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讀了這個,我發現自己對中國一無所知
文 |葉傾城
是老舍吧?他說過:我想寫一出最悲的悲劇,裡面充滿了無恥的笑聲。
讀曹乃謙《到黑夜我想你沒辦法——溫家窯記事》,我反反覆復聽見紙頁里的笑聲——一定聽錯了吧?那不能是笑。但確實是,他們興高采烈地說:「老柱柱家的這兩年簡直簡紅火翻了,一件事接一件事,盡事。」盡喜事。
先說第一件:老柱柱和二柱是兄弟倆,老柱柱多年前娶了媳婦,二柱一直沒娶上,快四十還是個光棍,而老柱柱的兩個兒子,高梁玉茭(即玉米)一個二十八九,一個二十四五,也是要娶媳婦的年紀了。顧得了弟弟就顧不了兒子,捨得媳婦就套不了狼,於是老柱柱和二柱朋了鍋(大同方言,即拉幫套):「此後,咱們隔半個月這廂,隔半個月那廂。」大家都想得開:駕不動轅就配個拉套的。養活不起孩娃們就找個朋鍋的。這是三全其美的好事兒。
再說第二件,二柱把攢了半輩子的老婆本痛快拍出來:「給孩子們捏上三間窯。」好,至少老大娶媳婦有望了。上門窗那天,村裡每戶來了一個人,放開褲帶吃油炸糕,差點沒撐死誰。
還有第三件事呢:大兒子高梁走了工,到礦上當窯黑子去了。這又是件大好事。這太是件大好事了。要知道,只要走了工就不愁撈摸個女人。這事是怎麼辦成的?有位下鄉幹部老趙,看上了老柱柱媳婦、玉茭的媽,把她領進西溝耍了幾回水。村裡人都感慨:老趙狗日的真是個好人人,真他媽的有天地良心呀。在家遇好人,老柱柱家簡直是鴻福齊天了。
第四件,也是最後的大好事是什麼呢?他們花了三百塊錢給老二玉茭配了個鬼妻。這一年,玉茭二十七歲。
玉茭是個生理健全的成年男人,太想有個女人了,想到半夜去偷聽他媽跟他爸或他叔行房,想到找機會偷看女人小便,想到去騎馬騎驢騎騾子。這都只能讓他更是難摳沒抓沒挖,讓他滿口喊:「熱。」他實在想知道女人是咋的一種味道。
玉茭知道,自己是沒機會娶媳婦的。都五年了,村裡只有蛋娃娶了拾來。拾來的爹是個老光棍,有一次在路上拾了個小女嬰,起名拾來。嫁出去的時候,當時當地的行情是2000聘禮,他只要1000,條件是蛋娃的媽一年過去和自己睡一個月。蛋娃爹覺得:「去哇去哇,少要1000塊,就頂把個女子白給了咱兒。橫豎一年才一個月。」這種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玉茭不指望自己遇得上。哥哥上礦了,成家也會在礦上,也不可能與自己朋鍋。女人在哪裡?山上的石頭們,你們為啥不都變成女人?黃梁的楊樹們,你們為啥不都變成女人?
老趙大發慈悲,一張條子送叔侄三人去廠里當臨時工,「摽上勁兒受上半年六個月不愁撲鬧不了個媳婦錢。」只二十天,玉茭就因為偷看女廁所被臭打一頓趕回來了。家裡只有玉茭和玉茭媽,像鬼上身一樣,他強暴了自己的媽媽。
玉茭媽不會告訴任何人,就像愣二媽一樣:總比殺了人好,總比撞上鬼好。隔段日子,愣二准瘋一次,愣二媽就把愣二爹支出去。等愣二爹回來了,愣二的瘋病就好了。
但巨大的恐慌嚇倒了玉茭,他自己當著人喊出來:「爺咬爺媽又不是咬爺媽。」看紅火的人不吵吵了,都看玉茭媽。然後,村裡人發了話:「像這種兒子有還不如沒有。不捆起來餓死他要他撓球?」
就這樣,玉茭的親哥哥親舅舅親二叔三人一起動手,把他捆在一扇平板著的門板上,嘴裡給實實地填進些驢糞蛋。玉茭沒掙扎也沒喊叫。他知道這都沒用。
第十天,他父親老柱柱雇了人給他洗身換衣,這是祖祖輩輩傳下來,死人入殮前後的最後一道程序。這樣,死鬼到陰間就不受欺負,再轉生的時候,也能轉個乾乾淨淨的用不著受苦的人。
到那時,玉茭還有口悠悠氣,還想撩水往嘴裡送。他們看他可憐,用手捧掬著髒水餵了他一口,已經不會咽了,水從嘴岔倒流出來了——玉茭死透了。
第十七天是玉茭的頭七,柱柱家熱熱鬧鬧大紅火:娶鬼妻。當鬼妻的小木棺材從板板車上抬下來時,玉茭媽哇地放聲哭了。村人勸她:玉茭想要個女人,這下有了,這大吉大慶的日子你甭哭,你該笑才是。玉茭媽的腮幫子動了動,想裝笑笑不出……
我隔著紙頁聽了又聽:是的,有鞭炮聲,有賀喜聲,有笑聲,就是——沒有哭聲。
曹乃謙/長江文藝出版社/2007
十幾歲,我就開始讀曹乃謙,那時天真浪漫,他寫的又含蓄,我一直以為他像汪曾祺、沈從文、劉紹棠、孫犁一樣,說的是貧窮農村的詩情畫意。有一篇《莜麥秸窩裡》,我記得真真的:天底下靜悄悄的,月婆照得場面白花花的,她與他,鑽進了莜麥秸窩裡,說悄悄話。她要嫁別人了,他認命:「窯黑子比我有錢。」她說以後要攢錢給他娶女人。他說:「我不要。」兩人來回拉了幾次鋸,他聽她快哭了,就不作聲了。她說:「要不今兒我就先跟你做那個啥哇。」他說:「甭!咱溫家窯的姑娘是不可以這樣的。」
她的吻是冰糖味道的,恰似我讀到的純凈。
也讀過《親家》,以我當時的心智和閱歷,硬是不知道那1000塊錢換來的一個月是幹嘛的。
之後好些年沒再讀過他,很偶爾地,在新華書店裡遇見,買下——更多的是為了紀念青春情懷。又擱了好些年才終於拿出來看。這一次,時間像雨刷,擦去我眼前一片詩意的迷霧,我懂了。每一篇,都要很大很大的勇氣才能讀完,每一篇寫的,都是雁北極貧地區最底層的農民,都是食和色,都是一聲一聲的「我餓」。鍋扣大爺、黑女、下等兵……一個比一個更悲苦。
唯一聊以自慰的是,《到黑夜想你沒辦法》的時代背景是1973到1974年前後。五年後就要分田到戶了,不到十年就要改革開放了。好日子玉茭趕不上了,但高梁和高梁的孩子們還有機會。
也許我還是太幼稚了。我又買了幾本他的散文集,讀到了《板鴿》:
先說,板鴿不是個正經名字。當地土話:油炸糕,板雞雞,誰不說是好東西。板雞雞就是指女性生殖器,鴿比雞更可愛,人人愛。人們把她叫做板鴿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板鴿的爹沒女人,她是她爹在路上撿的。她從會走路會說話時,就喜歡鴿子。她七八歲的時候,有個大男孩故意逮她家的鴿子要拔毛,她說你放了它,大男孩說:除非你讓我看你的板鴿。再後來就不僅僅是看了。十四歲那一年,板鴿肚裡有了孩子。
沒人用鴿子這種小把戲勾引她了,她成了鄉里所有光棍兒的老婆——說得更明白點兒,就是公共妓女。光棍兒們好像商量好了似的,從來不一起來,輪著個兒來,帶點東西,油呀面呀雞蛋呀。父親去世後,是個瞎眼男人和板鴿住在一起。光棍來了,把東西給瞎眼男人,讓他東屋做飯去,他們西屋睡覺做那個啥去。睡足吃飽,光棍們心滿意足,各自返家。
板鴿好像天生就是為光棍兒們解決問題的一架機器,不用維持,永遠運轉。
人和動物也沒多少質的區別,板鴿一茬一茬地生孩子,多少個沒人說得清,至少不下十個。活下來兩個,要不就是三個。
這是什麼時代的故事?開宗明義:「我是在十三年前的一個秋光明媚的喜慶日子裡,認識的板鴿。皮條窯是鄉政府所在地,當時我在鄉里掛職,任副書記……」文後沒有創作日期,鬼知道這十三年以何為基點。提到一次絕育隊,大概是八十年代中期?彼時文革不遠,歷史遺留問題也還罷了。
作家曹乃謙
終於在一篇曹乃謙的採訪里看到,他掛職是1992到1995的事。竟然,在九十年代。
我還記得蓬勃發展的九十年代:人人都在賺錢,大潮湧動,現金像活魚一般啪啪跳動,一撈一條,一撈又一條。漢正街隨隨便便就有百萬元戶。我有個熟人,以「金庸新」「古龍名」為筆名,寫寫武打小說也賺了上百萬,當時,他爸媽的月薪才六十幾。我快大學畢業,是找工作還是考研?忙著考四級、考計算機二級,我開始認真地想:要不要當個作家?
有事可做才會忙,有選擇才有思考。但曹乃謙筆下的日子是順水推舟的一成不變。他還寫過一個二明:70年代,娶媳婦要2000元,二明不夠;漸漸水漲船高,需要幾萬了,他更不夠;到他50多歲因病去世,溫家窯娶媳婦連上蓋房子得十幾萬了,他才攢了一萬六。
慘,慘極了,而且是全無指望、沒有盼頭的慘。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錯的——又如何?完全沒有對的可能性。想拯救都不知從何下手,想疾呼又該對誰。到最後,也許你甚至會接受:合該如此。像俄羅斯輪盤賭,總有一顆子彈,總有人要被擊中,總有人陷在泥沼里,不能拔身。他拔身了,就換別人陷下去。世界是爛尾樓,上不封頂,最底下幾層總密密麻麻人擠人人踩人人吃人。
讀了曹乃謙,我才意識到:對於中國,也許我一無所知。我看到陽光下的欣欣向榮,能不能看到月黑風高夜的死去活來?我看到親友們大步向富一代飛奔,替他們高興,那些窮五代窮八代,我不認識他們,不,我根本不知道他們的存在。我看慣了「幸福讓人淺薄」,但不幸會讓人怎麼樣?尤其是大面積的、毫無上升空間的不幸,我不敢說。我一點頭緒都沒有。
有許多作家生在農家,知道真正慘酷與沉痛的事,但他們不寫。有些文學給人以希望,有些卻只說這世界的絕望。前者是黑夜中的燈火,後者是核磁共振後的體檢報告。總有人得是風雨中的燈塔看守人,只為了傳遞一絲希望的星火;也總有人得是鐵面無私的醫生,他知道結論會讓你心碎,但科學容不得作假與含混。
我也是不寫者之一。一方面我沒真正吃過苦,另一方面,即使我身邊的苦,我也不一定敢直視。我懦弱,連切割自己的靈魂都會發抖至不忍下手,更多人性的扭曲歪斜,我退後三步抵死不願近前。女子不狠,江山不穩;作家不狠,無以成為好作家。不成就不成,請原諒我小小的鄉愿。真的猛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我只是個和氣成財的手藝人,寫作之於我,像裁縫、種花、廚藝和木工一樣的手藝活,要精益求精,對得起良心也對得起客戶,以此安身立命、養家糊口,足矣。
因此,對曹乃謙這樣的作家,我永存敬意。像在大疫到來時沖在第一線的醫生、烽火連天時的戰地記者、面對獅吻還在拍照的攝影師,他們直面貧困、飢餓、醜陋人性和絕望,是民族的沉默史官,是小小的良心,梗在腸滿腦肥里,讓每個讀到的人因刺痛而清醒。
曹乃謙不算知名,雖然前幾年傳過一次他被諾獎提名。這是常理。有病沒病,我們都諱忌疾醫,躲避報喪鳥一如躲避瘟神。鶯歌燕舞哪怕是假的,到底賞心悅目;白骨骷髏,漲大的屍體,各種窮形極惡的死相,蒙上眼睛假裝不想看。
但如果,你想了解中國,那繁花似錦的中國底下的血色肉色,也許,你可以讀一下曹乃謙。
【作者簡介】
葉傾城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湖北作家協會會員。
【精華推薦】
·END·
大家∣思想流經之地
微信ID:ipress
洞見 · 價值 · 美感
※本微信號內容均為騰訊《大家》獨家稿件,未經授權轉載將追究法律責任,版權合作請聯繫ipress@foxmail.com





TAG:騰訊·大家 |
※這是中國第一個監獄,囚禁的第一個人竟是他,而我們還得感謝它!
※讀懂了這兩個字,你就讀懂了中國
※一個曾經屬於中國,現在卻被國人遺忘的群島,我們到底該叫它什麼
※有個國家視自己是中國,清政府做了一件事,崩潰了
※這是不尋常的一年,全世界把眼光投向中國,中國當時發生了什麼?
※美國機長感嘆:這個世界上只有這個國家能擊落我們 居然不是中國
※這個歐洲國家像極了中國,連名字都相似,可能他們是匈奴人後代
※這個國家曾贈送中國一艘航母,一件事卻突然發生讓中國下定了決心
※土耳其在這個武器上又一次耍了中國,中國忍辱負重只為這一刻
※俄軍炮兵感嘆到:這世界上也只有兩國家能擊敗我們頭一個就是中國
※中國為何要造航母,看完這個你就知道了
※看了這個你就知道,中國哪個最會玩茶空間
※這個稱號壓了中國一百年,叫的最響的國家卻是它!真難以想像!
※專家:中國沒有一顆核彈能夠打遍美國 他忘記了這個
※一個罪犯潛逃國外,居然成了國王,他做了一件事,讓中國走向沒落
※這個小國也敢這樣口出狂言,一顆導彈可以一直打到中國北京?
※為何世界僅存的三十枚氫彈全在中國,因為我們有他在
※五年過去了,那個在美國引發軒然大波的中國虎媽和她的孩子們現在怎麼樣了?
※這個英國人只來了一次中國,說了三句話,戳破了康乾盛世的假象
※我要住遍中國與世界,哪怕只是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