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四次手術後，這位安貞醫生深刻感受：我們臨床工作中忽略了什麼

在受邀去聽故事會之前，其實內心有一絲小小的擔心，擔心會看到過度包裝後情感的失真，或者某種形式主義的場景。

我的擔心多餘了。

安貞醫院醫生們的講述自然而真誠。故事會背後的籌備本身也飽含人文關懷的小細節，雖然只是一場醫院內部的人文活動，但由於講述者都是普通的醫務人員，大部分都沒有演講台上身經百戰的經驗，也沒有過多的綵排，為了消除他們獨自站在台上的孤獨感，避免在「表現」上分心，組織者對舞台做了精心的準備。講述者和主持人坐在沙發上，就像同事之間的聊天，娓娓道來，專註聆聽，恰到好處的互動，將緊張化於無形，講述者只需要專心地講述和重新進入那些親歷的故事中。

人文關懷，說到底，就是讓每一位置身其中的人，都覺得舒服。

所以，醫學人文，不應該是一件光鮮的禮服，平時束之高閣，只在需要時才穿出來見人；她應該是醫學的本源，是每一個醫療行為的出發點，是醫療的每一個細胞。

在這次故事會上，一位弱不禁風的女醫生李靜（化名），始終微笑著，平和地講述自己當患者的經歷，她從小學一年級到大學三年級的十幾年間，做了4次手術。

這是她第一次在同事面前公開講述自己的故事，也是她第一次把自己嚴重變形的腿部X光片給這麼多人看，而此前，除了拍片的醫生，連最親近的朋友她都沒給看過。

把自己的傷痛向眾人公開，需要極大的勇氣。是組織者的一句話觸動了她站到台上，所以「把我的故事分享出來，把我的所思所想分享出來，也許可以提醒我們的臨床工作中忽略了什麼，因為如果不是親身經歷，你可能體會不到。」她說。

她平靜卻一連串地發問，「如果我的關節沒有變形」，深深打動了我，我知道她並不是對給自己做手術的醫生的質疑，而是對自己希望重設人生的一種渴望，是對自己時間有限的一種遺憾。

她6歲就有了自己清晰的夢想，並為之而努力。她說，人不是在咖啡館裡看心靈雞湯就能成熟，而是在經歷一些事情時，不論年齡多小或者多老，在那一剎那間就成熟了。

從她的經歷，我更深刻感覺到，醫生是這樣一種職業，也許會全力以赴去糾正某種疾病，但不經意間忽略的小細節，卻會改變一個人的生活。

這位醫生從自己的病痛中，理解醫生這個職業的意義，建立醫學的價值觀，也體會生命的意義。正是因為發自心底地熱愛和尊敬這份職業，才能有勇氣去面對自己內心最深的傷痛，用自己的親身經歷，給自己的同行一種善意的提醒。

而其實，聽完李靜的分享，我想，臨床中這個常常被忽略的東西，並不是小細節，而是醫學真正重要的東西。

她說：「我們能不能再稍微多一點點愛心，醫生這個職業是上帝的另一隻手，當我們把這些愛心融入進去時，這隻手會更有力量。」

愛，是解決一切問題的根本。

親歷4次手術

她提醒同行

也許我們臨床工作中忽略了什麼

（以下為李靜醫生在北京安貞醫院「心的歷程」故事會上的分享）

我今天是從一個患者的角度，講講我自己4次做手術的小故事。第一次是在我小學一年級，第二次是五年級，第三次是大二，第四次是大三。我的人生走到現在，一直是與手術為伴，所以我和醫學才這麼有緣。

我是甘肅慶陽人，緊鄰陝西的一個小縣城。當地因為飲用水缺乏微量元素，是地方病「大骨節病」的高發地區。而我小時候因為缺鈣嚴重，是「O」形腿。

6歲的時候，爸媽帶我到北京做手術，第一次到北京覺得特別新奇，聽我媽講，那個時候就立志要來北京念書，後來果然實現了。當時雖然做手術的過程很痛苦，但是給我做手術的爺爺嚴肅、神氣的形象深深的刻在我的腦海里。讓我揮之不去的是，在我這麼小的時候，在手術台上特別疼的時候，在手術恢復後腿變直的時候，在我也能和別的小朋友一樣穿裙子、跳舞蹈的時候，我覺得這個世界上最神奇的就是醫生，我完全認識到了穿在身上的這件「白大褂」的力量！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6歲，我有了當醫生的夢想，有了這樣一個信念，通過自己的手幫助別人。

所以，人的成熟不是在咖啡館裡看心靈雞湯就能成熟，在經歷這些事情時，不論年齡多小或者多老，在那一剎那間就成熟了。

通過努力，夢想就能實現。

2011年，我從北大醫學部畢業，從我們的老校長韓啟德委員長手裡接到了博士畢業證，成為一名核醫學科的醫生，在我現在日常的工作中堅持我自己的信念。

我第一次做手術，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否則我可能過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但有了這第一次的手術，我有了自己的夢想，有了自己的信念，一直努力，我成為了穿上白大褂的醫生，我運用自己學到的知識幫助、安慰到很多人，覺得很開心，也很滿足。

然而，6歲的第一次手術後，由於年齡太小，又還是缺鈣，隨著年齡的增長，體重的增加，我的腿又再次變形成「O」形腿。五年級時，省里的醫療隊來我們縣城治療地方病，兩個腿都應該做手術，但是左腿做完手術後，醫療隊就走了，右腿沒有做手術。我們以為做一條腿也可以，而且自己也不想耽誤學習，因為已經休學2年了。

等到大學二年級時腿疼去醫院看病，才發現由於右腿沒有及時手術，承重導致膝關節變形，只能再次做了一個脛骨、腓骨的矯形手術。2014年，腿又疼的時候去拍片子，才第一次看到我的膝關節這麼多年原來是如此脆弱，已經發生嚴重的關節畸形、骨質疏鬆、骨松質排列紊亂，更重要的是我的腓骨是斷的——也就是第三次手術時並沒有接上。

我自己也是醫生，我知道第二次、第三次給我做手術的醫生，是完全按照診療規範做的，沒有任何可以指責的地方。

而作為一名患者，我在想，如果第二次手術中，我的兩條腿都做了手術，或者即使時間不夠，也能告訴我的父母需要儘早做手術防止關節畸形，告訴我們如果不做手術，隨著發育它會變形，會導致嚴重的後果，那我們一定不會拖的。

我在想，如果我的關節沒有變形，我就不會在我的工作崗位上一旦閑下來的時候就特別害怕，就像頭上懸了一把劍，我害怕關節隨時會罷工讓我沒辦法繼續現在的工作。

我在想，如果我的關節沒有變形，我就不會時時要承受關節痛的痛苦。

我在想，如果我的關節沒有變形，可能我的生活就不會是現在的狀態。

第三次手術，如果醫生在術後能告知我腓骨沒有接上。我是醫生，我知道腓骨不是主要的承重，但如果我知道我的腓骨沒有接上，那我想這16年中，我一定會更謹慎地使用這個脆弱的關節，我更小心地用它，讓它能堅持更久的時間。

所以，有時候醫生對一個人生活的改變，很大。

生活中，很多人覺得我特別用功，特別努力，特別上進，任何機會我都會拚命去抓住。其實，我這樣努力去抓，並不是我渴望成功，而是我很害怕，我的時間是有限的，它不允許我去浪費，我要在有限的時間內把我要想做的事做完，踐行自己的信念。

所以，沒有面臨失去的人不知道珍惜。

第4次是一個小手術，就是去掉第3次手術放的鋼板，在我們縣裡醫院做的。恰恰是這次最小、最簡單的手術，卻差點丟掉我的小命。

當時，我在上大三，我一個人躺在冰冷的手術台上很害怕，但就在我最無助的時候，我的耳邊不斷聽到的卻是醫生們抱怨我爸爸的聲音，因為爸爸沒有文化，簽字的時候沒有簽對地方，又問了很多手術過程中的問題。躺在手術台上，我覺得我爸爸媽媽不應該承受這些，他們是因為我才承受別人背後的抱怨，我甚至覺得也許我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上。

強烈的自責，讓我情緒波動非常大，而表面看到的我只是默默地流淚，我相信護士姐姐肯定以為我是被嚇哭的。麻醉師問了我很多次疼不疼，我感覺很疼，說了5?6次，而當我最後一次說疼之後就失去了意識。等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近36個小時以後了，全身插著管在監護中。

媽媽說我搶救了，至於為什麼搶救，這個過程，我爸媽直到現在都絕口不提。但從此，爸媽再也不讓我做手術了，無論腿變成什麼樣，都不讓我做手術。

我自己做醫生後，有很多醫生的好朋友，我特別心疼他們，清楚地知道每天臨床工作有多麼辛苦。但是經過系統的醫學教育培訓出來的我們，上了這麼多年學，學了解剖，學了病理，是不是在日常工作中有一個潛意識的錯誤，就是特別容易把躺在手術台上的患者當作一個生物體，而不是一個有感情有情緒的人，忽略了這一點，造成的結果不一樣。

當我好幾次躺在手術台上的時候，作為患者來說，在那一刻，無論是情感還是情緒，都是一次巨大的考驗，醫生一個安慰的眼神，一個有力的觸摸，親切地打個招呼，對病人都是莫大的鼓勵，而患者的情緒又是可以直接影響到手術和麻醉的風險。

其實，我並不願意講自己的故事，我的X光片，連我最好的朋友也沒有看過，只有給我拍片子的大夫看過。我這樣並不是因為太要強，都是醫生，我知道大家都很辛苦。醫生這個職業在我心裡是很崇高的，但主持人的一句話感動了我，讓我鼓起勇氣來分享我的故事，把我的所思所想分享出來，也許可以提醒我們的臨床工作中忽略了什麼，因為不是親身經歷，你可能真的體會不到這些。

我一直在想，為什麼現在醫患環境不太好，但醫生這個職業還是有這麼大的魔力，讓我們不分晝夜，工作很辛苦，強度這麼大，收入也不高，既使有各種抱怨，但大多數人還是沒有放棄這個職業。

我的答案是，第一，這個職業讓我們付出的太多，學醫十幾年，在我同學課程都很輕鬆時，我們學醫的課程卻很重。就像賭博的人，輸一塊錢兩塊錢很容易戒賭，但如果你把身家性命都賭上去的時候，你就輕易撒不了手了，我們付出了太多，所以我們輕易撒不了手。

第二，無論做醫生還是做患者，我明白醫生這個職業的意義，沒有任何一種職業像醫生這個職業一樣，對一個人的人生和家庭的影響如此之巨大。正是這樣的意義，讓我們有內心的一種崇高感，無論我們付出了多少，我們都會堅守在這個崗位上。

所以在這種堅守之下，我今天講自己的故事，我就是在想，我們能不能再稍微多一點點愛心，就像別人說的，醫生這個職業是上帝的另一隻手，當我們把這些愛心融入進去時，我們的這隻手會更有力量，更有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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