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絕對想不到，這項技術才是中國動畫的最高機密
從去年的《大聖歸來》到今天陸續上映的《搖滾藏獒》、《大魚海棠》，一度被吐槽過於低幼的國產動畫電影，突然似乎重新進入了主流觀眾的視野。
這得益於中國電影產業化發展的結果，更是動畫人厚積薄發的心血凝結。
我昨晚去博納悠唐看《大魚海棠》，晚上8點35的場子，竟然就只剩下第一排1、2兩個最邊角的位置——難不成，連商業影院都知道葛格最偏愛「斜視的美學」嗎？
這真是中國動畫電影難得一見的盛景啊！
《大魚海棠》和《搖滾藏獒》的經驗和不足，我們留待別的文章再說。不過總的來說，有一個問題，是兩部影片都具備的——就是模仿的痕迹還是太重，而獨創的技藝和風格缺失：《大魚海棠》太像日本動畫，《搖滾藏獒》太像好萊塢動畫。
在中國動畫重新回歸我們視野的時候，我們固然應該多多鼓勵，但也應該客觀地正視自己的不足，更重要的，需要從通約化的世界電影技巧和獨特性的中國民族文化中取經。尤其中國過往的民族動畫創作的財富，值得我們再去好好探究。
這也算是我們對《大魚海棠》《搖滾藏獒》為代表的中國當代動畫的期待吧。
今天周末的「電影秘檔」專欄，來為大家介紹一下中國民族動畫中一個特殊的技藝，大家肯定都見過，但是也許想不到它有多難。
在介紹之前，我們還是簡單地為大家回憶一下，中國動畫的幾個創作高峰吧。
（1）萬氏兄弟以及錢家駿為代表的民國早期動畫。
（2）十七年時期上海美影的第一個創作高潮（1957-1966）；
（3）新時期上海美影的第二個創作高潮（1978-1988）。
可以說，上述每一個階段，都可以用十萬字以上的專論去分析，每個階段都有非常複雜的歷史難題——比如，我們到現在，可能也是沒法定義中國最早的動畫電影是誰創作出來的（儘管萬氏兄弟被稱為「中國動畫之父」，但他們絕對不是最早的開創者）。
最早期的中國動畫片現在我們已經無緣以見，但是在《申報》等諸多報刊上，我們還是可以尋得到它們的一些痕迹。據曾廣昌1993年在《中國早期的動畫片》一文中指出：「當時的動畫片也叫圖畫片，繪以種種動物、植物，間也繪有人類，所有舉止動作活靈活現，或有藉以諷刺時事者，亦有藉以登廣告者，形形色色，別緻新穎。」
1924年初，上海煙草公司影院完成了一本滑稽動畫片《過年》，並在當年1月27日在卡爾登大戲院（今長江劇場）上映；1924年6月，上海名畫家黃文農，應中華影片公司之聘，攝製了活動鋼筆動畫片三本，長約一千英尺，情節也十分滑稽，片名為《狗請客》。1925年春，上海南洋影片公司（屬南洋兄弟煙草公司）攝製了兩部動畫長片《鏡花緣》和《少年奇遇》。在《鏡花緣》里還加入真人——女演員表演，十分新穎，別開生面。以上這些都比萬氏兄弟的第一部作品《大鬧畫室》要早很多。
我們今天專門來看1957年到1966年這個非常重要的階段，以上海美影的創立為契機，這個階段成為了中國動畫電影民族美學形成的關鍵時期。
這個時期，上海美影的動畫片形式（當時也稱美術片）有以下幾種：
（1）動畫片：這裡的「動畫片」指的是基於單線平塗創作的傳統動畫片，以萬氏兄弟領銜創作、融集體智慧為一爐的《大鬧天宮》為代表，這種樣式在世界範圍內也是數量最多、藝術水準最高的一類。
（2）木偶片：代表人物是虞折光和靳夕，著名作品有《神筆》、《孔雀公主》。後來大家比較熟悉的《阿凡提的故事》，也是屬於偶片。
（3）摺紙片：摺紙片源於幼教的手工勞作。它用硬紙片摺疊、粘貼。製成各種立體人物和立體背景，採用逐格拍攝的方法攝製下來，通過連續放映形成動作。摺紙片的締造者也是木偶片大師虞哲光，代表作有《聰明的鴨子》《一顆大白菜》《湖上歌舞》等。這個片種影響較小，圖片也較少，大家湊合看看。
（4）剪紙片：與動畫片和木偶片不同，剪紙片是真正中國的發明創造，也是中國動畫電影中大放光輝的一個片種。剪紙片在借鑒南宋流傳至今的皮影戲和民間剪紙等傳統文化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一個美術電影片種。代表作很多，《豬八戒吃西瓜》《金色的海螺》等等。
剪紙片的工作原理，大家可以在萬古蟾大師1958年創作的第一部剪紙片《豬八戒吃西瓜》的片頭就看到，非常有意思。
下面，終於要進入我們今天的主題——水墨動畫片了。
這絕對是中國動畫獨步世界的最高傑作。
與剪紙片一樣，水墨動畫片也是中國動畫電影的獨特創造。但由於水墨畫有獨特的暈染效果，因此拍攝水墨動畫片要比剪紙片難得多，它也視為中國動畫電影的無尚瑰寶，是中國電影最具有世界性影響的藝術創造。
水墨動畫片就是以中國水墨畫技法作為人物造型和環境空間造型的表現手段，運用動畫拍攝的特殊處理技術把水墨畫形象和構圖逐一拍攝下來，通過連續放映形成濃淡虛實活動的水墨畫影像的動畫片。
大家知道，動畫片只要靠一張張畫出來，然後按照一秒鐘24格逐一拍下來，連在一起運動，圖像就依據視覺暫留的原理就動起來了。
上圖是用單線平塗的方法表示運動，這還是比較好控制的，那水墨的暈染效果，怎麼才能保證它的過渡效果呢？
這在50年前絕對是超級大難題。
說起水墨動畫，它創作的緣起是在1960年1月31日，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陳毅參觀美影廠在北京舉行的「中國美術電影展覽會」時，他一到會場就講：「我代表黨中央、國務院向美術電影工作者表示祝賀，希望美術電影工作者在躍進的基礎上更上一層樓，攝製更多更好的美術片，滿足兒童的需要。」
當年在參觀中，陳毅興緻勃勃地對美影廠的領導和工作人員建議說：「你們能把齊白石的畫動起來就更好了。」
咱們今天也不知道，陳毅元帥是不是就是興緻所至，隨口這麼一說，但有了中央領導如此的殷切希望，展覽會結束後，美影廠不敢怠慢，立即便開動了水墨動畫的實驗工作。當年在廠黨、政的高度支持下，由阿達負責人物背景設計，呂晉繪製人物動畫，段孝萱負責攝影和沖洗技術，組成三人試驗小組，經過兩個多月的日夜試驗，拍攝了十分鐘彩色《水墨動畫片段》，功夫不負有心人，還真得把齊白石筆下的魚蝦動起來了！
也許，就是在動畫片作為非產業的時代，才可能出現這種壓力與榮譽共存的集體創造力。
今天到了產業時代，我們有錢了，可有多少老闆又願意做這種技術攻關呢？
《水墨動畫片段》宣告了具有中國民族繪畫風格的水墨動畫片在技術上試驗成功，這是中國美術電影具有世界意義上的里程碑。
有了《水墨動畫片段》，才有了後來正式創作的第一部水墨動畫片《小蝌蚪找媽媽》。
今天看來，水墨動畫的難度主要在於攝影，因為水墨畫不可能具有單線平塗的可掌控性。當時水墨動畫在技術上絕對是美影廠的最高機密。因此，當拍攝真正的第一部水墨動畫《小蝌蚪找媽媽》時，拍攝都是在嚴格保密中進行的。
上海電影技術供應廠成立的第一件事就是洗印《小蝌蚪找媽媽》，廠長查瑞根回憶：「第一件遇到的是美術電影製片廠擬拍一部中國畫形式水墨動畫片，經多次試驗用幾次動畫托套印成功，協助美影廠水墨動畫《小蝌蚪找媽媽》的完成，為對外保密起見，關掉印片邊號的燈，幾次印片，幾個片邊號不予印出。」
這些技術都是高度保密的，後來隨著時代的發展，尤其電腦技術對水墨效果的普及，這件事兒慢慢就可以說了。
我們電影資料館的同事曾多次採訪過段孝萱女士，我個人也在幾年前去美影廠參加錢家駿追悼會時採訪、諮詢過她。
原來，其訣竅並不在於繪畫數以萬張的水墨畫，而是在單線平塗的基礎上，通過高超的多次曝光技術、複合沖洗，「營造」出水墨畫的質感。因此，客觀地說，段孝萱在水墨動畫的發明上居功至偉，是關鍵和靈魂人物。
簡單總結來說，在水墨動畫中，後景是水墨畫出來的，而前景的動態部分，是通過多次曝光實現的。
《小蝌蚪找媽媽》1961年7月，在美影完成，屬於集體編導，唐澄、戴鐵郎、阿達、呂晉、嚴定憲、特偉、錢家駿、段孝萱、王世榮等等眾多藝術家為此傾盡心力。這部影片出爐後，在中外影壇引發極大的轟動。
日本著名電影人，也是中國人民動畫的締造者之一方成先生（日本名持永只仁）評價說：「這部片子具有獨特的藝術風格。可以說每個鏡頭都是一幅動人的畫面，使觀眾感到像是走進了藝術之宮。」法國《世界報》評論這部影片時讚揚說：「中國水墨畫，畫的景色柔和，筆調細緻，以及表示憂慮、猶豫和快樂的動作，是這部影片產生了魅力和詩意。」
1962年影片獲第一屆《大眾電影》百花獎最佳美術片獎，還曾獲得瑞士洛迦諾國際電影節，法國安納西國際動畫節、蓬皮杜國際青少年電影節，南斯拉夫薩格勒布國際動畫電影節的諸多獎項。
關於《小蝌蚪找媽媽》，也有謎團，在美影廠發表的公開記錄中說，影片曾獲得過戛納電影節的獎項——但這個獎項，目前是找不到記錄的，我向段孝萱女士詢問此事，她說自己也記不清了，得去廠資料室去查才行。
《小蝌蚪找媽媽》之後，美影廠1963年又拍攝了另一部水墨動畫片《牧笛》，這也是文革前的唯一兩部水墨動畫片。
水墨動畫片雖然是中國動畫的最高藝術代表，但由於工藝極其複雜，整個美影廠在40年的發展中也只拍攝了4部（另外兩部是《鹿鈴》和《山水情》），可以說十分稀少，現在看來，也只有在計劃體制的支持保護下才得以完成。
《小蝌蚪找媽媽》參照的是齊白石的魚蝦，《牧笛》參照的則是另一位國畫大師李可染的牛。為了這部影片，李可染大師甚至還特意畫了20多幅水牛和牧童的水墨畫供美影廠繪製組參考，這在今天是根本無法想像的。《牧笛》的背景採用了中國江南景色，整部作品充滿詩情畫意，是一副清麗淡雅的放牧圖，也是一首質樸雋永的田園詩，還是一首娓娓動聽的交響樂。
可惜的是，由於受到極「左」思潮的影響，《牧笛》命運多舛，被封閉在片庫十多年不能與觀眾見面，直到文革後才得以公映，立即受到國內外一致的讚揚。1979年獲丹麥第三屆歐登塞國際童話電影節金質獎。
總的來說，水墨動畫片不是一個人可以完成的，它集合了中國美術、電影大家們的集體智慧（像《鹿鈴》中還有桑弧先生的編劇、程十發大師的美術設計），在這其中廠長特偉發揮了極其重要的組織領導才能（對此，大家可以參讀張松林等所著的《誰創造了「小蝌蚪找找媽媽」：特偉和中國動畫》一書），正是在這些電影人共同的努力下，水墨動畫才從夢想照進現實，成為最富中國意境和文人情趣的藝術精品。
最後我來為大家談一下，我個人心中，中國動畫片的五個高峰，僅為個人意見：
《鐵扇公主》：中國成人動畫敘事和噱頭設計的高峰；
《大鬧天宮》：無上神品，中國動畫電影IP開發的高峰；
《小蝌蚪找媽媽》：中國動畫電影技術創新的高峰；
《山水情》：中國動畫電影東方文人意境的高峰；
《追風》：楊德昌導演遺作片段，動畫和故事片技巧交融的高峰。
這五部作品（含片段）的內涵和技巧，超越了時代，啟示是無盡的。
而對於我們今天的動畫電影人來說，有了民族文化的積澱，有前輩的偉大實踐，我們在獲得市場認可和觀眾追捧的同時，更沒有理由失去藝術創新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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