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遺產大會，40年來最戲劇性的一屆

文史 08-10

2016年7月，第40屆世界遺產大會在土耳其伊斯坦布爾舉行。

世界遺產大會見聞

文|燕海鳴

（文化遺產研究者）

今年7月，世界遺產大會在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召開。這是世界遺產大會第40個年頭。照理說，四十不惑，世界遺產這件事應該越做越明白才是。但事實卻恰恰相反，它反而越來越是一筆糊塗賬。

而且，在世界遺產歷史上，可能從來沒有任何一次大會，像今年一樣充滿戲劇性。

自信的土耳其

在大會開幕前一周，伊斯坦布爾的阿塔圖爾克國際機場遭受了恐怖襲擊。一時間，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甚至想臨時更換主辦地點，將原定在伊斯坦布爾舉辦的大會轉到總部巴黎。但土耳其政府非常自信地表示，絕對可以保障參會代表的安全，堅決不同意換地方。

事實證明，土耳其政府的自信是有來由的。大會會場設在伊斯坦布爾的會議中心，旁邊就是某個軍隊設施，會場安檢極為嚴格，讓我們與會者能感到安全的氛圍。尤其是街頭巷尾路燈上飄舞的本次大會的宣傳彩旗，讓人好像置身國內，大有在中國召開世界級大會的場景。

看到這個場景，我們心中踏實了一些。有人調侃，土耳其恐怖襲擊平均每個月一次，七月的已經發生了，所以會安全的。但我們忘了，這個國家其實還有政變的傳統！不過這是後話了，還是回到遺產評審的會場上。

變了味兒的遺產

近年來，世界遺產逐步淪落為政治的附庸，專業機構的意見所佔分量越來越低。

原本，按照章程規定，一項遺產是否列入「世界遺產名錄」，需要作為諮詢機構的國際古迹遺址理事會（ICOMOS）從專業角度做評判。

他們的評判一般會給出四種建議：1、直接列入；2、補充材料再議；3、推遲列入；4、直接否決。如果在十年前，ICOMOS的意見往往就是最終的結果。但近十年來，隨著世界遺產越來越熱，推翻國際古迹遺址理事會專業意見的情況越來越多，從2提到1，從3提到2，幾乎成了不成文的潛規則。

是誰能夠有這樣的權力，推翻專業機構的意見呢？是世界遺產委員會（World Heritage Committee），世界遺產這件事的真正「執牛耳者」。ICOMOS是非政府組織，它的決議只是建議，最終決定一項遺產是否能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的，是世界遺產委員會的21個委員國。這些委員國每兩年替換七個。中國曾是委員國之一，最近幾年一直不是委員國，也讓我們對世界遺產的評判有了一個更加客觀的視角。

世界遺產大會，40年來最戲劇性的一屆

中國湖北神農架（Hubei Shennongjia），是2016年新增的世界遺產。

但是，ICOMOS顯然對此不滿。今年，為了提高其話語權，ICOMOS的專家們在評審階段尤其嚴格，幾乎沒有給出第2檔的意見，要麼是1直接列入，要麼是3或4，以防止更多本身資格不夠的遺產「帶病入圍」。一些比較「老實」的國家，都在會前把不被看好的項目撤回；但也有不少被認定為要發回重報的項目，本著賭一把的心態，來到了大會上。

他們賭對了，因為功夫全在會場外。本次大會上，幾乎所有被建議為第3檔的項目，都在一些委員國的推動下，直接提高到第1檔，直接列入名錄。在這背後，顯然是充分的遊說活動在起作用。

當然，也不能就此指責坐在委員國席位上的那些個人，因為他們所代表的，是他們的國家。他們每一句字斟句酌的發言，背後是複雜的國家利益。

世界遺產大會，40年來最戲劇性的一屆

2016年新增遺產項目——希臘菲利皮（也譯腓立比）考古遺址（Archaeological Site of Philippi）。（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官網供圖）

不過，話雖如此，世界遺產卻在某種程度上成了政客表演和國家利益交換的犧牲品。最後給人的感覺往往是這樣的：一群在各自專業領域頗有建樹的建築、歷史、考古、文化專家，對某項遺產做出的客觀判斷，不如坐在台上的那些政客們的幾句話管用。政客比專家更「懂」遺產，專家也只能幹瞪眼，吐槽無力。

淡定的美國

惟一的「例外」，是美國這次申報的現代主義建築大師賴特的代表作品。該項目包括了著名的流水別墅、紐約古根海姆博物館等作品，得到的評估意見是3-「推遲列入」。

世界遺產大會，40年來最戲劇性的一屆

紐約古根海姆博物館。

這是史上惟一「連審三天」的項目。本計劃是7月15號討論，結果前面拖拖拉拉，導致被推遲到第二天再議。誰成想，15號當夜土耳其政變，造成16號休會一天，17號復會時才再次開啟議程。

我本以為代表們經歷了驚心動魄的兩天之後，肯定要繼續一團和氣的精神，把美國項目給直接列入。沒想到，和其他項目「你好我好」的狀況不同，大家竟然出現了分歧。一派認為應該直接列入，另一派認為只能從第3檔提到第2檔。想來也感慨，從第3檔提到第2檔，這在十年前可被視為重大勝利的結果，在今天竟然只是大家心中的「保底」。

討論中途，大會主席給了美國一個機會，讓他們表表態。美國代表竟然說：不上就不上吧，我們尊重專業機構的意見啊。

真是高風亮節！可是那些委員國卻不幹了，都到這份兒上了，上不上可不是你美國表個態就行的。就是要論論這個理！

世界遺產大會，40年來最戲劇性的一屆

流水別墅冬季景緻。

其中，克羅埃西亞、越南的代表作為要求列入的領軍國，秘魯、波蘭作為只能提一檔意見的領軍國，還在會場外專門開了個小會。值得一提的是，要求列入的一方中，有來自古巴的代表。世界真是變了啊。

最後沒辦法，只得通過投票。只提一檔的方案以10：8的微弱優勢勝出（3票棄權）。美國的項目也成為本次大會惟一沒有列入名錄的文化項目。但美國代表那種超然的態度，卻不得不讓人讚歎。我和美國代表住在一個酒店，政變後休會那天，他們還紛紛換上泳裝去酒店頂樓游泳呢。想想也能理解，人家也沒帶著必上不行的政治任務來。

還有更超脫的。加拿大本來有個項目，是要建議直接列入的。結果臨到決議前，加拿大人說：這個項目，國內還有一些關係沒捋順，我們先不報了吧。

開場白中的大會記憶

如果說這次大會留下的最能體現其特色的一點，我想應該是各國代表們的開場白。

剛開始的兩天，每個國家的代表在第一次發言時，都要先提一句：對伊斯坦布爾機場的恐怖襲擊表示譴責，對遇難者家屬表示哀悼，並對土耳其政府和組委會提供的安全保障表示由衷感謝。

第三天開始，發言的開頭變成了這樣：對剛剛發生的法國尼斯恐怖襲擊事件表示譴責，對上周的伊斯坦布爾機場的恐怖襲擊表示譴責，對遇難者家屬表示哀悼，並對土耳其政府和組委會提供的安全保障表示由衷感謝。

在大家的感謝聲中，土耳其政變了。

代表們心驚膽戰地度過了一天一夜，然後在政變第三天就被內心強大的組委會拉回了會場，還得硬著頭皮表表態：再次感謝土耳其政府和組委會提供的安全保障，尤其是出了這麼大事兒，還能繼續開會，組織能力真的好強啊！

表完態，把拖拖拉拉的美國項目滅掉，其他項目都列入名錄，大家趕快收拾行囊，各回各家，終於結束了這屆充滿戲劇色彩的大會。

刊於財新網文化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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