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一夢歸化生
彌生原來也叫彌生，卻還是有姓氏的。不過自那年他師父空渡禪師化緣路過他家門口，口誦佛號掐指一算說他命中有一劫數，必須送到化生寺才能化解時，他這姓便捨棄了。
他師父摸著他的頭道，剎那無常，萬物彌生。你這名字有佛緣，卻也有塵緣，你便留了它，帶髮修行吧。
彌生似懂非懂，點頭稱是。
1
彌生長到少年，他師父終於丟給他除了誦經和打掃庭院之外的活計——每晚去看守藏經閣頂樓的一盞燈。
藏經閣的頂樓啊，他可從來沒見人上去過呢。
於是懷著忐忑，第一晚，彌生端了燭台上了樓。
他本以為在藏經閣的頂樓找一盞燈應當是很費神的一件事，可等他上去了才知道，整個藏經閣的頂樓，原是除了一盞燈外，什麼也沒有。
他將燭台湊近了些，看清了那盞燈的全貌。
那是一盞很漂亮的古燈。
上好的琉璃罩，散發幽幽冷光。燈盞上有極細的青銅紋路，那紋路繁瑣極了，彌生看不懂，卻覺得極為好看。他將燭台放在一旁，盤膝坐在燈前，盯著那盞燈出神。
他看得入迷，冷不防身旁一道女聲響起，將他嚇了一跳。
「喂，我好看嗎？」
彌生轉著腦袋四處看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那女子的聲音竟是從面前的燈里發出來的。
他瞪大眼睛盯著面前的燈，磕磕絆絆地念了句佛號。
似乎是覺得他這樣子很有意思，那個聲音笑了兩聲道，「我看不到外面，只聽得到聲音，沒想到來的是個小和尚！嘻嘻！怎麼，沒見過會說話的燈啊？」
彌生誠實地搖了搖頭，獃獃地道，「沒見過。」他頓了頓，似是有些好奇，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你是住在燈里的神仙嗎？」
「呵。」那聲音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可不是什麼神仙，我是妖，會吃人的那種哦。小和尚你可要小心著些，別一個不留神就被我給吃了！」
聽了這話，彌生愣了一下，他低頭沉思半晌，終於還是搖搖頭，輕聲道，「我信你是妖，但你不會吃人。」
「哦？你又怎麼知道，我不會吃人？」
「這裡是化生寺，」彌生道，「願意進來的，無論是人是妖，都是善良的。」
「哈哈哈，」似是被他的話取悅了，聲音這次竟是帶著點點輕鬆和愉悅，「沒錯，我也覺得自己是一隻好妖，就是不知為何被人捉了，關進了這盞固魂燈里，大概是他們抓錯人了吧。」聲音越說越覺得自己說得對，「你也是這廟裡的和尚嗎？要不你去幫我和方丈說說，讓他快點放我出去如何？」
「這…這不行。」彌生雖然修行的時間不長，卻還是有認真聽每一堂早課的，自是知道固魂燈是從不會錯抓妖怪。他不知道怎麼說才能不讓這燈里的女妖難過，吭哧了半天也沒想出什麼好聽的話來，只得再次重複道，「這不行。」
好在那妖也挺無所謂，「算啦算啦，反正也關了我快五百年了，我早就忘記是因為什麼被捉進來的了。我是魂魄，不老不死，大不了就再關五百年，也不是什麼大事。何況，我也還是有事要做的。」
彌生好奇道，「你要做什麼？」
「嘿嘿，我要在這裡等一個人哦。」不知為何，說起這件事時，那聲音忽然驕傲了起來，彷彿她做的事是這世上頂頂重要的大事。
「等人？」彌生道，「你要等誰？叫什麼？你出不去，他來了寺里，我若見到，定叫他來看你。」
「好啊好啊。」那聲音高興了，不過又忽然沉默了，過了半晌，才有些抱歉道，「我已經被關的得太久了些，不大記得那人的名字了。」
說完，她似乎有些急了，像是想要證明什麼一般急切道，「但我還記得那人的樣子。他有著長長的黑髮，總是穿白衣，長得十分俊朗，不喜歡笑卻對我很溫柔很好的。他和我約定，有一天一定會來接我。」
「好。」彌生應道，「若是我遇見了如你所說的妖，定會替你留意。」
「妖？」那聲音有些疑惑，「他是人，不是妖。對了對了，他好像就是你們化生寺的俗家弟子呢。哎呀呀，我怎麼現在才想起來這個，小和尚，小師傅，你可要快點幫我找呀。」
「……好。」
彌生不知道要怎麼對燈說，人是活不了那麼久的，就算是法力高深的高僧，也不可能活五百年，她的等待，終究是無望的。
他咬咬嘴唇，不忍心讓燈里的女妖知道這件傷心的事情。只得笨拙地轉移話題道，「女施主，你叫什麼名字？若我見到了那人，也好告訴他。」
那聲音笑嘻嘻道，「我叫阿青。」
2
自那天起，彌生便日日來藏經閣同阿青講話。
每次他來，阿青都要問他，「小師傅，他來了嗎？」答案總是否定的，後來次數多了，她也就不問了。
很多時候，他們只是閑聊。阿青同他講五百年前的山山水水，他同阿青講現世的山山水水。然而更多的時候，彌生都會安靜地聽阿青講她和那個男人的故事。
他聽她講他們的初遇。
在那個明媚的春日裡，她還是一隻貪玩又愛鬧騰的小妖。那天她下山遊玩，就在長安城十里外的一棵杏花樹下遇見了男人。杏花簌簌掉下，瞬間落了他滿身，她笑，他聽見聲音，便轉過頭來看她。白衣和黑髮在三月的風裡糾纏，只一眼，便纏進了她的心裡。
她說，「小和尚，你知道嗎，我從未見過那麼好看的人。我從小就記性不好，可那時候我就想，這人是誰，我牢牢一定要記住他的名字，綁他回去做壓寨相公。」
「那你綁回去了嗎？」
「怎麼可能？那時候我還是一隻純情的妖呢。」那聲音撇撇嘴，帶著一股不屑，「況且他還是個和尚…帶髮修行也是和尚！」
後來這隻「純情」的小妖想了個另外的辦法，只每日纏著男人，他去哪她便也去哪，甩也甩不掉，甚至就連他回寺，她也會第二日清晨坐在他床頭笑嘻嘻地和他打招呼。
他終於忍無可忍，吼她，你到底要做什麼？！
她笑，說我想你跟我回去做相公呀。
他嘆了口氣，看著她說，我早已入了佛道，此生註定入不了紅塵，女施主還是請回吧。
她嫌棄地撅著嘴，我不回去，你不答應我我就不回去！我決定在這裡住下了，你若一天不答應我，我就住一天，你一輩子不答應我，我就住一輩子！
他無奈，轉身去講經堂上早課，隨她去了。
不諳世事的小妖，初次下山那個第一眼進了她心中的男人，便成為了她此生的依託。她什麼也沒有，只憑著一腔熱情和那顆熾熱的心，鋒芒畢露，左衝右突，哪怕鮮血淋漓也毫不後悔放棄。
「現在想想啊，那個時候他居然能忍住不打我，真是好涵養。」那聲音輕快地說著，帶著絲絲不易察覺的甜蜜。
彌生想，她一定在燈里笑得眼睛都彎了。他一邊為了她難得的開心而高興，另一邊心中卻也有些酸酸的。這種感覺他從未有過，嚇得他趕緊繼續問道，「後來呢？」
後來呢？
她沉默了很久說，「我不知道。」
那一年，化生寺遇大劫，有一大妖忽降，給寺廟下了結界，全寺上下都被困在寺中，一時間生靈塗炭，不得安寧。
她在滿天亂飛的靈力寶器中好不容易找到了男人。他的白色僧服早已破爛，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不計其數。
她看著心疼，扯著他的袖子凄聲懇求他趁亂和她走，隱姓埋名地過日子。他只是笑，用一種從未有過的眼神看著她，眼睛漆黑明亮，似有點點星光。
他說，阿青，我照顧不了你了。
話音剛落，她只覺得頸後一痛，似乎跌進了誰的懷中，恍惚間有黑髮輕輕落在她臉上，帶著絲絲水漬，不知是血，還是淚。
她昏了過去。
再醒來，便已經在這固魂燈中了。
「那時我魂魄虛弱，不知外頭髮生了什麼，亦不能言。後來有一日，一隻手將我提了起來，他對我說他是廟裡的方丈，他知道我沒死，他讓我在這裡等著，說我等的人終會來的。小和尚，你找到那人了嗎？」
彌生默然。
他曾在藏經閣的史書中看到過當年那場浩劫。據說全寺上下幾乎全部戰死，唯有那麼幾個法力高深的僧人活了下來，支撐起了殘破的廟宇。而那幾人都是有記載的得道高僧，無論樣貌身形，都全不是她所說的人。
他清楚，那人，當年怕是早就戰死了吧。
他不知道這話要怎麼和阿青講，他不敢說，怕她脆弱的魂魄承受不住五百年孤獨的重量，他無法親手毀了她的希望。
而正是這時，他才明白自己是多麼嫉妒那個被她惦念百年的人，卻也真正地感謝起了那個人。同修佛道，他能從故事中明白，正是那個人將阿青的魂封在固魂燈內，才使她逃過那一劫。
心中的野獸越來越大，彌生忽然覺得這樣的自己有些可怕。他端坐在蒲團上，雙掌合十，默念《心經》，枯坐天明。
3
「你為何總端著個燭台來？」
這一日，彌生照常來了藏經閣頂樓，剛進門，就聽見阿青百無聊賴地問道。
這問題太突兀，惹得彌生反應了好幾下才反應過來她問了什麼。
「自是用來照明的。」
「照明？聊天為何要照明？」阿青頓了頓，聽不到他的回答，嘻嘻笑道，「小師傅，你是想看著我的樣子聊天嗎？你喜歡我嗎？」
彌生臉上的血色瞬間退了個乾淨。藏在心底的秘密被如此猝不及防地挖了出來，直轟得他腦袋一片空白，什麼也說不出來。
不過好在阿青是看不到外面的。她只是借著自己的話繼續碎碎念，「若是你喜歡我，我便同你在一起吧，你獃獃的，還能陪我說話，挺好的，反正我也等不到他。」
她沉默了半晌，忽然問道，「小和尚，你說，他究竟還會不會來呢？」她說完，又趕忙自己否定自己，「會來的，他肯定會來的，他不會不要我。小和尚，不如你放我出去吧，我自己去找他，好不好？」
她的聲音低低的，帶著几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在滿室寂靜中顯得孤單而倔強。
彌生死死咬著嘴唇不說話。他知道自己若是再和她說哪怕一句話，可能他就要應了她。
終於，他盤膝坐定，閉上眼睛開始誦讀《妙色王求法偈》，「由愛故生憂，有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她跟著他默默念了幾遍，嘆了口氣，「小和尚，這佛經說得真好。可你說，這世上又有幾人真正能做到？」
彌生道，「求大道者自不會被紅塵所絆，當能做到。」
「呵，若是連紅塵都求不到，又憑什麼來求大道？」她嘆了口氣，「紅塵滾滾，卻終是難求得很呢。」
她低低地笑著，不知是在笑自己，還是在笑世人。
「憑心。」
她的笑聲戛然而止，似是沒想到平日里沉默安靜的人竟是回答了她的問題。愣了愣，才有些茫然地問，「你說什麼？」
「我說，憑心。」彌生正色道，「心向紅塵，所得便是紅塵。心向大道，所得，便是大道。」
沒有人再講話，一人一妖就這麼相對而坐，一言不發。
天光照進來的時候，彌生要回去上早課了。他站起身往門邊走，忽然就聽到身後女妖笑出了聲。
他從未聽過她這麼開懷地笑，聲音如山間清泉叮叮咚咚，直敲在他的心間。
她說，「你說的對。哪裡有那麼多的怨懟呢？心之所向，求仁得仁罷了。他便是我的仁，謝謝你，小和尚。」
是啊，心之所向，求仁得仁罷了。
你也是我的仁呢。
彌生看著面前的這盞燈，也微微勾起了唇角。
4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化生寺五百年一大劫，自上次到了今日，恰好是五百年整。
彌生在一片刀光劍影中拼了命地跑，他要跑去藏經閣，他要把燈收起來，免得她人傷到。
他一路跑啊跑，終於到了頂樓，可還未來得及開門，便被一條鞭子從背後猛地抽在了背上。彌生隨著力道向前一撲，呯的一聲摔進了閣內。
「哎喲，這還有個漏網之魚。小師傅，逃命呢~」
他回頭看去，只見一隻人面蛛正立在他身後，八條長腿纏在一邊的柱子上，正中那張女人的臉正舔著嘴唇笑得妖冶。
「小師傅逃命本領不高呀，人都往外跑，你往上跑什麼？往上是跑不出去的。來來來，做了姐姐的盤中餐，下輩子可要記得姐姐的金玉良言啊！」
彌生不理她，只抬手握住了案上的那盞燈，塞進自己懷中。
「小和尚？！小和尚你怎麼樣？！」阿青的聲音傳了出來，她看不到外面，只能憑著聲音判斷小和尚受了傷，頓時心中萬分焦急。
「哎呀呀，這裡居然還有盞固魂燈？好好好，等姐姐了結了小師傅，再撕了固魂燈中的魂魄，這盞燈就是我的了！」人面蛛的眼中閃爍著貪婪的光，它話音一落，蛛絲立刻自口中噴出，如利劍般向著彌生而去！
懷中的燈嗡嗡地震動著，原本毫無色澤的燈竟開始泛出陣陣青光。彌生不知道阿青這是要幹什麼，他只是更緊地將燈護在自己懷裡，然後將自己的整個背部面向人面蛛。
「阿青。」他低低喚著她的名字，將他一直想告訴她，她卻從沒問過的答案說了出來。
他說，「我叫彌生。」
5
誰也不知道那天在藏經閣里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是當一切都結束的時候，人們終於在藏經閣發現了彌生。
他還活著，卻衣衫破爛，眼神空洞，手裡提著一盞和他一樣破敗不堪的燈。
在那個生死關頭，他懷中的固魂燈忽然光芒大亮，還未等他反應過來，就被一片青衣遮住了眼睛。
她竟不顧自身，耗盡靈力衝破了固魂燈上的法印！
阿青用力一甩，將還帶著法印餘威的燈朝人面蛛扔了過去，人面蛛躲閃不及，被砸個正著，頓時一命嗚呼。可蛛絲卻也在這時穿透了阿青的魂魄。
她，活不了了。
她倒在他的懷裡，一身青衣，梳兩個髮髻，如他想像中一般嬌俏清麗。
她看著他的臉，眼神豁然清亮，彷彿剎那倒映漫天星辰。
她說，「彌生，我終於等到你了。」
原來，他便是她等了五百年的那個人。
她想，他果真沒有食言，如約來找我了。又想，若是早些認出他就好了。
不過現在也挺好的。她等了他那麼久那麼久，久到自己都忘記了時間，卻終於還是看到了他一眼，真好。
6
她終於散在了他懷裡，化成這夜最璀璨的星光。
他低下頭，看著空蕩蕩的懷抱，終而大徹大悟。
六道相疊，何處是歸途？不過都是一群痴人罷了，看破的是愛恨，看不破的，是紅塵。
儘管逝去的年華里，沒有你的陪伴。但是曾經相伴，就足夠美好。彌生的今生緣已消失殆盡，等待的，是你為他譜寫的後世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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