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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亞以古羅馬歷史為題材的劇本中，《裘力斯·凱撒》與《科利奧蘭納斯》兩部戲的情節圍繞個人與國家、理念與現實的關係展開，檢視羅馬式民主的方方面面，為當時及後世的人們舉起了一面照看現實的歷史之鏡。

《裘力斯·凱撒》

《凱撒》的主人公是布魯圖斯，他出於崇高的共和民主理念，為阻止凱撒恢復帝制獨裁，策劃並成功實施了刺殺凱撒的陰謀。事後，他出於正直與正義，安撫凱撒的密友安東尼，提議兩人一起向羅馬市民發表演說。在街頭，布魯圖斯慷慨激昂地解釋刺殺凱撒的原因，留下了「我愛凱撒，但我更愛羅馬」的名句，使民眾一度振臂高呼表示支持。隨後，他將講壇讓給安東尼，而後者則運用出色的雄辯，一邊重複著「布魯圖斯是一位正人君子」，一邊讓民眾親眼看看被布魯圖斯及其同黨刺了十數刀渾身是血的凱撒屍體；隨後用一樁樁事實細節表明凱撒如何愛他們，而愛他們的人竟然該死；最後，他欲說還休地「透露」了凱撒的遺囑，說要將自己的所有財產捐給公眾。局面逆轉，群情激憤，和平集會演變成街頭暴亂，民眾喊著「燒啊！砸啊！殺啊」前去追殺布魯圖斯及其同夥。最後，布魯圖斯以死殉了自己的理念。很顯然，這部戲向觀眾提出了這樣的問題：崇高的理念是否能成為以違法行為結束他人生命的理由？理念的實施是否必須以撕裂社會、造成動蕩流血為代價？莎士比亞永遠只提出問題，把問題留給了當時和此後的人們。劇中人物為刺殺凱撒行為辯護時說了一句台詞，「往後多少世代，在今日尚未誕生之國度，用我等尚不知曉之語言，這崇高的一幕將被人不斷搬演」，而在當今世界各處，不僅《凱撒》依然是莎士比亞保留劇目之一，在現實社會中，類似的情況也不時發生，莎翁真的是一語成讖。

有意思的是，《凱撒》中布魯圖斯與安東尼在羅馬街頭面對市民的長篇演說，竟完全可以成為公眾講演的經典教材，無論是布魯圖斯充滿激情與真誠的鼓動，還是安東尼憑事實說話、走貼近民眾之路的策略，兩人的演說均邏輯嚴謹、推理有力、語言生動、情感真摯，這樣的案例，既可以教會我們如何有效進行公眾講演和溝通，有效引導輿論民情，也可以教我們看清演說者語言和邏輯背後的真正意圖。

無論《凱撒》中的布魯圖斯犯下了怎樣的政治幼稚之錯，那畢竟是出於民主共和的理想，然而，他為之付出生命和聲譽的羅馬民主，在實踐中是否就那麼完美呢？莎士比亞用幾年後寫成的《科利奧蘭納斯》從一個角度做了回答。科利奧蘭納斯英勇善戰，為羅馬立下戰功累累，被推薦進入元老院。當然，他還必須經過一道程序：到市集裸露上身，讓市民看看他身上、特別是前胸的傷痕，以證明他的英勇，並得到市民歡呼首肯。這時候，兩位「保民官」立刻警覺起來，擔心自己的政治利益將受到損害，因為科利奧蘭納斯向來與他們不和。於是，兩位「保民官」精明地利用將軍極度傲慢自大的致命性格弱點，挑撥他與市民的關係，激化他與市民的矛盾衝突，結果，市民不明真相，對他群起而攻之，科利奧蘭納斯不僅失去了進入元老院的資格，竟然被宣布為共和國的敵人，人身安全都處於極度危險之中。他震怒之下，棄國而走，勾引外敵來向羅馬復仇。可在此危急關頭，「保民官」卻成了「保命官」，完全沒有了自己做事自己當的勇氣，將前去勸阻科利奧蘭納斯的使命丟給了將軍的母親與妻子。當然，這又是擊中要害的一招：科利奧蘭納斯雖天性高傲，卻是個唯母命是從的孝子，在母親和妻子大義凜然的勸說責備之下，他在最後關頭放棄叛國行為，回到敵營後被敵軍將領設計捕殺。

《科利奧蘭納斯》

莎士比亞借科利奧蘭納斯的叛國下場，以另一種方式向觀眾提出了《凱撒》中布魯圖斯的問題：蒙受來自國家的冤屈和不公正，作為個人，無論從道義上還是法律上，是否有權做出叛國的行為？莎士比亞似乎沒有正面回答，但布魯圖斯最終以悲劇收場，科利奧蘭納斯最終也以悲劇收場，答案不言自明。無論理想多麼高尚，無論冤屈多麼深重，顛覆和叛國只能撕裂社會塗炭民眾，也使自己與全體同胞為敵。當然，科利奧蘭納斯的死完全符合亞里士多德對悲劇的定義：他身居高位，性格中有兩大弱點，而他的最後隕落，從他自身找原因，無非是先因極端的高傲而使自己與全體民眾為敵，後因自負導致的輕信而在關鍵時刻失去了判斷與行動力：他既然聽從母親、妻子的勸告決定停止攻打羅馬，為何依然回到敵軍大營，難道他指望別人會原諒他如此兩面三刀、出爾反爾的行為？無論政治還是軍事，如此的不成熟，即便沒有性格缺陷，要不以悲劇收場恐怕也難。

這部戲裡有一條線索，體現了莎士比亞對羅馬民主政體的思考與質疑，卻不太受到人們的關注，那就是兩位「護民官」在科利奧蘭納斯悲劇中的作用。在羅馬民主設計下，通過推選任命的護民官，其作用是溝通元老院與廣大市民，一方面是將上情下達，但更多的是使下情上傳，讓元老院能聽到民眾的聲音，並為市民爭取利益。羅馬的法律規定護民官人身不可侵犯，這就使他們有了特權，卻也給了他們在上下之間翻雲覆雨的可能，他們甚至可以違背這一政治設計本應起到的溝通上下的功能，把它當成瞞上欺下以達到自己利益最大化的工具。戲裡的兩位護民官就是這麼做的：他們意識到科利奧蘭納斯進入元老院對他們不利，便在科氏與市民之間挑撥離間，對科氏誇大市民的反對情緒，在市民中又竭力渲染科氏的傲慢態度，當衝突爆發時，他們又火上澆油，唯恐天下不亂，最終釀成科氏與民眾的公開決裂。看來，莎士比亞是希望觀眾想想，有什麼辦法來制約一下這樣的護民官呢？

更有意思的是莎士比亞這兩部戲中的民眾形象。曾有人指責莎士比亞輕視人民，甚至醜化大眾為沒有理智不能獨立思考的群氓，而「證據」多來自這兩部戲。但這是冤枉了莎士比亞，或是沒看出莎翁的深意。《凱撒》中兩位政治家口若懸河，老百姓怎麼聽怎麼有道理，他們既不屬於布魯圖斯集團，也不與安東尼為伍，哪裡能明白躲在雄辯言辭背後的利益博弈？《科利奧蘭納斯》中，兩位護民官同樣口吐蓮花，百姓不聽自己的保護官和代言人，還能聽誰去？與其責怪莎翁醜化民眾，不如說他是撩開了政客和所謂的民眾利益代言人的面具，讓當時和後世的老百姓們逢事多長心眼，多問幾個為什麼，不要輕易被那些巧言令色之輩忽悠。只是，這樣的教訓，多少人看到了，領會了，付諸行動了呢？還真不好說。所以，再多讀讀莎士比亞，讀得再細一點吧，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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