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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婚(續) |老舍

 四




  「老李,晚上到家裡吃個便飯。」張大哥請客無須問人家有工夫沒有,而是乾脆的命令著;可是命令得那麼親熱,使你覺得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說有工夫。



  老李在什麼也沒說之中答應了。或者該說張大哥沒等老李回答而替他答應了。等著老李回答一個問題是需要時間的:只要有人問他一件事,無論什麼事,他就好象電話局司機生同時接到了好幾個要碼的,非等到逐漸把該刪去的觀念刪凈,他無法答對。你抽冷子問他今天天氣好,他能把幼年上學忘帶了書包也想起來。因此,他可是比別人想得精密,也不易忘記了事。




  「早點去,老李。家常便飯,為是談一談。就說五點半吧?」張大哥不好命令到底,把末一句改為商問。



  「好吧,」老李把事才聽明白。「別多弄菜!」這句說得好似極端反對人家請他吃飯,雖然原意是要客氣一些。




  老李確是喜歡有人請他去談談。把該說的話都細細預備了一番;他准知道張大哥要問他什麼。只要他聽明白了,或是看透言語中的暗示,他的思想是細膩的。



  整五點半,敲門。其實老李十分鐘以前就到了,可是在胡同里轉了兩三個圈:他要是相信恪守時刻有益處,他便不但不來遲,也不早到,這才徹底。




  張大哥還沒回來。張大嫂知道老李來吃飯,把他讓進去。張大哥是不能夠——不是不願意——嚴守時刻的。一天遇上三個人情,兩個放定,碰巧還陪著王太太或是李二嬸去看嫁妝,守時間是不可能的。老李曉得這個,所以不怪張大哥。可是,對張大嫂說什麼呢?沒預備和她談話!




  大嫂除了不是男人,一切全和大哥差不多。張大哥知道的,大嫂也知道。大哥是媒人,她便是副媒人。語氣,連長像,都有點象張大哥,除了身量矮一些。有時候她看著象張大哥的姐姐,有時候象姑姑,及至她一說話,你才敢決定她是張太太。大嫂子的笑聲比大哥的高著一個調門。大哥一抿嘴,大嫂的唇已張開;大哥出了聲,她已把窗戶紙震得直動。大嫂子沒有陰陽眼,長得挺俏式,剪了發,過了一個月又留起來,因為腦後沒小髻,心中覺著失去平衡。



  「坐下,坐下,李老!」張大嫂稱呼人永遠和大哥一致。「大哥馬上就回來。咱們回頭吃羊肉鍋子,我去切肉。這裡有的是茶,瓜子,點心,你自己張羅自己,不客氣。把大衣脫了。」她把客人的話也附帶著說了,笑了兩聲,忽然止住,走出去。




  老李始終沒找到一句適當的話,大嫂已經走出去。心裡舒坦了些。把大衣脫下來,找了半天地方,結果搭在自己的胳臂上。坐下,沒敢動大嬸的點心,只拿起一個瓜子在手指間捻著玩。正是初冬天氣,屋中已安好洋爐,可是還沒生火,老李的手心出了汗。到朋友家去,他的汗比話來得方便的多。有時候因看朋友,他能夠治好自己的傷風。



  以天氣說,還沒有吃火鍋的必要。但是迎時吃穿是生活的一種趣味。張大哥對於羊肉火鍋,打滷麵,年糕,皮袍,風鏡,放爆竹等等都要作個先知先覺。「趣味」是比「必要」更文明的。哪怕是剛有點覺得出的小風,雖然樹葉還沒很擺動,張大哥戴上了風鏡。哪怕是天上有二尺來長一塊無意義的灰雲,張大哥放下手杖,換上小傘。張大哥的家中一切布置全與這吃「前期」火鍋,與氣象預告的小傘,相合。客廳里已擺上一盤木瓜。水仙已出了芽。張大哥是在冬臘月先賞自己曬的水仙,趕到新年再買些花窖熏開的龍爪與玉玲瓏。留聲機片,老李偷著翻了翻,都是新近出來的。不只是京戲,還有些有聲電影的歌片——為小姐們預備的。應有盡有,補足了迎時當令。地上鋪著地毯,椅子是老式硬木的——站著似乎比坐著舒服;可是誰也不敢說藍地淺粉桃花的地毯,配上硬木雕花的椅子,是不古樸秀雅的。




  老李有點羨慕——幾乎近於嫉妒——張大哥。因為羨慕張大哥,進而佩服張大嫂。她去切羊肉,是的,張大哥不用僕人;遇到家中事忙,他可以借用衙門裡一個男僕。僕人不怕,而且有時候歡迎,瞎炸煙而實際不懂行的主人;乾打雷不下雨是沒有什麼作用的。可是張大哥永遠不瞎炸煙,而真懂行。他只要在街上走幾步,得,連狐皮袍帶小干蝦米的價錢便全知道了;街上的空氣好象會跟他說話似的。沒有僕人能在張宅作長久了的。張大哥並非不公道,不體恤;正是因為公道體恤,僕人時時覺得應當跳回河或上回吊才合適。一切家事都是張大嫂的。她永遠笑得那麼響亮。老李不能不佩服她。可是,想了一會兒之後,他微微的搖頭了。不對!這樣的家庭是一種重擔。只有張大哥——常識的結晶,活物價表——才能安心樂意擔負這個,而後由擔負中強尋出一點快樂,一點由擦桌子洗碗切羊肉而來的快樂,一點使女子地位低降得不值一斤羊肉錢的快樂。張大嫂可憐!




  五




  張大哥回來了。手裡拿著四個大小不等的紙包,腋下夾著個大包袱。不等放下這些,設法用左手和客人握手。他的握手法是另成一格:永遠用左手,不直著與人交握,而是與人家的手成直角,象在人家的手心上診一診脈。老李沒預備好去診張大哥的手心,來回翻了翻手,然後,沒辦法,在褲子上擦了擦手心的汗。




  「對不起,對不起!早來了吧?坐,坐下!我就是一天瞎忙,無事忙。坐下。有茶沒有?」




  老李忙著坐下,又忙著看碗里有茶沒有,沒說出什麼來。張大哥接著說:「我去把東西交給她,」頭向廚房那邊點著。「就來;喝茶,別客氣!」




  張大哥比他多著點什麼,老李想。什麼呢?什麼使張大哥這樣快活?拿著紙包上廚房,這好象和「生命」,「真理」,等等帶著刺兒的字眼離得過遠。紙包,瞎忙,廚房,都顯著平庸老實,至好也不過和手紙,被子,一樣的味道。可是,設若他自己要有機會到廚房去,他也許不反對。火光,肉味,小貓喵喵的叫。也許這就是真理,就是生命。誰知道!「老李,」張大哥回來陪客人說話兒,「今兒個這點羊肉,你吃吧,敢保說好。連鹵蝦油都是北平能買得到的最好的。我就是吃一口,沒別的毛病。我告訴你,老李,男子吃口得味的,女人穿件好衣裳,哈哈哈,」他把煙斗從牆上摘下來。




  牆上一溜掛著五個煙斗。張大哥不等舊的已經不能再用才買新的,而是使到半路就買個新的來;新舊替換著用,能多用些日子。張大哥不大喜歡完全新的東西,更不喜歡完全舊的。不堪再用的煙斗,當劈柴燒有味,換洋火人家不要,真使他想不出辦法來。




  老李不知道隨著主人笑好,還是不笑好;剛要張嘴,覺得不好意思,舐了舐嘴唇。他心裡還預備著等張大哥審他,可是張大哥似乎在涮羊肉到肚內以前不談身家大事。




  是的,張大哥以為政府要能在國曆元旦請全國人民吃涮羊肉,哪怕是吃餃子呢,就用不著下命令禁用舊曆。肚子飽了,再提婚事,有了這兩樣,天下沒法不太平。


  


  六




  自火鍋以至蔥花沒有一件東西不是帶著喜氣的。老李向來沒吃過這麼多這麼舒服的飯。舒服,他這才佩服了張大哥生命觀,肚子里有油水,生命才有意義。上帝造人把肚子放在中間,生命的中心。他的口腔已被羊肉湯——漂著一層油星和綠香菜葉,好象是一碗想像的,有詩意的,什麼動植物合起來的天地精華——給沖得滑膩,言語就象要由滑車往下滾似的。




  張大哥的左眼完全閉上了,右眼看著老李發燒的兩腮。




  張大嫂作菜,端茶,讓客人,添湯,換筷子——老李吃高了興,把筷子掉在地上兩回——自己挑肥的吃,誇獎自己的手藝,同時並舉。作得漂亮,吃得也漂亮。大家吃完,她馬上就都搬運了走,好象長著好幾隻手,無影無形的替她收拾一切。設若她不是搬運著碟碗杯盤,老李幾乎以為她是個女神仙。




  張大哥給老李一隻呂宋煙,老李不曉得怎麼辦好;為透著客氣,用嘴吸燃,而後在手指中夾著,專預備彈煙灰。張大哥點上煙斗,煙氣與羊肉的餘味在口中合成一種新味道,裡邊夾著點生命的笑意,彷彿是。




  「老李,」張大哥叼著煙斗,由嘴的右角擠出這麼兩個字,與一些笑意,笑的紋縷走到鼻窪那溜兒便收住了。老李預備好了,嘴中的滑車已加了油。




  他的嘴唇動了。




  張大哥把剛收住的笑紋又放鬆,到了眼角的附近。




  老李的牙剛稍微與外面的空氣接觸,門外有人敲門,好似失了火的那麼急。




  「等等,老李,我去看一眼。」




  不大一會兒,他帶進一個青年婦人來。




  


  


  第二




  一




  「有什麼事,坐下說,二妹妹!」張大哥命令著她,然後用煙斗指著老李,「這不是外人;說吧。」




  婦人未曾說話,淚落得很流暢。




  張大哥一點不著急,可是裝出著急的樣子,「說話呀,二妹,你看!」




  「您的二兄弟呀,」抽了一口氣,「叫巡警給拿去了!這可怎麼好!」淚又是三串。




  「為什麼呢?」




  「苦水井姓張的,鬧白喉,叫他給治——」抽氣,「治死了。他以為是——我也不知道他怎麼治的;反正是治錯了。這可怎好,巡警要是槍斃他呢!」眼淚更加流暢。「還不至有那麼大的罪過。」張大哥說。




  「就是圈禁一年半載的,也受不了啊!家裡沒人沒錢,叫我怎麼好!」




  老李看出來,她是個新媳婦,大概張大哥是媒人。果然,她一邊哭,一邊說:「您是媒人,我就仗著您啦;自然您是為好,才給我說這門子親,得了,您作好就作到底吧!」




  老李心裡說,「依著她的辯證法,凡作媒人的還得附帶立個收養所。」




  張大哥更顯著安坦了,好象早就承認了媒人的責任並不「止」於看姑娘上了花轎或汽車。「一切都有我呢,二妹,不用著急。」他向窗外叫,「我說,你這兒來!」




  張大嫂正洗傢伙,一邊擦著胡蘿蔔似的手指,一邊往屋裡來,剛一開開門,「喲,二妹妹?坐下呀!」二妹妹一見大嫂子,眼睛又開了河。




  「我說,給二妹弄點什麼吃。」張大哥發了命令。「我吃不下去,大哥!我的心在嗓子眼裡堵著呢,還吃?」二妹妹轉向大嫂,「您瞧,大嫂子,您的二兄弟叫巡警給拿了去啦!」




  「喲!」張大嫂彷彿絕對沒想到巡警可以把二兄弟拿去似的,「喲!這怎會說的!幾兒拿去的?怎麼拿去的?為什麼拿去的?」




  張大哥看出來,要是由著她們的性兒說,大概一夜也說不完。他發了話:




  「二妹既是不吃,也就不必讓了。二妹夫他怎麼當上了醫生,不是得警區考試及格嗎?」




  「是呀!他託了個人情,就考上了。從他一掛牌,我就提心弔膽,怕出了蘑菇,」二妹妹雖是著急,可是沒忘了北平的土話。「他不管什麼病,永遠下二兩石膏,這是玩的嗎?這回他一高興,下了半斤石膏,橫是下大發了。我常勸他,少下石膏,多用點金銀花:您知道他的脾氣,永遠不聽勸!」




  「可是石膏價錢便宜呀!」張大嫂下了個實際的判斷。




  張大哥點了點頭,不曉得是承認知道二兄弟的脾氣,還是同意夫人的意見。他問,「他托誰來著?」




  「公安局的一位什麼王八羔呀——」




  「王伯高,」張大哥也認識此人。




  「對了;在家裡我們老叫他王八羔,」二妹妹也笑了,擠下不少眼淚來。




  「好了,二妹,明天我天一亮就找王伯高去;有他,什麼都好辦。我這個媒人含忽不了!」張大哥給了二妹妹一句。




  「能託人情考上醫生,咱們就也能託人把他放出來。」「那可就好了,我這先謝謝大哥大嫂子,」二妹妹的眼睛幾乎完全乾了。「可是,他出來以後還能行醫不能呢?我要是勸著他別多下石膏,也許不至再惹出禍來!」




  「那是後話,以後再說。得了,您把事交給我吧;叫大嫂子給您弄點什麼吃。」




  「哎!這我才有了主心骨!」




  張大嫂知道,人一有了主心骨,就非吃點什麼不可。「來吧,二妹妹,咱們上廚房說話兒去,就手弄點吃的。」




  二妹妹的心放寬了,胃也覺出空虛來,就棍打腿的下了台階:「那麼,大哥就多分心吧,我和大嫂子說會子話去。」她沒看老李,可是一定是向他說的:「您這兒坐著!」大嫂和二妹下了廚房。




  二




  老李把話頭忘了,心中想開了別的事:他不知是佩服張大哥好,還是恨他好。以熱心幫助人說,張大哥確是有可取之處;以他的辦法說,他確是可恨。在這種社會裡,他繼而一想,這種可恨的辦法也許就是最好的。可是,這種敷衍目下的辦法——雖然是善意的——似乎只能繼續保持社會的黑暗,而使人人樂意生活在黑暗裡;偶爾有點光明,人們還許都閉上眼,受不住呢!




  張大哥笑了,「老李,你看那個小媳婦?沒出嫁的時候,真是個沒嘴的葫蘆,一句整話也說不出來;看現在,小梆子似的;剛出嫁不到一年,不到一年!到底結婚——」他沒往下說,似乎是把結婚的讚頌留給老李說。




  老李沒言語,可是心裡說,「馬馬虎虎當醫生,殺人……都不值得一考慮?託人把他放出來……」




  張大哥看老李沒出聲,以為他是想自己的事呢,「老李,說吧!」




  「說什麼?」




  「你自己的事,成天的皺著眉,那些事!」




  「沒事!」老李覺得張大哥很討厭。




  「不過心中覺著難過——苦悶,用個新字兒。」「大概在這種社會裡,是個有點思想的就不能不苦悶;除了——啊——」老李的臉紅了。




  「不用管我,」張大哥笑了,左眼閉成一道縫,「不過我也很明白些社會現象。可是話也得兩說著:社會黑暗所以大家苦悶,也許是大家苦悶,社會才黑暗。」




  老李不知道怎樣好了。張大哥所謂的「社會現象」,「黑暗」,「苦悶」,到底是什麼意思?焉知他的「黑暗」不就是「連陰天」的意思呢……「你的都是常——」老李本來是這麼想,不覺的說了出來;連頭上都出了汗。




  「不錯,我的都是常識;可是離開常識,怎麼活著?吃涮羊肉不用鹵蝦油,好吃?哈哈……」




  老李半天沒說出什麼來,心裡想,「常識就是文化——皮膚那麼厚的文化——的一些小毛孔。文化還不能仗著一兩個小毛孔的作用而活著。一個患肺病的,就是多長些毛孔又有什麼用呢?但是不便和張大哥說這個。他的宇宙就是這個院子,他的生命就是瞎熱鬧一回,熱鬧而沒有任何意義。不過,他不是個壞人——一個黑暗裡的小蟲,可是不咬人。」想到這裡,老李投降了。設若不和張大哥談一談,似乎對不起那麼精緻的一頓涮羊肉。常識是要緊的,他的心中笑了笑,吃完羊肉站起告辭,沒有常識!不過,為敷衍常識而丟棄了真誠,也許——嘔,張大哥等著我說話呢。




  可不是,張大哥吸著煙,眨巴著右眼,專等他說話呢。「我想,」老李看著膝上說,「苦悶並不是由婚姻不得意而來,而是這個婚姻制度根本要不得!」




  張大哥的煙斗離開了嘴唇!




  老李仍然低著頭說,「我不想解決婚姻問題,為什麼在根本不當存在的東西上花費光陰呢?」




  「共產黨!」張大哥笑著喊,心中確是不大得勁。在他的心中,共產之後便「共妻」,「共妻」便不要媒人;應當槍斃!「這不是共產,」老李還是慢慢的說,可是話語中增加了力量。「我並不想嘗嘗戀愛的滋味,我要追求的是點——詩意。家庭,社會,國家,世界,都是腳踏實地的,都沒有詩意。大多數的婦女——已婚的未婚的都算在內——是平凡的,或者比男人們更平凡一些;我要——哪怕是看看呢,一個還未被實際給教壞了的女子,情熱象一首詩,愉快象一些樂音,貞純象個天使。我大概是有點瘋狂,這點瘋狂是,假如我能認識自己,不敢浪漫而願有個夢想,看社會黑暗而希望馬上太平,知道人生的宿命而想像一個永生的樂園,不許自己迷信而願有些神秘,我的瘋狂是這些個不好形容的東西組合成的;你或者以為這全是廢話?」




  「很有趣,非常有趣!」張大哥看著頭上的幾圈藍煙,練習著由煙色的深淺斷定煙葉的好壞。「不過,詩也罷,神秘也罷,我們若是能由切近的事作起,也不妨先去作一些。神秘是頂有趣的,沒事兒我還就是愛讀個劍俠小說什麼的,神秘!《火燒紅蓮寺》!可是,希望劍俠而不可得,還不如給——假如有富餘錢的話——叫花子一毛錢。詩,我也懂一些,《千家詩》,《唐詩三百首》,小時候就讀過。可是詩沒叫誰發過財,也沒叫我聰明到哪兒去。我倒以為寫筆順順溜溜的小文章更有用處;你還不能用詩寫封家信什麼的。哎?我老實不客氣的講,你是不願意解決問題,不是不能解決。因此,你把實際的問題放在一邊,同時在半夜裡胡思亂想。你心中那個婦女——」




  「不是實有其人,一點詩意!」




  「不管是什麼吧。哼,據我看詩意也是婦女,婦女就是婦女;你還不能用八人大轎到女家去娶詩意。簡單幹脆的說,老李,你這麼胡思亂想是危險的!你以為這很高超,其實是不硬氣。怎說不硬氣呢?有問題不想解決,半夜三更鬧詩意玩,什麼話!壯起氣來,解決問題,事實順了心,管保不再鬧玄虛,而是追求——用您個新字眼——涮羊肉了。哈哈哈!」「你不是勸我離婚?」




  「當然不是!」張大哥的左眼也瞪圓了,「寧拆七座廟,不破一門婚,況且你已娶了好幾年,一夜夫妻百日恩!離婚,什麼話!」




  「那麼,怎辦呢?」




  「怎辦?容易得很!回家把弟妹接來。她也許不是你理想中的人兒,可是她是你的夫人,一個真人,沒有您那些《聊齋志異》!」




  「把她一接來便萬事亨通?」老李釘了一板。




  「不敢說萬事亨通,反正比您這萬事不通強得多!」張大哥真想給自己喝一聲彩!「她有不懂得的地方呀,教導她。小腳啊,放。剪髮不剪髮似乎還不成什麼問題。自己的夫人自己去教,比什麼也有意味。」




  「結婚還不就是開學校,張大哥?」老李要笑,沒笑出來。「哼,還就是開學校!」張大哥也來得不弱。「先把『她』放在一邊。你不是還有兩個小孩嗎?小孩也需要教育!不愛理她呀,跟孩子們玩會兒,教他們幾個字,人,山水,土田,也怪有意思!你愛你的孩子?」




  張大哥攻到大本營,老李沒話可講,無論怎樣不佩服對方的意見,他不敢說他不愛自己的小孩們。




  一見老李沒言語,張大哥就熱打鐵,趕緊出了辦法:「老李,你只須下鄉走一遭,其餘的全交給我啦!租房子,預備傢具,全有我呢。你要是說不便多花錢,咱們有簡便的辦法:我先借給你點木器;萬一她真不能改造呢,再把她送回去,我再把東西拉回來。決不會瞎花許多錢。我看,她決不能那麼不堪造就,沒有年青的婦女不願和丈夫在一塊的;她既來了,你說東她就不能說西。不過,為事情活便起見,先和她說好了,這是到北平來玩幾天,幾時有必要,就把她送回去。事要往長里看,話可得活說著。聽你張大哥的,老李!我辦婚事辦多了,我准知道天下沒有不可造就的婦女。況且,你有小孩,小孩就是活神仙,比你那點詩意還神妙的多。小孩的哭聲都能使你聽著痛快;家裡有個病孩子也比老光棍的心裡歡喜。你打算買什麼?來,開個單子;錢,我先給墊上。」




  老李知道張大哥的厲害:他自己要說應買什麼,自然便是完全投降;設若不說話,張大哥明天就能硬給買一車東西來;他要是不收這一車東西,張大哥能親自下鄉把李太太接來。張大哥的熱心是無限的,能力是無限的;只要吃了他的涮羊肉,他叫你娶一頭黃牛,也得算著!




  老李急得直出汗,只能說:「我再想想!」




  「幹嗎『再』想想啊?早晚還不是這麼回事!」老李從月亮上落在黑土道上!從詩意一降而為接家眷!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就以接家眷說吧,還有許多實際上的問題;可是把這些提出討論分明是連「再想想」也取銷了!可是從另一方面想,老李急得不能不從另一方面想了:生命也許就是這樣,多一分經驗便少一分幻想,以實際的愉快平衡實際的痛苦……小孩,是的,張大哥曉得痒痒肉在哪兒。老李確是有時候想摸一摸自己兒女的小手,親一親那滾熱的臉蛋。小孩,小孩把女性的尊嚴給提高了。




  老李不言語,張大哥認為這是無條件的投降。




  三




  設若老李在廚房裡,他要命也不會投降。這並不是說廚房裡不熱鬧。張大嫂和二妹妹把家常事說得異常複雜而有趣。丁二爺也在那裡陪著二妹妹打掃殘餘的,不大精緻的羊肉片。他是一言不發,可是吃得很英勇。




  丁二爺的地位很難規定。他不是僕人,可是當張家夫婦都出門的時候,他管看家與添火。在張大哥眼中,他是個「例外」——一個男人,沒家沒業,在親戚家住著!可是從張家的利益上看,丁二爺還是個少不得的人!既不願用僕人,而夫婦又有時候不能不一齊出門,找個白吃飯而肯負責看家的人有事實上的必要。從丁二爺看呢,張大哥若是不收留他,也許他還能活著,不過不十分有把握,可也不十分憂慮這一層。丁二爺白吃張家,另有一些白吃他的——一些小黃鳥。他的小鳥無須到街上去溜,好象有點小米吃便很知足。在張家夫婦都出了門的時候,他提著它們——都在一個大籠子里——在院中溜彎兒。它們在鳥的世界中,大概也是些「例外」:禿尾巴的,爛眼邊的,項上缺著一塊毛的,破翅膀的,個個有點特色,而這些特色使它們只能在丁二爺手下得個地天天夢見天橋槍斃人,不敢出來。




  「嘔,在你那兒呢,那我就放心啦。」張大哥為客氣起見,軟和了許多;可是丁二在老李家幫什麼忙呢?




  老李提著一籠破黃鳥走了。張大哥看著房契出神,怎回事呢?




  第二十




  一




  老李唯一值得活著的事是天天能遇到機會看一眼東屋那點「詩意」。他不能不承認他「是」迷住了,雖然他的理智強有力的管束著一切行動。既不敢——往好了說,是不肯——純任感情的進攻,他只希望那位馬先生回來,看她到底怎樣辦,那時候他或者可以決定他自己的態度。設若他不願再欺哄自己的話,他實在是希翼著——馬回來,和她吵了;老李便可以與她一同逃走。逃出這個臭家庭,逃出那個怪物衙門;一直逃到香濃色烈的南洋,赤裸裸的在赤道邊上的叢林中酣睡,作著各種顏色的熱夢!帶著丁二爺。丁二爺天生來的宜於在熱帶懶散著。說真的,也確是得給丁二爺想主意——他一天到晚怕槍斃,不定哪天他會喝兩盅酒到巡警局去自首!帶他上哪兒?似乎只有南洋合適。他與她,帶著個怕槍斃的丁二爺,在椰樹下,何等的浪漫!




  「小鳥兒,叫吧!你們一叫,就沒人槍斃我了!」丁二爺又對著籠子低聲的問卜呢!




  逃,逃,逃,老李心裡跳著這一個字。逃,連小鳥兒也放開,叫它們也飛,飛,飛,一直飛過綠海,飛到有各色鸚鵡的林中,飲著有各色游魚的溪水。




  他笑這個社會。小趙被殺會保全住不少人的飯碗,多麼滑稽!




  二




  正是個禮拜天,蟬由天亮就叫起來,早晨屋子裡就到了八十七度,英和菱的頭上胸前眼看著長一片一片的痱子。沒有一點風,整個的北平象個悶爐子,城牆上很可以烤焦了燒餅。丁二爺的夏布衫無論如何也穿不住了;英和菱熱得象急了的狗,捉著東西就咬。院子里的磚地起著些顫動的光波,花草全低了頭,麻雀在牆根張著小嘴喘氣,已有些發獃。沒人想吃飯,賣冰的聲音好象是天上降下的福音。老李連襪也不穿,一勁兒扑打蒲扇。只剩了蒼蠅還活動,其餘的都入了半死的狀態。街上電車鈴的響聲象是催命的咒語,響得使人心焦。




  為自己,為別人,夏天頂好不去拜訪親友,特別是胖人。可是吳太太必須出來尋親問友,好象只為給人家屋裡增加些溫度。




  老李趕緊穿襪子,找汗衫,胳臂肘上往下大股的流汗。方墩太太眼睛上的黑圈已退,可是腮上又加上了花彩,一大條傷痕被汗淹得並不上口,跟著一小隊蒼蠅。「李先生,我來給你道歉,」方墩的腮部自己彈動,為是驚走蒼蠅。「我都明白了,小趙死後,事情都清楚了。我來道歉!還有一件事,我得告訴你。吳先生又找著事了。不是新換了市長嗎,他託了個人情,進了教育局。他雖是軍隊出身,可是現在他很認識些個字了;近來還有人托他寫扇面呢。好歹的混去吧,咱們還閑得起嗎?」




  老李為顯著和氣,問了句極不客氣的,「那麼你也不離婚了?」




  方墩搖搖頭,「哎,說著容易呀;吃誰去?我也想開了,左不是混吧,何必呢!你看,」她指著腮上的傷痕,「這是那個小老婆抓的!自然我也沒饒了她,她不行;我把她的臉撕得紫里套青!跟吳先生講和了,單跟這個小老婆干,看誰成,我不把她打跑了才怪!我走了,乘著早半天,還得再看一家兒呢。」她彷彿是練著寒暑不侵的工夫,專為利用暑天鍛煉腿腳。




  老李把她送出去,心裡說「有一個不離婚的了!」




  剛脫了汗衫,擦著胸前的汗,邱太太到了;連她象紙板那樣扁,頭上也居然出著汗珠。




  「不算十分熱,不算,」她首先聲明,以表示個性強。「李先生,我來問你點事,邱先生新弄的那個人兒在哪裡住?」「我不知道,」他的確不知道。




  「你們男人都不說實話,」邱太太指著老李說,勉強的一笑。「告訴我不要緊。我也想開了,大家混吧,不必叫真了,不必。只要他鬧得不太離格,我就不深究;這還不行?」「那麼你也不離婚了?」老李把個「也」字說得很用力。「何必呢,」邱太太勉強的笑,「他是科員,我跟他一吵;不能吵,簡直的不能吵,科員!你真不知道他那個——」老李不知道。




  「好啦,乘著早半天,我再到別處打聽打聽去。」她彷彿是正練著寒暑不侵的工夫,利用暑天鍛煉著腿腳。老李把她送出去,心裡說「又一個不離婚的!」他剛要轉身進來,張大哥到了,拿著一大籃子水果。「給乾女兒買了點果子來;天熱得夠瞧的!」隨說隨往院里走。




  丁二爺聽見張大哥的語聲,慌忙藏在裡屋去出白毛汗。「我說老李,」張大哥擦著頭上的汗,「到底那張房契和丁二是怎回事?我心裡七上八下的不得勁,你看!」




  老李明知道張大哥是怕這件事與小趙的死有關係,既捨不得房契,又怕鬧出事來。他想了想,還是不便實話實說;大熱的天,把張大哥嚇暈過去才糟!「你自管放心吧,準保沒事,我還能冤你?」




  張大哥的左眼開閉了好幾次,好象睏乏了的老馬。他還是不十分相信老李的話,可是也看出老李是決定不願把真情告訴他:「老李,天真可是剛出來不久,別又——」




  老李明白張大哥;張大哥,方墩,邱太太,和……都怕一樣事,怕打官司。他們極願把家庭的醜惡用白粉刷抹上,敷衍一下,就是別打破了臉,使大家沒面子。天真雖然出來,到底張大哥覺得這是個家庭的污點,白粉刷得越厚越好;由這事再引起別的事兒,叫大家都知道了,最難堪;張大哥沒有力量再去抵擋一陣。你叫張大哥象老驢似的戴上「遮眼」,去轉十年二十年的磨,他甘心去轉,叫他在大路上痛痛快快的跑幾步,他必定要落淚。「大哥,你要是不放心的話,我給你拿著那張契紙,凡事都朝著我說,好不好?」




  「那——那倒也不必,」張大哥笑得很勉強,「老李你別多心!我是,是,小心點好!」




  「準保沒錯!丁二爺一半天就回去,你放心吧!」「好,那麼我回去了,還有人找我商議點婚事呢。明天見,老李。」




  老李把張大哥送出去,熱得要咬誰幾口才好。




  丁二爺頂著一頭白毛汗從裡間逃出來:「李先生,我可不能回張家去呀!張大哥要是一盤問我,我非說了不可,非說了不可!」




  「我是那麼說,好把他對付走;誰叫你回張家去?」老李覺得這樣保護丁二爺是極有意義,又極沒有意義,莫名其妙。三




  張大哥走了不到五分鐘,進來一男一女,開開老李的屋門便往裡走。老李剛又脫了襪子與汗衫。




  「不動,不動!」那個男的看見老李四下找汗衫,「千萬不要動!」




  老李明白過來了,這是馬老太太的兒子。他看著他們。




  屋門開了,馬老太太進來:「快走,上咱們屋去!」「媽!」馬先生立起來,拉住老太太的手,「就在這兒吧,這兒還涼快些。」




  馬老太太的淚在眼裡轉,「這是李先生的屋子!」然後向老李,「李先生,不用計較他,他就是這麼瘋瘋顛顛的。走!」




  馬先生很不願意走,被馬老太太給扯出來。丁二爺給提著皮箱。老李看見馬少奶奶立在階前,毒花花的太陽曬著她的臉,沒有一點血色。




  四




  大家誰也沒吃午飯,只喝了些綠豆湯。老李把感情似乎都由汗中發泄出來,一聲不出;一勁兒流汗。他的耳朵專聽著東屋。東屋一聲也沒有;他佩服馬嬸,豪橫!因為替她使勁,自己的汗越發川流不息。他想像得到她是多麼難堪,可是依然一聲不出。




  丁二爺以為馬先生是小趙第二,非和李太太借棒槌去揍他不可,她也覺得他該揍,可是沒敢把棒槌借給丁二爺。英偷偷的上東屋看馬嬸,門倒鎖著呢,推不開;叫馬嬸,也不答應。英又急了一身的痱子。




  西屋裡喀羅喀羅的成了小茶館,高聲的是馬先生,低聲的是老太太。




  西屋的會議開了兩點多鐘。最後,那個女的提起小竹筐,往外走。馬先生並沒往外送她。




  老太太上了東屋。東屋的門還倒鎖著。「開開吧,別叫我著急了!」老太太說。屋門開了,老太太進去。




  老太太進了東屋,馬先生溜達到北屋來。英與菱熱得沒辦法,都睡了覺。三個大人都在堂屋坐著,靜聽東西屋的動靜。馬先生自己笑了笑。「你們得馬上搬家呀,這兒住不了啦!」大家都沒言語。




  「啊!」馬先生笑了。「都滾吧!」




  李太太的真正鄉下氣上來了,好象是給耕牛拍蒼蠅,給了馬先生的笑臉一個嘴巴——就恨有倆媳婦的人!「好!很好!」丁二爺在一旁喝彩。




  馬先生捂著臉,回頭就走,似乎決定不反抗。




  五




  李太太的施威,丁二爺的助威,馬先生的慘敗,都被老李看見了,可是他又似乎沒看見。他的心沒在這個上。他只想著東屋:她怎樣了?馬老太太和她說了什麼?他覺不到天氣的熱了,心中顫著等看個水落石出。馬先生的行為已經使他的心涼了些,原來浪漫的人也不過如此。浪漫的人是個以個人為宇宙中心的,可是馬先生並沒把自己浪漫到什麼地方去,還是回到家來叫老母親傷心,有什麼意義?自然,浪漫本是隨時的遊戲,最好是只管享受片刻,不要結果,更不管結果。可是,老李不能想到一件無結果的事。結果要是使老母親傷心,更不能幹!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他的心已涼了一半:馬少奶奶到西屋去吃飯!雖然沒聽見她說話,可是她確是和馬家母子同桌吃的!




  到了夜晚,他的心完全涼了:馬先生到東屋去睡覺!老李的世界變成了個破瓦盆,從半空中落下來,摔了個粉碎。「詩意」?世界上並沒有這麼個東西,靜美,獨立,什麼也沒有了。生命只是妥協,敷衍,和理想完全相反的鬼混。別人還可以,她!她也是這樣!




  起初,只聽見馬先生說話,她一聲不出。後來,她慢慢的答應一兩聲。最後,一答一和的說起來。靜寂。到夜間一點多鐘——老李始終想不起去睡——兩個人又說起來,先是低聲的,漸漸的語聲越來越高,最後,吵起來。老李高興了些,吵,吵,妥協的結果——假如不是報應——必是吵!他希望她與他吵散了——老李好還有點機會。不大的工夫,他們又沒聲了。




  老李的希望完了,世界只剩了一團黑氣,沒有半點光亮。他不能再繼續住在這裡,這個院子與那個怪物衙門一樣的無聊,沒意義。他叫醒了丁二爺,把心中那些不十分清楚而確是美的鄉間風景告訴了丁二爺。




  「好,我跟你到鄉下去,很好!在北平,早晚是槍斃了我!」丁二爺開始收拾東西。




  六




  張大哥剛要上衙門,門外有人送來一車桌椅,還有副沒上款的對聯,和一封信。




  他到了衙門,同事們都興奮得了不的,好象白天見了鬼:「老李這傢伙是瘋了,瘋了!辭了職!辭!」這個決想不到的「辭」字貼在大家的口腔中,幾乎使他們閉住了氣。「已經走了。下鄉了,奇怪!」張大哥出乎誠心的為老李難過。「太可惜了!」太可惜的當然是頭等科員,不便於明說。「莫名其妙!難道是另有高就?」大家猜測著。不能,鄉下還能給他預備著科員的職位?




  「丁二也跟了他去。」張大哥貢獻了一點新材料。「丁二是誰?」大家爭著問。




  張大哥把丁二爺的歷史詳述了一遍。最後,他說:「丁二是個廢物!不過老李太可惜了。可是,老李不久就得跑回來,你們看著吧!他還能忘了北平跟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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