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到荼縻花事了

《紅樓夢》中的麝月丫頭，雖然在現存書稿中著墨不多，細細讀來，卻是個很有意思的姑娘。她是紅樓夢中服侍寶玉的大丫鬟，地位僅次於襲人、晴雯。

麝月不是怡紅院的尖子生，並不挑眼，論溫柔賢惠，她不如襲人；論貌美手巧，她趕不上晴雯，甚至她連銀子的價值都搞不清楚。

但是麝月身上也有閃光點，書中曾說過，麝月「公然又是一個襲人」，可見作為怡紅院的大丫鬟，麝月的工作表現還是可以的。

麝月雖沒襲人那麼周全，可也不差，而且更加有趣。首先，麝月講話很有意思。前八十回中，怡紅院的兩次危機，都由麝月妙口化解。

一次晴雯和墜兒媽吵架，眼見吵不過了，晴雯就開始耍無賴，讓墜兒媽有本事就去老太太跟前告狀，把自己攆走。這種沒有道理的說話方式，是吵架大忌。

這時麝月立刻介面，從身份、規矩、地位各方面入手，條理清晰，一條一條說來，層層遞進，把墜兒媽講得啞口無言，局勢立刻扭轉。

最後麝月叫小丫頭：「拿了擦地的布來擦地!」此聲逐客令下，墜兒媽只得落荒而逃。

第二次是芳官和她乾娘在怡紅院里打架，襲人眼見情勢不好，而暴躁的晴雯會把事態越說越糟，於是急忙讓麝月出去吵架。

麝月領命立刻上前，把一個氣焰囂張的老太婆說得「羞愧難當，一言不發」，平息了一場紛爭。

在吵架方面，麝月絕對是能手，最妙之處在於能以理服人，而且口齒伶俐思維清晰。這樣不僅不會吃虧，還不招人記恨。可見麝月也是一個聰明女子。

除了吵架，麝月說話還很具有幽默感。她會暖語勸說病中爆炭一樣的晴雯：「又不是老君的仙丹，哪有這樣靈藥!你只靜養幾天，自然就好了。」

她會在芳官哭的時候俏語安慰：「把個鶯鶯小姐，反弄成了拷打紅娘了!」

其次，麝月還很有情調，懂得欣賞身邊的美，比如她會大冬天跑出去賞月。

麝月心性平靜，寶玉要替她篦頭，她安然受著，並不覺得是怎樣的親近和榮寵。

只篦了三五下，被忙忙進來取錢的晴雯見到，醋意大發，冷笑擠對：「哦!交杯酒兒還沒吃，就上了頭了。」

麝月也不回嘴，只對鏡和寶玉相視笑笑。一流的拌嘴功夫在身，卻不和冷嘲熱諷的晴雯辯駁，是她肯讓人，更是她漫不在意，心境輕鬆。

晴、襲多少都有些在寶玉跟前爭寵的心思。美貌溫柔、聰慧能幹的女子，或者自以為美貌溫柔、聰慧能幹的女子，總不免有些抱負，有些志向，有些想法。

襲人會有「爭榮誇耀之心」，晴雯見寶玉親近別的丫頭就來氣。襲人會和晴雯比，說：「她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麝月天生不具備爭座次的資本，也不懷爭座次的心思。

她和襲人親厚，深受襲人信賴，直到襲人最後離開，還會囑咐寶玉「好歹留著麝月」；和晴雯也相處無忌，言笑晏晏，晴雯撕扇，她罵「造孽」，晴雯病了，她一直看護，晴雯半夜還會央她倒茶。

還不只此。襲人病了，一院子的人都去玩，就麝月一個守著：

「滿屋裡上頭是燈，地下是火。那些老媽媽子們，老天拔地，伏侍一天，也該叫他們歇歇，小丫頭子們也是伏侍了一天，這會子還不叫他們頑頑去。所以讓他們都去罷，我在這裡看著。」

上體恤老的，下憐惜小的，還有一份承擔和責任感。這就是麝月了。寶玉問時，她最初的回答，是說「沒有錢」去玩，如果不是被寶玉「床底下堆著那麼多錢」這句話問住，麝月是不願居功的。

麝月是一個安全的夥伴，熟稔、親切、溫和，永遠不會被視為敵手。她也由此獲得了自身的安全，可以最大限度地規避木秀於林的風險，不會成為人群中的靶子。

她不會因「風流靈巧」而「招人怨」，被人「毀謗」，也不會像襲人，因為事實存在的競爭關係，以晴雯之去而見疑於寶玉。

王夫人對麝月的評價是「粗粗笨笨」，其實不然，她只是不顯山露水。

如同今天總結的「第十名現象」，那些不拔尖的、位居第十名的學生身上，往往深藏著難以預想的潛能和創造力。就好像麝月的機敏和辯才。

襲人晴雯最終都不能陪伴寶玉左右，死的死嫁的嫁。陪寶玉走過紅塵中最後一段光陰的，按曹雪芹的設計，是麝月。

怪不得她在怡紅院群芳宴上，抽中的花簽是荼蘼花，提詩為：「開到荼靡花事了。」在繁花落盡的時候，麝月是最後的那朵荼蘼。

善良溫和，心地寬厚，安守本分，息事寧人。那些掉在人堆里找不見的姑娘，她們從來不是任何意義上的女主角，不具搶鏡的資本，也沒有搶鏡的意識。

她們無聲而從容地過著屬於自己的安寧日子，盡自己的能力和職責。直到有一天，有需要的時候，身體里蘊藏的潛能和韌性爆發出來，讓她們成為一種力量，甚至一種支撐。

她們不特別漂亮，也不算難看;不特別聰明，也不算傻;不特別能幹，也不算笨;不特別有想法，也不算沒頭腦;不特別招人喜歡，也不讓人煩。

總的來說，她們沒有任何特別之處，這讓她們平凡得近於平庸，普通得非常普遍。

或許，會有一點點寂寥，會有一點點缺乏姿彩，但得失之數，往往只在一念之間。不是每個女性，都可以享有掉在人堆里找不見的安寧的。

寶釵也是安分從時的性情。但寶釵還是太招眼了，她的先天條件，家世、容貌、才分、品行，都決定了她的卓然不群。就算她沒有爭競之心，也會被認為有競爭的實力。

她不爭，也是人們心目中天然的對手，躲都躲不開。所以，會有那麼多人，認定她覬覦寶二奶奶的寶座，兩百多年來，被人揣度，遭人銜恨。

掉在人堆里找不見，有些時候，還真是要有些福氣呢。

來自：紅樓夢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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