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被歌頌了千年的一樁誘拐婦女案

文史 08-10

閆紅：被歌頌了千年的一樁誘拐婦女案

文| 閆紅

小時候最怕七夕這天下雨，大人說，若是天氣晴朗，坐在葡萄架下，可以聽到牛郎織女說情話。雖然我家沒有葡萄架，但是像七夕這樣一個既不吃粽子也不吃月餅的節日，它最大的魅力，大約就是這點魔幻色彩了，即使我聽不到，想到有些葡萄架下，能傳來兩人的呢呢噥噥，就覺得世界真奇妙，而我，早晚會聽到。

如今想來，即便牛郎織女這種神話人物，人家的情話，也不該去偷聽。我們那個年代，大人們還不懂得教孩子在他人隱私之前禁足，碰上有意思但大人不方便打聽的八卦，老人還會攛掇孩子去打聽，我自己就深受其害，幸好我後來靠寫作這事混飯吃，多少可以為自己過於旺盛的八卦之心做些遮掩。

畢竟社會在進步，過去覺得沒有問題的，現在能看出問題來了，過去為之熱淚盈眶的，現在沒準要為之義憤填膺。回頭打量「牛郎織女」這個故事本身，亦有頗費推敲處。

閆紅：被歌頌了千年的一樁誘拐婦女案

該故事有兩個版本，南北朝時任昉的《述異記》里，說：

」大河之東，有美女麗人，乃天帝之子，機杼女工，年年勞役，織成雲霧絹縑之衣，辛苦殊無歡悅，容貌不暇整理，天帝憐其獨處，嫁與河西牽牛為妻，自此即廢織紝之功，貪歡不歸。帝怒，責歸河東，一年一度相會。」

看這個故事，像是正常娶嫁，主要矛盾出現在織女出嫁之後，忘了為娘家做貢獻，天帝這個爹，將女兒視為私有財產，一怒之下，將女兒召回，致使人家夫妻分離，「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這個故事很簡單，可能就是老人哄孩子，指著天上的牽牛星和織女星編出來的。但極簡的情節里蘊含了「愛、沉溺、別離、相聚」的元素，被人借來承載自己的心事，亦是在所難免。隨著時間推移，牽牛織女的故事被豐富了，首先是在兩人之間製造出階層，織女是天上的仙女，牛郎是人間孤苦伶仃被哥嫂欺負的窮小子，這種改變，迎合了廣大屌絲的心，得屌絲者得天下，讓屌絲看得快活，作品才能更好地流傳。

可是，堂堂一個仙女，怎會無緣無故愛上這麼一個幾無立足之地的窮小子呢？安徒生筆下那個「海的女兒」也有思凡之心，但人家看上的，可是英俊的王子啊。改編者倒也沒有霸王硬上弓，他安排了這麼一個情節，這個牛郎雖然孤苦，卻有一貼心貼肺的老牛，老牛有些神通，叫他去河邊看一群仙女洗澡，趁她們不注意，抱走那件紅衣服，那個仙女就不能飛走了，就得留下來給他做老婆了。

請注意，這是牛郎織女和聊齋志異乃至田螺姑娘等故事的關鍵差別，聊齋志異里大多是狐精花妖主動尋來，田螺姑娘的故事更是很傻很天真，唯有牛郎，他是在明知仙女沒有衣服無法飛天的前提下，抱走人家的衣服，是不是有「限制人身自由」之嫌？再要求人家嫁給自己，差不多等同於誘拐了。

雖然他是老實巴交的人設，但是人們對這點選擇性失明，或許說明，在民間，一個娶不上老婆的窮小子用他的方式誘拐女人，不管是限制人身自由，還是先下手為強（「抱走衣服」這種行為也有某種暗示），都是被默許甚至是被喜聞樂見的。這一點，在如今拐賣婦女的新聞里依然能看到。

故事裡處理得像是織女對牛郎一見鍾情，但腦子沒有進水的人，都會明白，失去了衣服無法飛天的織女，還能有什麼選擇？就算是她斯德哥爾摩征突然爆發，也說明，她感覺到了自己的不安全，她這時的情感，不能代表本意。

如果說郜艷敏是「嫁給大山的女人」，那麼織女就是「嫁給人間的女人」，雖然開頭很不美好，但是她「以德報怨」，揮灑大愛，不僅繼續發揮自己織布的特長，幫助牛郎發家致富奔小康，更為他生下一雙兒女，延續他們家香火。她因此「感動人間」，長期以來，被民間深深熱愛。

閆紅：被歌頌了千年的一樁誘拐婦女案

「嫁給大山的女人」郜艷敏

但不幸的是，王母娘娘找來了，有的版本里，王母娘娘是織女的母親，還有的說，是織女的祖母，反正都曾經是織女最親近的人。在我們凡人心中，這個王母娘娘因為充滿神仙的優越感而令人反感，我們更怪她多管閑事釀成一出人間悲劇，可是，站在她的角度想一想，她這樣強硬，只不過是想解救私自離家慘遭拐賣的親人而已。

但是織女是為難的，她未必對牛郎有多少感情，可是習俗規定女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回去之後還能嫁個像樣的人嗎？最要命的是，她已經有了孩子，雖然很多人說起被拐賣的女人的孩子，咬牙切齒義正詞嚴地斥為「被強姦產生的孽種」，然而，母子連心，相信每一個不得不拋下孩子的母親，都曾經肝腸寸斷過，如果日子過得去，十有八九不願意離開，郜艷敏是這樣，織女也是這樣。

然後，就出現了極有戲劇性的一幕，王母娘娘拉著織女飛天，牛郎背著兒女緊追不放，織女一步三回頭，眼看就要追上，王母娘娘拔出金釵，划出一道銀河，將牛郎與他的孩子阻隔在對岸。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閆紅：被歌頌了千年的一樁誘拐婦女案

王母娘娘解救成功，但是織女之後又能怎樣？年年鵲橋相會，證明她後來並沒有過得更好，郜艷敏一次次放棄逃跑的機會，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吧，她一直都清楚地知道，除了拐子和買家，這個社會，對於被侮辱與損害的她，同樣缺乏善意。她的父母就曾告訴她，在咱們這裡，一個女人被拐賣之後，就很難再嫁了。何況，一雙兒女，註定她與夫家，有扯不斷的千絲萬縷。

織女的一生，是被動的一生，是無法自主的一生，當初，她面對偷走她的衣服之後來求婚的牛郎無力拒絕，後來，她面對一心要帶她出「苦海」的王母娘娘也無法反抗，她是被命運販賣了兩次的女人，在她的故事裡，試圖提煉出「愛情」這個主題，未免太殘忍。

寫到這裡，不知道會不會有人怪我破壞神話，不過，古今中外，太多的神話之後，掩藏著深不可測的殘忍，當老人們在夜晚，將那些故事向孩子們娓娓道來時，也許，無意識間，就讓那些幼小的心靈，了解到這世界暗黑的一面，所謂神話，不過是個橋樑，讓新來者，慢慢習慣。

1963年版《牛郎織女》電影劇照

閆紅：被歌頌了千年的一樁誘拐婦女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