力一波接一波地拍打著他,令他的身軀呼吸似的一伸一縮,這會讓鬼方獲得一種奇妙的感覺,彷彿自己的意識又回到了血肉之軀,重新獲得了血液潮汐般的脈搏,以及胸膛中噗噗起伏的心臟。


就這樣,鬼方如同幽靈般地在銀河系中穿梭游弋,漫無目的,無暇思考,也無須思考。億萬星辰在他視線中一閃而過,就像一支行色匆匆的殯葬隊伍,都在不可逆轉地走向毀滅。在他遊歷的地方,他再也沒能找到他所期待的生命。終於有一天,他感到了睏乏和孤獨。於是,他再度回到了太陽系。


視野中的木星讓他感到驚訝,記憶中的那個橙色的圓盤像是籠罩上了一層暗影,呈現出暗淡的紅褐色,彌散出的若有若無的光亮令他感受不到一絲熱量。他很快斷定,木星體內可供燃燒的氫已所剩無幾,很快就將無法維持熱核反應了。


木星快死了。


他悵然地望著木衛二,那些在陰沉天空下瘋狂撲擁的羽狀生命,要不了多久,它們的世界就將永遠地黑暗下來,永遠的。他彷彿看到了這些美麗纖細的生命在沉沉黑暗中掙扎著死去的樣子。他就像是深陷在一場破滅的夢幻中,他感到了恐懼。必須拯救它們,他想。


他躍出了太陽系。在200光年外,他尋找到了一顆褐矮星,體型比木星略大,像石頭一般冰冷——它比木星更加接近死亡的邊緣。他要用這顆矮星去撞擊木星,這就像在燃盡的火堆上加上一把木屑,兩顆星球在劇烈的撞擊中會艱難地融為一體,最終引發新的一輪熱核反應。按鬼方估算,誕生的新星至少將燃燒上20億年。


他滿懷期望地用他所能聚集的全部能量打開了一個通向太陽系的超巨型蛀洞。曲折晃動的蛀洞中,蔚藍色的光線跳動著飛掠而過,矮星在萬有引力的指引下緩慢,卻又堅定不移地奔向太陽系。但漸漸地,他感到愈發吃力了,閃熤的身體變得晦暗不明,每堅持一秒,就會消耗掉巨大的能量。蛀洞界面逐漸變得不穩定起來,像是不斷坍塌的隧道,緊緊地擠壓著他;矮星彌散出的微弱光亮也不再柔和,針刺一般的光吞噬著他,灼燒著他。他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不清起來,但他仍頑強地支撐著。


能量不斷耗散,他就像是一條正在蛻皮的蛇,記憶和知覺如同剝裂的蛇皮,紛紛揚揚地離他而去,他身軀的輪廓逐漸地模糊黯淡,上面的色彩正在飛一般地變淺,變淡。再也回不去了,他對自己說。


蛀洞中巨大的物質波動急速下降。他脫離了蛀洞。他立即感受到了木星爪子一般襲來的引力。速度加快的矮星徑直撞向木星,同時失去能量的鬼方就像是一片羽毛,輕飄飄地,在茫茫虛無中沒有方向地飄忽著。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了「撲哧」一聲,就像是冰層被漲破發出的悶響,緊接著又響起一陣陣爆裂聲,噼啪聲以及轟隆聲。他使勁地集中起殘存的意識碎片,儘管視線依然模糊,但他終於看見了不遠處撞在一起的木星和矮星。矮星深嵌入了木星內部,而木星被壓縮成一個半月形,兩者看上去就像是揉捏在一起的兩塊淤泥。此時,劇烈的閃光此起彼伏地穿過他已變得透明的身軀,他意識到熱核反應已經啟動了,兩顆瀕臨死亡的矮星終於融成一顆光亮的新星。


他順著光,蜷縮著,不自由地移向新星。新星的樣子讓他記憶起了那個上升時期的太陽,那個遙遠的黃金時代,以及茸茸光亮下晶瑩湛藍的地球。他將目光轉向了木衛二,在木衛二上,光與熱的狂暴正鞭子般地抽打著飛舞的羽狀生命,有的凄厲地鳴叫著,有的在熱浪中痛苦地死去,但更多的生命,在它升騰起的濃密的白色蒸汽和冰殼山崩地裂的破碎聲中,拚命地撲動著翅膀,追逐著暴漲的光芒。他們中的大部分會頑強地存活下去,他相信。


不知不覺間他發現自己已到達了新星身軀的邊緣。此時他的身旁全是一片片白晃晃的毫無刺痛感的閃光,像海洋一樣縈繞著他。所有的意識都離他遠去了,恍惚中他只感覺周圍所有的光,已經看不到了的木衛二——甚至整個太陽系、整個宇宙,都化作一種甜蜜而迷醉的感覺,緊緊地包裹著他。最後,他將自己輕煙一般的身體注入了新星。


這樣,所有活下來的羽狀生命都將在他的注視下,繼續飛翔。


【責任編輯:師博】


刊登於《科幻世界》2004年7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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