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诗选读

文史 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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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绀弩诗选读

背草赠李泽传王海宸

如何堆起如何捆，更倩何人送上肩？

九月罡风吹草死，三山鳌背与天连。

茅庐自走吾方骇，大野无边尔正便。

小李中王齐大笑，我将背草一千年。

首颔二联语序倒装，「九月」句言草之多，「三山」句言草堆大。「如何」、「更倩」用疑问句，言背如此多草之不可能。突接以「茅庐自走」，造语奇外出奇，想象极富童趣。

放牛三首之二

千里青青百草齐，牛倌草上替牛饥。

一鞭在手矜天下，万物归心吻地皮。

我觉江山多草就，江山笑我一牛骑。

无书挂角眠茵好，又恐奔牛奋马蹄。

按：此诗五六句未用《三草》中《放牛三首》，用山西狱中档案存稿《放牛》。「一鞭」二句，令人想到秦始皇的「执敲扑而鞭笞天下」（《过秦论》），实有所指。

周婆来探后回京

行李一肩强自挑，日光如水水如刀。

请看天上九头鸟，化作田间三脚猫。

此后定难窗再铁，何时重以鹊为桥。

携将冰雪回京去，老了十年为探牢。

写愧对贤妻。所愧者一是过去对她不好，还闹离婚；二是自己不仅当了右派，又因「放火」入狱（后判一年徒刑）。累及老妻为之四处奔走，还到北大荒把他从狱中接出。首二句写周婆的狼狈。三四句力图逗老妻一笑。五句是向老伴发誓，以后我自当小心谨慎。再不会进监狱了。把「铁窗」颠倒为「窗铁」，进一步把「铁」作动词用。六句为期待。最后一句，催人泪下。聂翁的发誓在文革中终成空话，以古稀高龄被判无期徒刑。

过刈后向日葵地

曾见黄花插满头，孤高傲岸逞风流。

田横五百人何在，曼倩三千牍似留。

赤日中天朝恳挚，秋风落叶立清遒。

齐桓不喜葵花子，肯会诸侯到尔丘。

向日葵源自拉美，关外种植可达成百上千亩。秋天收获，只取其盖，无头向日葵林立，如同田横五百死士，一望无边，森然可怖可畏。春秋时没有葵花子，齐桓公时代之「葵丘」之葵乃葵菜之葵。

拾穗同祖光二首之二

乱风吹草草萧萧，卷起沟边穗几条。

如笑一双天下士，都无十五女儿腰。

鞠躬金殿三呼起，仰首名山百拜朝。

寄语完山尹弥勒，尔来休当妇人描。

古云「天下所共推，则天下士也」。要求「一双天下士」而有「十五女儿腰」，是使天下士皆行「妾妇之道」。

六十四首之一

六十一生有几回，自将祝酒泻深杯。

诗挣乱梦破墙出，老踢中年排闼来。

盛世头颅羞白发，天涯肝胆藐雄才。

藏书万卷无人管，输与燕儿玉镜台。

诗挣扎着由「乱梦」破墙而出，「老」一脚踢走「中年」，堂堂正正排闼而来。一去一来，似乎皆违背作者意志，然而前者只是后一句真话的陪衬，盖言摅写心声之艰难。

萧军枉过

剥啄惊回午梦魂，开门猛讶尔萧军。

老朋友喜今朝见，大跃进来何处存？

八月乡村五月矿，十年风雨百年人。

千言万语从何说，先到街头饮一巡。

「老朋友」二句之佳，没经过「大跃进」和「文革」的、不了解萧军为人的，很难体会。政治运动、特别是像「大跃进」这样的运动，真是无远弗届。任是穷乡僻壤、深山更深处也不会遗漏。萧军又是那种决不趋时、宁折不弯之人。这种人能经历了「大跃进」而完好无损，在聂翁看来真是奇迹。

水浒人物五首选二

林冲题壁

家有姣妻匹夫死，世无好友百身戕。

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心轻白虎堂。

高太尉头耿魂梦，酒葫芦颈系花枪。

天寒岁暮归何处，涌血成诗喷土墙。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绀弩把它扩大到「姣妻」其罪。「男儿」两句是写林冲走投无路之后的心理状态，而非仅指「林冲误入白虎堂」之时。此诗代林冲立言，也自抒其愤。

董超薛霸

解罢林冲又解卢，英雄天下尽归吾。

谁家旅店无开水，何处山林不野猪。

鲁达慈悲齐幸免，燕青义愤乃骈诛。

佶京俅贯江山里，超霸二公可少乎?

孔子创造了伦理学上的「君子」「小人」概念。后来因其没有「阶级性」而被摒弃不用。其实，这一对概念很难取代，因为生活中这两种类型的人就活跃在我们身边。君子小人分别就在于「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董超、薛霸就是典型的小人，完全被利益驱动。有了利益，就能动心忍性去做一切坏事，事前绝不犹豫，事后决不后悔，当然更不会忏悔。

杂诗四首之一

辟户披襟细雨来，偶思独上妙高台。

春风十里征花信，天下一匡扫霸才。

何日读完书万卷，有时倾尽酒千杯。

自怜本是红尘客，错爱孤山几树梅。

「北荒草」之前，聂翁明显有学李商隐的痕迹。聂翁朋友罗孚言此组诗「写作时间可能有数年之隔。前者似为在京‘肃反’‘反右’时作，末首则作于北大荒返京之后」。此诗与肃反时《反省时作》以及最近寓真所披露「微波远梦两凋残」六首风格相近，皆有玉溪风致。北大荒之后，绀弩旧诗逐渐向宋体转变。「辟户」三句写一九五七年春，始而开门整风，和风细雨，最后是「天下一匡」，百花凋残。自己因有爱花之癖，遂陷其中。

赠高抗

几年才见两三回，欲语还停但举杯。

君果何心偷泪去，我如不死寄诗来。

一冬白雪无消息，此夜梅花谁主裁。

怕听收音机里唱，梁山伯与祝英台。

聂翁与周婆均属个性强悍之人，周婆热衷政治，聂翁钟情文学，志趣相异，婚姻并不美满。二人各有属意之人。「我如不死寄诗来」何等深情。聂翁晚年屡遭磨难，还是老妻为之奔走，两人的感情才稳定下来。

雪峰寻洪杨遗迹四首之二

不有雄心与霸才，怎描今古烈风雷。

定知山水喁喁望，始见先生得得来。

两粤狂潮吞日月，三江战骨掩蒿莱。

流风胜迹花千朵，都待冯郎梦笔开。

聂诗中有几处提到「霸才」。战友丘东平是，冯雪峰也是。其实,文人中的「霸才」没有扫荡六合、一统天下的野心，只是头脑中有点不同流俗的想法罢了，但仍然不容于世。「喁喁」希望之切；「得得」表现雪峰大才定能胜任愉快。

代答兼赠三妹

信天翁与白头翁，孰是歪风孰正风。

此种心胸此时代，不愁竖子不英雄。

三人大笑空前古，二白之间介一穷。

画虎明朝惊犬变，几年天际数归鸿。

朝令夕改、政策的不确定性，人鸟不分（二「翁」），正邪莫辨（歪、正），遵纪守法百姓无所措其手足；而上下其手之「竖子」得以攘臂游走于其间。「二白」：聂翁、周婆；「一穷」三妹。

岁暮焚所作

自著奇书自始皇，乾坤袖手视诗亡。

诗亡人岂春秋作，身贱吟须釜甑妨。

自嚼吾心成嚼蜡，尽焚年草当焚香。

斗牛光焰知何似，但赏深宵爝火光。

聂翁晚年视一切皆如苍狗浮云，其不能忘情者惟有自己诗歌创作。然而，早在一九六〇年代其诗就成为国安部门的侦察对象，聂翁本人与朋友皆有所知，遂心生恐惧，而自焚诗稿。「自嚼吾心」二句，极悲惨。

赠老梅

你也来来我也来，一番风雨几帆歪。

刘玄德岂池中物，庞士元非百里材。

天下祸多从口出，号间门偶向人开。

杂花生树群莺乱，笑倒先春报信梅。

「天下」两句写得祸之容易与偶然，其概率远大于彩票。监号之门随意向人们敞开，因而老朋友都到此聚会。如果此诗没有「号间」两字，似乎写老朋友在饭店、剧场等公共场合相会。

赠织工小裴

武斗文争事已非，又挑蟀蚁斗蛛蜚。

晨风凛冽铅丝网，暮雨萧疏铁板扉。

二十岁人天不管，两三里路梦难归。

班房不是红梅阁，那有莺声唱《放裴》。

「二十」两句写年轻人，不管不顾，感情冲动，被人利用，进了监狱，家在咫尺，有梦难归；老母颙望，尽在梦中。

解晋途中与包于轨同铐,戏赠

牛鬼蛇神第几车，屡同回首望京华。

曾经沧海难为泪，但到长城岂是家。

上有天知公道否，下无人溺死灰耶。

相依相靠相狼狈，掣肘偕行一笑「哈」。

「同铐」是一种古今少有的社会关系，两位古稀老人，被当作牛鬼铐在一起，押出京华，本身就是十分悲惨的画面。

对镜三首之一

出狱初，同周婆上理发馆，揽镜大骇，不识镜中为谁。亦不识周婆何以未如叶生之妻，弃箕帚而遁也。仓卒成诗若干首，此其忆得者。

人有至忧心郁结，身经百炼意舒平。

十年睽隔先生面，千里重逢异物惊。

最是风云龙虎日，不胜天地古今情。

手提肝胆轮损血，互对宵窗望到明。

谢枋得云：「杜子美乱后见妻子诗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辞情绝妙，无以加之。」此诗之「手提」二句，在工部「辞情绝妙」之外，更有一股激愤之情。

赠周婆二首之一

添煤打水汗干时，人进青梅酒一卮。

今世曹刘君与妾，古之梁孟案齐眉。

自由平等遮羞布，民主集中打劫棋。

岁暮郊山逢此乐，早当腾手助妻炊。

《散宜生诗》初版不收此诗。绀弩极怒：「自己认为这是我最好的诗，这样的诗抽走，还出我的诗集做什么！‘自由平等遮羞布，民主集中打劫棋’是言我夫妻之事，难道家庭里就不许自由平等、民主集中？」所谓「家里事」只是绀弩的「卮言」。实际上，「自由」、「平等」、「遮羞布」云云，在诗人看来皆是「打劫棋」。

惊闻海燕之变后又赠一九七七年一月

愿君越老越年轻，路越崎岖越坦平。

膝下全虚空母爱，心中不痛岂人情。

方今世面多风雨，何止一家损罐瓶。

稀古妪翁相慰乐，非鳏非寡且偕行。

聂诗经常改来改去，一些早年作品，有晚年修改痕迹。而此诗，一气呵成，有手稿在。巨大的悲痛却用此流畅的诗句表达，可见其功力。

赠朱静芳大姐

急人之急女朱家，两度河汾走飞车。

刀笔纵横光闪闪，化杨枝水洒枯花。

劝君更进一杯茶，千里万里亦中华。

聂诗以七律为多，这短短六句的七古很像杜甫的《曲江三首章五句》，有古乐府遗意；也与「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并有侠气。

岁尾年头有以诗词见惠者赋谢

奇书一本阿Q传，广厦千间K字楼。

天地古今诗刻划，乾坤昼夜酒漂浮。

燕山易水歌红日，曲妇词夫惦楚囚。

多谢群公问消息，尚留微命信天游。

K字楼是指北京公安局看守所。以西文字母入旧体诗，以绀弩最多、最好，在我看到旧体诗中为最早。杨宪益、李荒芜以西文为业，《银翘集》《纸壁斋集》之旧体诗中却未以字母入诗。

挽雪峰二首之一

狂热浩歌中中寒，复于天上见深渊。

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

一夕尊前婪尾酒，千年局外烂柯山。

从今不买筒筒菜，免忆朝歌老比干。

雪峰、绀弩都曾主持报刊，稿子不足，自己加班写稿，填充版面，皆属常事。当时大笔一挥，文章汩汩而来；政治运动之中要一一交代「黑心」（指写作「动机」），实属不易。「不买筒筒菜」正如孔子闻弟子子路在卫国被醢（乱刃杀死），遂命「覆醢」（倒掉醢）。

血压三首之三

尔身虽在尔头亡，老作刑天梦一场。

哀莫大于心不死，名曾羞与鬼争光。

馀生岂更毛锥误，世事难同血压商。

三十万言书说甚，为何力疾又周扬。

《庄子》「哀莫大于心死」，绀弩反其意而用之，「哀莫大于心不死」。「哀莫大于心死」是他人视之，如精神分裂症、智障、老年痴呆等，他人视之「心死」，从而哀之。如其受到苦难，更为他人所哀，然其自己并不觉哀，甚至其乐无穷。《红楼梦》中「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宝玉看到「华林」中人，大多心死，所以哀之；而「哀莫大于心不死」是心不死者的个人感觉。宝玉心不死，故其为《红楼梦》中悲哀最深广者。

悼胡风

精神界人非骄子，沦落坎坷以忧死。

千万字文万首诗，得问世者能有几。

死无青蝇为吊客，尸藏太平冰箱里。

心胸肝胆齐坚冰，从此天风呼不起。

昨梦君立海边山，苍苍者天茫茫水。

聂诗中最有震撼力之作品。我尚记得此诗于一九八五年六月二十四日在《人民日报》副刊发表之情景。读到最后四句，觉得非胡风如此之泼天冤案、非胡风如此特立独行之人，无以当之。

「精神界骄子」乃一九三年代对作家与理论家赞扬之词。

萧军创作五十年纪念会因病未赴补奉一诗

洒家今年七十七，何年何月拿起笔？

驰骤文场五十年，晚曾寒蝉早辟历。

鲁迅坟前稿件烧，世传痛打张春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