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原：看不懂的風景是最好的風景

書中偶見一樁軼事，說嚴復的兒子16歲時在父親書房裡閑逛，看到明版的《金瓶梅》，翻了幾頁，覺得很黃很暴力，心想老爹看這個多不好，再看下去，說不定明早一開門，一群後媽就會魚貫而入。於是，這個叫嚴璿的孩子把大毒草扔進了煤爐，化作青煙，駕鶴西去。

我心有餘悸地掃視了一下我的書架，彷彿望見了10多年後的流氓兔大義凜然地訊問我：這本《笑林廣記》怎麼回事？呃，毛主席床頭也有這本書的；你看《性侵犯的歷史》有何圖謀？爹年輕時在北京的萬聖書園買的，純屬學術研究，學術研究；那《檮杌萃編》呢？朋友送的，當時碰上政府掃黃，我沒敢看，一直壓箱底來著；你連《性福生活30歲》都看實在是太無恥了！（囁嚅中）這是你爹你媽在北京結婚時阿丁伯伯送的賀禮，要是沒這本書啟蒙，只怕沒你這個兔崽子……

看不懂的、不能理解的，統統全盤否定，這是許多靈長類的通病，尤其是遠東的許多靈長類。《泰坦尼克號》里讓婦女和兒童先走，估計很多人就不以為然，在他們的腦子裡，克拉瑪依大火里的讓領導先走才是人間正道。只要這個世界戰雲密布，他們就說：呶，那些人又在為石油而戰了。鑽進錢眼的人，視網膜都是銅錢狀的，不相信還有公義。

反觀歐美的靈長類，同樣也有個毛病，就是對看不懂的東西，膜拜得不行。李小龍在影片里哼哼哈嘿幾下，他們就以為產瓷器的地方遍地都是拳師。19世紀下半葉，日本浮世繪對法國的印象派藝術產生了巨大影響，法國女人看到那些春宮畫，全都恍惚了，組團去日本看大雞雞，當然是打著看富士山櫻花的旗號。日本詩人谷川俊太郎說：「她們後來才發現，日本男人的雞雞又短又細。」我揣測，她們以正常途徑觀察到的星象，只能是街頭便溺的男童，當然短細，這顯然不科學。日本是一個永遠讓你失望的國家，徐福去找不老丹沒找到，法國女人去找金箍棒也沒找到，而報章還說日本有很多人瑞，有很多大功率男優，這樣的謠言是該蕩滌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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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知識局限而言，對這個世界，我們基本上是不知情的。對未知事物保持尊重，是我們應有的處世之道。我在某個黃昏望見三峽的湖上清風時，忽然想起自己在廣西某偏遠水電站上班時，對密密麻麻的風油水線路一竅不通，上崗考試時歪頭猛抄都沒及格。當歲月將我推向多年後的遙遠灘涂，我卻發現自己如今從事的文字工作遠不如電力工作重要，我碼字無數但啟發不了多少民智，完全是可有可無的文字垃圾，而倘若沒了電廠工人，世界將立即陷入黑暗。如果時光重來，我會選擇回鄉下啃電路教程，扛扳手巡視水輪機，因為，當年一心往省城撲的我年少無知，不曉得大城市有那麼多的霧霾和尾氣……

最近有個巴西的19歲姑娘，面對男友查看簡訊的要求，毅然把自己的手機吞了下去，縱有萬千罪證，亦都消逝于山路十八灣，除非開膛破肚，否則男友絕無可能知道裡邊的驚天秘聞了。倒是病房裡的病友又會碰到詭異事情了：萬籟俱靜，鄰床那姑娘死豬般睡去，忽然她的屁股發出了聲音，而且不是屁聲，是高亢的夜半歌聲……好在夜班醫生上過孔子學院，側耳傾聽一會，說：沒事，她設置的手機鈴聲是《月亮之上》。

你愈想了解這個世界，迷茫的事就愈多。我時常困惑於許多典故，比如林彪的飛機上發生了什麼，皮定均的飛機上發生了什麼，馮玉祥的輪船上發生了什麼，儲安平究竟死在了哪裡。我對任何一種傳言都不敢輕易否定，因為，也許它正是真相。

我們所不知道的，未必就是謠言，就是野狐禪，它可能真的是天外飛仙。冷戰時期，美國秘密研製多款超高空偵察機，那時普通民航一般在1萬英尺到2萬英尺高度飛行，沒人相信飛機能超過6萬英尺。某天洛杉磯空管收到一架SR—71的請求，申請使用6萬英尺高度的空域，空管嘲諷地問：你準備如何爬到那個高度？他得到的回答是：我們不準備爬升到那個高度，我們準備降落到那個高度。我猜那名空管一定揉著眼看萬里霞光，以為自己做了一個荒誕得令人髮指的美國夢。

劉 原

編劇、作家、前媒體人，著《喪家犬也有鄉愁》、《領先處男半目》、《丟下寶釧走西涼》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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