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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無頹廢」的安妮寶貝,為何暢銷那麼多年?

曾經的安妮寶貝,如今已是「慶山」如果要提取這些留言的關鍵詞,是「成長」二字。在黑暗的青春隧道里走路,她的書陪伴在身邊十多年,究竟是一種撫慰,還是一種幻覺?而今,青春的心境已過,讀者原來都是寬容的,允許她的成長,也直視自我的成熟。從前,很多閱讀安妮寶貝的讀者,把她視作一種毒藥,感受到死亡的陰影、頹廢的心境和厭世的情緒,覺得她傷害了他們。而今,變身「斬斷情緒」的成熟女性,安妮寶貝已是慶山,她決絕地丟棄了往昔的文字,讀者卻還有絲絲悵惘。那個一直自覺地疏離於時代、被指認為「虛無頹廢」的她,為何能暢銷多年,被眾人所留戀?采寫 | 新京報記者 柏琳有個作家,她身之上,時代氣息如此濃郁,卻又說,「這不是屬於我的時代」,她孤注一擲地書寫落落寡合的人心。她曾經是安妮寶貝,寫下青春殘酷物語,讓一代人迷戀;現在改名叫慶山,從日常生活一花一葉中領悟菩提,開始失去讀者,並且孤注一擲。新出版的散文集《月童度河》里,那個情感激蕩的姑娘安妮,在人生拐角處轉彎消失。再出現時,是一個「斬斷情緒」的中年女性慶山,語重心長地與我們「佈道」生活之美。



「虛無頹廢」的安妮寶貝,為何暢銷那麼多年?


安妮寶貝


「一個作者不可能永遠都25歲」,她把年輕時的作品看做練筆,棄絕速度過於迅疾。她不留戀過去的文字,我們卻想代替她留戀。可我們留戀的,是安妮寶貝,還是安妮寶貝寫下的殘酷青春?


「我是隨著自己的生命歷程慢慢成熟起來的作者」從前,有大量讀者給安妮寶貝寫郵件,訴說閱讀體驗。有一個讀者這樣寫:「我看了你的書,想逃課,離家出走去遠方,最後發現我什麼也幹不了,因為我很窮,只能回到原地。所以我恨你。」她不迴避自己早期作品中的消極情緒和激烈妄想。「最好我能把世界撕碎,帶你遠走高飛;最好我能逃到遠方,有一個人無條件地愛我。」這種幻想,帶來現實生活的失衡。人生陸續有變化,遠走他鄉,漂泊,親人離世,生養孩子,經歷變故,在動蕩中思考。她逐漸領悟,「我是隨著自己的生命歷程慢慢成熟起來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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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花》版本:作家出版社 2006年



2006年,她推出長篇小說《蓮花》,她認為這是自己正式以書寫來思考生命意義等形而上問題的開端。她繼續遠行,到達《春宴》,在這本野心很大的長篇里,討論更多生命課題。心境的流轉變化,使安妮寶貝不可能再回去寫黑暗頹廢的青春小說。她的眼光,側重轉向對茶道、花草、山谷、藏地、宗教等面向,表達不計較的給予,純簡的生活,以及珍重的人事……新書《月童度河》以集大成的方式,讓她與從前的寫作徹底拉開了距離,「如果寫了15年,依然在寫25歲感興趣的事,生活就白費了。」


青春殘酷物語


安妮寶貝25歲感興趣的事,是一代人的青春殘酷物語。

1998年,互聯網方興未艾,一個叫「榕樹下」的大型文學網站潛伏了一批暗夜裡吐露寫作夢想的人,安妮寶貝是其中之一。一個二十多歲的作者,「自己對世界都還很迷惘,寫下的只能是頹廢」,物質奢靡的都市裡,孤獨、漂泊、死亡、愛情、傷害……發生在呼嘯而過的地鐵里那些面容蒼白的男女之間。主角永遠是一頭海藻般的長髮,白色棉布裙子,光腳穿球鞋的女性,以及那些平頭、穿棉布襯衣和系帶翻絨皮鞋、用草香味古龍水的男人。辦公樓、夜店、做愛、自殺……頻繁出現的場景,缺乏曲折的故事,只有杜拉斯式的短句,大段的內心意識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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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薇安》版本:南海出版公司 2001年



2000年,離開網路陣地,轉場紙質媒介。從《告別薇安》起,至今出了15本書。不可謂不勤奮,幾乎一年一本,這些書題材紛雜,集中在散文和長篇小說。很多人把她當成言情作家,繼瓊瑤、亦舒後, 大陸文化市場終於擁有了一位「中國特色」都市言情作家。但安妮寶貝不會滿足於這個稱呼, 在每本書的序里, 她一再強調關注「 靈魂」和「人性的虛無」。她把自己的書定位「都市題材」,但不同於言情類。她說「這是中國文學一直有缺陷空白的斷層,他們寫歷史,寫戰爭,寫農村,惟獨很少人關注在工業化城市生存的人群。他們的焦灼感和空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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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花》版本:南海出版公司 2001年9月



撫慰讀者,在情緒中沉淪

是這樣嗎?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伊始,市場經濟大潮滾滾而下。彼時,中國一些「知識精英」留戀漸行漸遠的八十年代,對蓬勃的所謂市場經濟和與之相關的大眾文化潮流懷有憂慮,他們感嘆「道德理想主義」失落,呼籲重建「人文精神」。儘管如此,「人文精神大討論」也不可避免沉寂了下去,在此環境下,文化生態此消彼長。諸如老牌副刊《讀書》雜誌衰微,出版物轉軌走向市場銷路,「新時期文學」和六十年代「先鋒派」那種或現實摹寫或形式探索的文學逐漸淡出,主張」另類尖叫」的七十年代作家如衛慧、棉棉等開始冒出,網際網路的普及也讓更草根的網路文學之花次第綻放……八十年代那種雖粗糲卻健壯的文化筋骨正在軟化。隨著城市化進程的推進,大眾文化開始邁向精緻,不再是暴力或色情小報或流行的地攤讀物,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稱為「小資」的城市消費文化。在「小資」文化中,民族國家、鄉村宗族、革命風雲變幻等「大時代」主題不再是焦點,伴隨現代性的到來,自我被逐漸放大。


早年的安妮寶貝綜觀安妮寶貝的讀者群,大批白領階層和在校學生成為追捧者,她幾乎成為80後共同的閱讀記憶。這些受過良好教育、正在感知新世界的年輕臉龐,大多衣食無憂,精神迷茫,追捧現代消費生活,他們或在城市高強度的工作生活壓力中,心靈空虛,或在想像即將步入的光怪陸離的現代社會中,不知如何面對獨立,消解孤獨。安妮寶貝的書,給這些年輕靈魂以撫慰。她作品中的人物,一般都有一份高收入的工作,強大而封閉的內心,無歸屬感,始終思考,但缺乏和現實對抗的力量,所以冷酷而脆弱。她在文本話語層面呼喚讀者進入,捕捉了這些人群的疲倦與不安定感,經由散片式的敘述流與喃喃自語的哲理式議論來散發,並把這種情緒歸結為「宿命」,讓讀者沉淪。安妮寶貝一直在「撫慰」讀者,她讓讀者忽略故事來龍去脈,只要沉浸在情緒中釋放自憐。「只要你以同樣絕望的姿勢閱讀,我們就能互相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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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未央》版本:作家出版社 2001年



「小資情調」還是「物哀之心」?


都市叢林中,想愛又無力愛的「高端」男女,分離糾纏,貌似早已「頓悟」人生真相,卻又被人的「宿命」裹挾……同一個套路的人物、個性、感悟,乃至言行舉止和穿衣打扮,包裹在相似的故事裡,有人批評她是自我重複。安妮寶貝說她是「故意重複」,「如果閱讀者無法觸及一本小說強烈和深邃的內核,無法感受到其中的意境和思路,只能揪住一些人物打扮之類的皮毛,進行嘲諷和指責,並以自己的受限經驗去論斷一部作品的意義,那麼這是屬於他們自己的損失。」「人物打扮之類的皮毛」,「皮毛」背後,是一個叫做「品位」的符號,大量存在於她的書里,比如「一條印度黑色苧麻裙子。大塊玉石和貝殼鑲在鞋面上的涼鞋。香精沐浴露,有迭迭香、松木和薄荷的味道。大盆茉莉花和吊蘭。吃的是紹興菜。醉蝦,黃魚羹,腌篤鮮。一隻巧克力杏仁蛋糕,小小的,非常的軟和甜膩。香草冰激凌。」(《清醒紀》)



「虛無頹廢」的安妮寶貝,為何暢銷那麼多年?


《清醒紀》版本:天津人民出版社 2004年



有良好教育背景的年輕讀者,在這文字里陷入了一種對精緻生活的精神享受的幻覺。這種物質生活,在此時代背景下成為了消費文化中的主導價值觀,而安妮寶貝本身,就成為了「小資」文化的一面旗幟。這種「小資情調」的標籤,她不以為然,認為自己對物質存有的是一種「物哀之心」——「對世間萬物,一朵花一片雲一件器物,和它交流,體會情意。」然而,在此物質豐盈但精神還未復興的「小時代」,對精神的探究,容易滑下虛空的矯情,對物質的探究,也有為物質所勝的危險傾向。逼近的物質描寫,往往淪為對聲色犬馬的迷失。從《告別薇安》到《清醒紀》,安妮寶貝猶如精神鴉片,的確迷幻了一代人年輕的心靈。從精神鴉片到心如止水如果說早年的青春寫作是鴉片,但還有流動的光亮照進人心,那麼現在的慶山,則失去了流動性。不論小說還是散文,提筆就心如止水,調性愈發沖淡,開篇即降調,字裡行間充斥大量雋語,她認為這是曾經滄海後的體悟,卻表現為抽象化的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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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童度河》版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16年6月



她逐漸把心力向靈修哲學上轉移,到《月童度河》則達到頂峰,「蓮花,清泉,雨水,火焰,大海,虹光,我們的靈魂中本來具有的一切深邃與明凈」。晴耕雨讀,觀魚栽花,點香喝茶,撫琴小憩,宗教靈修,這些成為新的寫作內容。她一直對語言有近乎殘酷的追求,認為自己的寫作並未受杜拉斯影響,而是深刻地被中國古典文學所感染,「對詞的選擇有潔癖和某種古典主義傾向」,例如「需索、追索、清簡、斷滅」等詞,都是從古籍里獲得的靈感。從感受中提煉哲學意味的文本,以優美淡泊的語言道來,成為她當下的辨識度。「春光尋覓到山巒,明月感應到凈湖。」這些高度抽象的所思所感,且不說低年齡讀者是否能夠領悟其中深意,就是那些跟隨她的讀者,長大之後,是否能夠從這不成系統的「片段金句」中,映照個人生活?一意孤行地指點江山從前的安妮寶貝,「因為自己不夠強大,對世界充滿警惕」,寫下的是逃避。她筆下的愛情總是以「破碎」告終,兩個個人主義者的相愛,無法產生真正的信賴,最終結果只能是「虛無」。一個夢想「把世界撕碎,遠走高飛」的寫作者提供的答案,只能是與這個世界逐步脫節。



「虛無頹廢」的安妮寶貝,為何暢銷那麼多年?


《春宴》版本:湖南文藝出版社 2011年



進入後期創作,她依然與時代保持距離。在談論《春宴》時,她說過,「我對現在這個時代不感興趣。這不是一個屬於我的時代,我對人性感興趣,這是我寫作的源泉。」然而,任何寫作者,都無法迴避與時代的關係。個人與時代之間,無非選擇正面撞擊還是側身而過。抽空社會現實後,文學陷入兩難之境:要麼沉溺於物質細節的愉悅,要麼遁入空洞的形而上。從《春宴》往後,人物的社會性被虛化到苛刻之境,而今日所見《月童度河》,一邊繼續堆放生活細節,一邊不斷扔出警句。從前那個城市邊緣的精靈,而今變成將「個體修行」作為人生課題的女性,她依舊不關心時代,卻嘗試抵達人性深處,宗教是她的新通道。


從《蓮花》到《春宴》,甚至有讀者把她的書當成佛教的入門讀物,而《得未曾有》里,就有專門篇章論述僧人的生活,到了《月童度河》,寺廟、靈修、仁波切的體悟更是佔到很大篇幅。而今的慶山,已經成為了一個新的仁波切?她開始一意孤行地指點江山,雞湯味和宗教味越來越濃,比如「多讀書、多旅行、勤懇工作、善待他人、熱愛天地自然、珍惜一事一物。自然有人感受和尊重你的價值。」「寧靜、光明、真愛、信仰,顯現在嫉妒、嗔恨、圍攻、懷疑 、毀壞這些淤泥洪流之上。觀音殿建立在懸崖和牢獄之上。」她認為這種勸誡是水到渠成的,「現在我要把自己的能量奉獻出來,這是修行的一部分。改變外界很難,你能做的是改變對外界的心態,起碼讓自己平靜堅強一些,在生活中發掘美好意義。」



「虛無頹廢」的安妮寶貝,為何暢銷那麼多年?


剪去長發的慶山,說自己「做了一直想做的事情」



對世界的憤怒消失了,躲進了宗教中尋求寄託,同時想繼續撫慰讀者。然而宗教式的佈道,是文學的答案嗎?


安妮寶貝,或者已成慶山,其個體修行之路縱然美好,但當她為了追尋仁波切,而「滌盪」自己全部的過往,曾經那個與我們欲掙脫而不得的疼痛青春牢牢捆綁的女作家,消失在了人海中。一路追隨安妮寶貝的讀者,18年來觀照她的成長,映襯自我的成熟,終於走到了十字路口,有人選擇繼續結伴過馬路,有人有別的風景要看,選擇拐彎。作者與讀者,原來各自都是自由的生命。(文/柏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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