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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美女作家李黎小說:夢境(下)



 






 


說到「關門」這兩個字,到現在我還有些恍恍惚惚的。在「夢鏡」的全盛時期——就是搬進斜對面那幢大樓以後的兩年多里,誰會想到「關門」這種事?那時的日子充滿活力和希望,成天忙、忙、忙,忙接戲、忙拍片、忙賺錢,當然也忙花錢。日子過得也像夢,有時當我開著那輛嶄新的銀灰色「富豪」,經過從前留下過某些回憶的地方,真有恍如隔世的做夢之感。走在路上,從前那種總覺得別人都在狗眼看我低的感覺好像是前輩子的事;而我也很欣慰地發現自己適應優雅高貴品味的能力和速度都很令人滿意。

 


對了,還有一件令我快樂的事,就是我在公司搬進大樓之前就跟小珮結婚了。她常愛說:「我和光明是一片鍾情。」當然指的是那部三分鐘的示範影片。多謝駱駝。


 


然而駱駝始終還是打光桿。你可以想像以他現在的財力條件,對他表示好感的女人有多少——從十四歲到四十歲都有。可是他抱定八字真言:「玩玩可以,結婚免談。」理由是忙,賺錢要緊。可是我總覺得那只是個借口。駱駝對錢並沒有那麼在意,賺大錢絕不是他最重大的人生目標——不過他人生目標是什麼,甚至有沒有,我就不曉得了。駱駝不談這些抽象話題的。


 

搬進大樓之後,我和駱駝當然不再是累了鋪蓋上一倒、餓了買個便當吃那樣過日子了。我們都已有了各自的辦公室、女秘書;商量要緊的事也不像從前那樣在麵攤上拍拍桌子就定了主意,而需要召開業務會議。我跟駱駝漸漸有了距離。從前我很喜歡他的隨意和不拘小節,覺得既親切又瀟洒,可是當我穿著昂貴的西裝、渾身散發著高貴的紳士氣息自我感覺極好的時候,駱駝數十年如一日的「少放屁」、「你小子懂他媽個什麼」這些並無惡意的口頭語,聽在我耳中越來越刺耳;我一向習慣於他的良好默契,現在卻常覺得他是令人反感的頤指氣使。有時甚至連他一拐一跩的走路姿勢都感到不大順眼。


 


有一天我倆在討論一個劇本的時候,駱駝又隨口咕嚕道:「你小子少他媽胡吹——」我也不曉得哪來的火氣,沉著聲音對著他的臉說:


 


「請你以後說話尊重我一點。即使是你的僱員,也不應該用這種口吻跟我說話,何況我不是!」

 


駱駝當時的表情我至今記得。他先是不能置信地像看一個陌生人般看著我,然後臉孔逐漸脹紅,然後又逐漸平息下去,最後沒事似的繼續剛才中斷的話。我後來有點後悔,可是想想就這樣給駱駝一個教訓也好,囂張的火焰要趁著還小的時候才容易撲滅,等竄大了就麻煩得多。這是我這些年來在社會上混出來的一點小小的處世心得,正好用在朋友身上。


 


不久以後發生了令我倆都很傷心的事——老劉死了。「夢鏡」一開始賺錢,我們就分月攤還老劉的資金,還清了之後,還是按月給他錢。照說老劉生活不愁了,可是無論我和駱駝怎麼勸說,老劉都不肯關掉他的小店。他說坐在家裡等人送錢上門他會悶出病來的。我們又建議他拿那筆錢討個老婆,他的反應出人意外地強烈,氣呼呼地說不能這樣害人。我們只好隨他去啦。

 


我知道駱駝一直沒斷過上老劉那兒坐坐,吃吃消夜喝兩盅酒跟老劉聊幾句天。我也常想到跟他一道去看看老劉,可是總有忙不完的事,一晃就忘了;而且結了婚的人,不能像從前單身時深更半夜跑出去坐小吃店。說實話,成天吃得飽撐撐的,一肚子山珍海味,老劉的鹵豬耳和刀削麵對我已不像從前那樣有誘惑力了。再說穿得衣履光鮮的,開部豪華轎車去吃那烏臟油膩的小店算什麼?小珮從前也喜歡過老劉的擔擔麵,現在當然提都不要提。你說,我還去幹嘛?


 


老劉去得很平靜,是在睡夢裡心臟病發就過去了的。老天對這個善良的老人總算慈悲,讓他完全不受罪就去了,否則孤苦伶仃一人,纏綿病榻上爛死也沒人管呀。


 


這麼想著,我就想到駱駝身上來了。老劉的死好像把我倆又拉近了些,雖然不可能完全像從前那樣,但是我覺得自己能夠拉回去一點,用一份從前的寬容來面對他了。我邀他到一家清靜的小館子去。兩個人真是好久不曾這樣輕鬆地面對面談心了。


 


「駱駝,」我說,「我覺得你該成個家了。看老劉一個人孤零零走得多寂寞,有個伴會好得多。」


 


駱駝只是低著頭呷酒,沒有反應。我追問:


 


「這麼多女的,你就真的一個都看不上眼?你小子眼界就那麼高哇?」過去的感覺又回來一些,我發現自己也用從前的口吻對他說話了。


 


駱駝仰脖子灌下一盅,沒頭沒腦地沖著我說:「你看看我。」


 


我依言看他,才發現他近來頭髮又稀少了些,下巴又肥厚了些,眼袋又腫大了些,頂著桌緣的肚皮又鼓脹了些……


 


「你說,如果你是女人,你看上我什麼?」我正盯著他的肚子想著他的那條腿,聞言連忙收回視線正視他,不敢答腔。


 


「想嫁我的人不是沒有,可是她們看上的不是我他媽這個人呀!」我皺皺眉,心想就憑你這一口不乾不淨的,也早把好人家女孩嚇跑了。「還是你小子狗運好。小珮當年看上的就是你這個人,別的存心全沒有。她對你真是死心塌地的。」


 


我矜持地笑笑,心中自是得意,忽然覺得駱駝其實並沒有比我值得神氣的地方;而我居然始終敬他是老大哥,是教導我提拔我的人……真有點不可思議。


 


「記得儲美秀嗎?」駱駝問道。


 


「誰?儲——」我從飄忽的思緒中驚醒,以為他在說哪個演員。我們的演員錄資料現在龐大得需要用電腦處理了。


 


「記不記得高中的時候,你常陪我上一家教堂,那時我在猛追的那個灑妞……」


 


「記得記得!」我心頭浮起洋牧師「駱駝穿針眼」的腔調來。「是呀,為了她去坐教堂的硬板凳,結果你連個親嘴都沒有撈到吧!後來呢?」


 


「後來?還有什麼後來?後來我遇見那麼多女孩子,總覺得沒有一個及得上她。真是笑話,媽的,你看我像個婆婆媽媽的多情種子嗎?」駱駝自嘲地笑笑。「我沒告訴你——夏天我又遇見她了!」


 


「誰?儲美秀?」


 


「不是儲美秀我還在講誰?你小子——」他把罵人話隨著一口酒硬咽下去,「她去了美國、嫁了人、養了孩子、離了婚,夏天帶著那混血兒子回台灣探親,聽人提起我,就找上我啦。老天,她還是那麼漂亮,真他媽的奇怪……」


 


「後來呢?怎麼樣了?」我興奮地追問,心裡有點怪他這樣有趣的事居然沒跟我提,太不夠意思。


 


「沒怎樣。」他懶洋洋地又幹了一盅酒。「她從前瞧我不上眼,現在當然也一樣啰。」


 


「胡說,那她找上你幹什麼?」


 


「她不是找我。她找的是這個賺了他媽大錢的大公司的大老闆,不是我駱駝。」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駱駝還要倒酒,我輕輕按住他的手:


 


「夠了,吃點東西吧。」


 


駱駝嚼了兩口菜,忽然眼睛紅紅的放下筷子:「我真想吃一碗老劉的大滷麵——」


 


我一陣鼻酸。那一刻我又覺得老劉的豬耳朵和刀削麵還是沒得比的。我才深深懊悔那麼久的時間不再常去看那個孤單的老頭子,不再理會那個失意時的老朋友。可是你不能怪我,人得意的時候最不需要的就是失意時的朋友,你說是不是?


 


老劉之死帶給我的傷感和懊悔很快地就被繁忙興奮的工作沖淡了。那陣偶發的情緒當然不會給我的生活帶來任何改變,而那晚跟駱駝的談心,也是我倆最後一次以那樣的方式談話了。在那之後,我再也沒有過回到從前日子的感覺了。我說過我不是個會戀舊的人,舊地重遊婆婆媽媽那一套我從來不感興趣。同樣的,對未來沒有價值的過去,我沒有理由拚命念念不忘。


 


現在心平氣和地回想起來,我跟駱駝產生無可彌補的裂痕,其他種種理由原因都還是次要的,金錢才是主要導因。沒錢的時候可以不分彼此,賺小錢的時候也可以馬馬虎虎;賺了大錢,再加上我的生命中多了一個最重要的人——妻子,而且不久以後我們就會有孩子,又分期付款買了漂亮房子,在公司里有我心血結晶的股資……對很多事的看法做法就會不一樣了。駱駝的馬虎、隨便、浪費、任性、隨興之所至的決定,件件令我越來越痛心疾首。小珮還在枕邊嘮叨,叫我把公司賬目盯得緊一點,駱駝兜攬的事太多,難保沒有走私的可能。


 


「那倒不會,駱駝不是那種人,這點我信得過他。」我心煩地說。


 


「哼,虧你混了這些年還這麼天真!」她一翻身背朝著我睡了,我卻眼睜睜看著天花板,久久無法成眠。


 


終於,我跟駱駝無可避免地正面衝突了。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四月一日愚人節,那天下午我在辦公室里正埋頭核算一筆賬,駱駝推門進來(他這從不敲門的習慣也令我討厭),眉飛色舞地說:


 


「還沒走?好極了,陪我去喝一杯,我有件大事要跟你商量!」


 


我聽到「喝一杯」就微微皺眉,因為公司上下正在盛傳董事長酷愛杯中物的程度,已經使得他幾度忘掉重要約會,或者在會議中精神無法集中了。


 


「小珮在等我回家吃飯。有什麼事就在這裡談行嗎?」


 


「好吧,等一等。」他轉身出去,很快又回來,手中拎著一瓶酒和一包花生米。


 


我假裝沒看見他自備的糧草,把身子往後一靠,交叉著雙手,如同一個幹練的商場決策者那樣等著他開口。


 


「杜光明,」駱駝開門見山地說,「我想拍電影。」


 


這傢伙已經醉了不成?我們不是每天都在拍電影嗎?


 


「我的意思是拍真正的電影,發行到大戲院去公演的電影!」


 


「這倒不是個壞主意」我說,「可是要謹慎從事,現在滿街都是拍電影的人,競爭多,虧老本的更多。我們要選個什麼樣的適當時機去投資拍部什麼樣的穩賺的電影,下次公司會議上可以提出來討論討論。」


 


「小子你少來跟我文縐縐的打官腔,」駱駝不耐煩地,「我想拍的是我肚子里早就有的一個故事,很有意思的,一定受歡迎,一定賣座——不過那還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這是我真正想乾的事,我早就想啦,可是從前他媽的沒這個條件,現在老子有錢了,公司里一切又都是現成的,你也可以幫我……」


 


我冷靜地問:「你仔細地通盤考慮過這個方案了嗎?」


 


駱駝急切地說:「杜光明,這是我好多年以來的夢想——做一個真正的導演,拍真正的電影,我自己的電影!不是替別人拍那些訂做的爛玩藝!怎麼樣,小子,我們一起來干一票吧?轟轟烈烈搞他個大的!」


 


我吁口氣,耐性地說:「駱駝,你不是在跟我開愚人節的玩笑吧?我真不能相信,你也有這個年紀了,又有這個大企業,怎麼居然還在想這種自己過癮的好玩事?」


 


「是真的很好玩呀!小子你聽我說,」駱駝的眼睛放出光來,「光是故事就精彩得不得了,聽著啊:很久以前——唉管他哪個朝代你負責去編一個——有個絕色美女,她有個小夥子情人兩個嘛愛得要死,可是她給皇帝看上啦,皇上把她強娶了去當小老婆,當然也愛得她要死啰,那個情人一氣之下就遠走江湖,遇到很多奇人奇事,幾年後你猜怎麼樣?情人出現啦,現在是個武功高強的俠客了,還會飛天鑽地的奇術,於是他闖進皇宮跟大內高手惡鬥,最後歷盡千辛萬苦,推翻了那個皇帝,奪回了心上人……」他歇口氣又說下去,「怎麼樣,精彩吧?你看,什麼都有:古裝、愛情、俠義、武打、戰爭、魔幻、驚險、鬼怪、宮廷……應有盡有!這樣的電影,你說能不他媽的轟動嗎?」


 


我聽得頭昏腦脹,直到聽了他的三字經才驚醒過來,重重地搖頭道:「駱駝,雖然有很多爛片也照樣賣錢,可是其中有他們的道理。我絕不相信你這鍋大雜燴能行得通。你想要自己玩票,我站在朋友立場奉勸你一句:別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你要找我一起,我只能說:對不起,恕不奉陪。」


 


駱駝怔了半晌,臉色漸漸黯淡下來。「這麼說,你沒興趣?」


 


「沒興趣,而且再說一遍:你最好也別冒這個險。」


 


「你小子沒這個膽?」駱駝對著瓶子喝口酒,眯著眼看我。


 


我覺得胸口有一團怒火在漸漸成形,但還是很有風度地說:「這跟膽子無關。我覺得我們現在應該全心全意投在『夢鏡』上,無謂的風險不值得冒,個人風頭更不該急著出。」


 


「一個人活著本來就該冒冒險嘛。」駱駝臉上已現出令我敏感的鄙夷之色,「你這輩子難道拍拍這種小兒科的東西就心滿意足啦?你小子難道從來沒想過自己來好好搞些個像樣的東西?」


 


我拚命壓平自己的聲音說:「駱駝,你在自說自話。那是你的想法,我可並不覺得有個像現在這樣規模的事業還叫不像樣,非得去拍部什麼電影才叫幹了像樣的事。將來『夢鏡』也許會投資商業電影,可是那會是正正規規有計劃有策略的投資,而我認為目前還不是時候。」


 


駱駝聳聳肩:「我就不信我自己不能幹。」說著扔了幾顆花生米進嘴,嚼得咔嗤亂響。


 


我覺得他的態度簡直是挑釁。「你要去自我滿足,那是你的自由,我無權過問。不過站在『夢鏡』總經理的立場,我要先跟你講明白:第一,你自組電影公司,賬目跟『夢鏡』絕對要分清楚;第二,你出去拍你自己的電影,『夢鏡』的事要先交代安排妥當,我們就當你休假去了。你身為董事長,這個榜樣要做好,如何?」


 


駱駝拿起瓶子又對嘴喝了兩口,房裡的寂靜襯得他喉嚨咕嚕咕嚕響得厲害。這時他的臉色不但沒有因為酒精而變紅,反而漸漸蒼白了。


 


「好小子,不錯不錯,真有總經理的風度呵,連我也管上了。不過你也未免太瞧扁我駱駝了,『夢鏡』不管怎麼說有一大部分是我的吧,你想我會他媽的亂來嗎?」


 


「正因為也有你的也有不是你的,才要劃分清楚。」我毫不示弱。


 


「很好,那我就去玩我的啦。」駱駝站起身來伸個懶腰,「真可惜,本來想請你擔任製片的。你不給面子,只好去他媽的算啦。」他一拐一拐走開去了,不知是我的錯覺不是,他好像跛得比以前厲害了。出門前他轉過身來道:


 


「其實嘛,嘿嘿,老實說吧,你小子他媽從怎麼捧攝影機的ABC都是老子教你的,找你做製片什麼的請你來掛個名而已,不必太當真啦!早點回家抱老婆去吧,啊?杜——總經——理!」砰一聲帶上門出去了。


 


我緊抓住椅子的扶手渾身發抖,恨不得這時兩手緊握住的是駱駝的咽喉。自從「夢鏡」成立以來,我的心中總有一個難以形容的陰影——我一直在試圖忘卻、否認、埋葬的。我幾乎成功了,我幾乎以為駱駝完全沒有當他是提拔我的「恩主」的想法,完全當我是他平等的合作夥伴!今天,他殘酷地撕裂了這件我努力編織了多年的昂貴華美的外衣,逼我重新面對那個連攝影機也不會捧的當年的自己。


 


然而我到底已經不是當年的自己了。幾年的歷煉下來,我可以冷靜地把事情想過一遍。首先我不能服輸,一定要堅持在「夢鏡」幹下去。其次,我決定不再跟駱駝正面衝突。我要守住我自己的崗位,冷眼旁觀他去做他要做的事——如果一切如我所料,他會失敗,那時我再等著他回頭來找我。


 


到那時候,我心中冷笑一聲:可就難講誰更會捧攝影機了。


 


我不能不承認駱駝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傢伙。他居然放心十足地把「夢鏡」完全交給我管,自己拍他的大電影去啦。我當然不甘示弱,存心做給他看:「夢鏡」在我杜光明一個人的領導之下,只會更好。


 


至於駱駝那邊的情況,我有第一手情報。小珮原先的一個同事現在替駱駝做劇務,小珮不時請他過來吃飯聊天,我對駱駝拍片的經過便有身臨其境之感了。


 


駱駝的電影,片名倒是很有氣魄(虧他想得出來的),叫:《傾國之戀》。女主角人選,據說駱駝對當今紅星挑來揀去都不滿意,結果是公開招考來的。小珮聽了便搖頭嘆道:


 


「這第一步棋就差了。不是紅得發紫的大明星,沒有票房吸引力呀!」


 


待我看到女主角的相片,便明白駱駝為什麼這麼做了。我雖然已經不能清楚地記起儲美秀的面貌五官,可是她那楚楚動人的纖秀清麗是令人難忘的。說老實話,當年在教堂我也動過心,只是自己太有自知之明,所以想都沒想要採取什麼行動。現在面對這張照片,腦海里立刻浮現她的倩影。啊!原來如此。


 


至於男主角,聽說先是找個性格小生,拍了一下駱駝嫌他太嫩氣,換了個性格中生,駱駝還是不滿意,總嫌人家拍不出他要求的性格來。小珮說:


 


「駱駝怎麼這麼難伺候?拍『夢鏡』的片子他不是快得很嗎?」


 


我冷笑道:「這不一樣呀!駱駝找的是他自己的影子,搞不好他只有自己上了!」


 


小珮啐道:「你的想像力也未免太豐富了!」


 


結果消息傳來:駱導演再度臨陣換將,決定自飾男主角。


 


小珮的反應是目瞪口呆,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幸災樂禍——說實話,有一陣子我還真有幾分擔心這種大雜碎爛片會爆出冷門變成大熱門,因為這年頭觀眾的品味太難講了。可是他這麼一瞎搞,多半是沒有戲唱啦。接下來我第二個反應是覺得自己實在不是個君子。


 


其後各種零零碎碎有關《傾國之戀》的大小新聞,便成為以後那半年多里我家茶餘飯後最熱門的話題:駱導演脾氣難纏,除了女主角幾乎每個工作人員都被他罵過。他的酒癮好像更大了,工作人員遲到被他罵得狗血淋頭,他自己卻有好幾回早上遲到,而且是明顯的宿醉未醒的模樣。這部電影稀奇古怪的特技鏡頭來得多,俠客武藝高強滿天亂飛,演他替身的成天被鋼索吊著做空中飛人,有一回摔傷了,他自己上,結果差點休克。還有,他自以為樣樣都通,有時候搶過攝影機就插手,攝影師氣得好幾回幾乎跟他打起來……最後也是最糟的消息是:他的成本已經早就超過預算了。


 


七八個月以後吧,多災多難的《傾國之戀》終於殺青。駱駝向「夢鏡」租用剪接和配音設備(我跟他事先講明賬要分清的話總算他聽進去了),所以我也十分清楚這方面的進度。他前後共換了三個剪接師,最後又是決定自己上。


 


事到如今,我可以百分之百肯定這是部災難片。而這時我敢發誓自己真的已經沒有幸災樂禍的心理了,一點也沒有——駱駝絕對不再會是我的勁敵、我的對手了。


 


《傾國之戀》宣布大功告成之後,駱駝在公司舉行了一個酒會,慶祝他新片的誕生,並且感謝同事們在這段時間給他的鼓勵支持云云。乾杯之後,他的秘書笑道:


 


「董事長,我們應該有榮幸先睹為快吧!」


 


眾人紛紛附和道:「對呀對呀,先放給我們看嘛!」


 


駱駝臉上煥發著的喜悅驕傲的表情我看著覺得眼熟,想了半天才忽然悟到那竟是小珮在陣痛八小時之後生下我們那個胖小娃後的表情。他好像就在等著大家提出這個要求,一疊聲「那當然、那當然」,於是決定次日在公司的試片間里放映一場。


 


我懷著複雜的心情去看,故意坐得離駱駝遠遠的。我知道無論片子比我想像中的好些或者更糟,都會使我很難面對駱駝。看到銀幕上映出駱駝的名字,我忽然想到幾年前走錯電影院的那一天。這回駱駝的名字當然是大得多,而且出現的次數也實在太多了。


 


唉,這真是個恐怖的觀影經驗。我不是沒有看過大爛片(自己每天也在拍小爛片),但這部《傾國之戀》真是爛得叫絕了。我無法決定究竟是導演,還是演員,還是編劇最爛,反正這三者都是駱駝,不發生排名先後問題。女主角好像有意跟男主角比糟,完全是個木偶,但我寧可看一個布袋戲的木偶去演還會好過些,至少不會打從心裡替一個木偶難為情。憑良心講駱駝演得很認真,尤其與女主角的愛情場面真是入戲之至;他自己滿天飛來飛去的特技也拍得滿像回事,我注意到他扮演的這位大俠不是飛在天上就是騎在馬上,很少走台步,所以如果不是特別存心的話是看不出他的跛腳的。只可惜他老兄的外型太不敢恭維,在那荒謬絕頂的劇情中像個忙碌笨拙的救火員,叫人恨不得把他從銀幕上拉下來。他一出現大家就竊竊嗤笑,銀幕上越是悲凄壯烈銀幕下壓抑不住的笑聲就越是此起彼落。我真不知道坐在後面的駱駝作何感想。


 


好不容易熬到劇終,我看看錶:片長三小時又十五分鐘。這時我才認清公司里這批傢伙是些什麼樣皮厚心黑的肉麻馬屁精。他們居然臉不紅氣不喘地紛紛朝站在門口的駱駝說:


 


「恭喜恭喜,董事長,真了不起呀!」


 


「場面宏大,可以媲美《亂世佳人》!」


 


「好曲折動人的故事,董事長真是多才多藝!」


 


「女主角真漂亮,一定一炮而紅!」


 


「……」


 


我最後一個走過他面前。我倆的目光相觸,我在他眼中看見一些陌生而複雜的東西:不確定、疑慮、渴望……它們喚起我對他許多年前一些零碎的記憶,當我們都是彷徨少年時的歲月……然而我只朝他點點頭,什麼也沒說就走出去了。


 


回到我自己的辦公室,牆上「夢鏡」的廣告海報撞入我的眼帘,我像第一次看見它一般地逐字默讀那些我親筆撰寫的廣告詞句,想到駱駝終於也不能抗拒拍一部屬於他自己的夢鏡影片的誘惑。問題是這樣的影片只該拍給自己和自己的夢中人看,而絕對不能放給全世界的人看——你的夢一旦公開,就不應該只是你自己的夢。駱駝在許多事上搞不清楚,但最糟的就是這點沒搞清楚。


 


《傾國之戀》的命運,果然不出我所料:沒有片商願意發行。我不能想像傲氣凌人的駱駝,求爹爹拜奶奶似的逐家求人,這對他是怎樣一種酷刑,但從他短期內就枯槁憔悴下來的面孔,也能略知他受的煎熬了。


 


啊,對了,我忘記提一件事:聽說片子拍到一大半時,女主角就搬進駱駝的公寓跟他同居了。可是等到事實證明全世界不會有任何一家戲院願意上映這部片子,而駱駝這輩子大概也不可能再拍一部「大」片子了,女主角(她的本名我始終沒弄清楚,只知道駱駝給她取的藝名叫楚秀)就悄悄搬了出去,還順手取走一些輕便的紀念品作為這些個月以來時間上和其他方面損失的補償。


 


故事講到這裡,本來也該結束了。如果人生能像我們拍的那些戲,想在哪裡叫切哪裡叫停就可以靜止在那一點上該有多好。可惜拍我們真正的命運的攝影機是永遠在動的。地球永遠在轉動,我們的世界也永遠跟著時間不由自主地向前,直到有一天清晨我被電話鈴聲吵醒——


 


「杜光明先生嗎?你們公司的董事長駱偉才先生,嗯,被發現摔在你們公司大樓前面地上……已經無救了……初步調查死因是墜樓……」


 


我趕到出事現場時一切當然早已過去,地上有一些模糊的痕迹,我捂住嘴掉過頭去不許自己細看。我只覺得口乾舌燥,想吐。抬頭看看大樓,高得嚇人,像在天上搖搖晃晃。十樓上駱駝那間辦公室的窗戶大開著,像個黑洞洞的大嘴。真不能想像駱駝竟可以從那裡往下一躍……我想吐,想回家,想躺下來什麼也別管。可是面前就有一團糟的公司等著我去處理善後。世界還在轉動,生命的攝影鏡頭還在動,沒有人能叫:「CUT!」


 



 


駱駝沒有留下任何遺書遺言,所以警方曾懷疑過他殺的可能性。但根據所有熟識他的人提供的線索,終於斷定還是自殺的成分最大。我去探望駱駝的老媽,可憐她已經傷心得神智不清了。誰也不要他那箱《傾國之戀》的影片,我便做了一個錄影帶拷貝隨駱駝下葬,影片本身我決定替他保存著。這就算咱倆朋友一場,我揣摩他的心意替他做的最後一件事吧。


 


至於我怎麼離開了「夢鏡「呢?很簡單。《傾國之戀》傾光了駱駝所有的積蓄,他便用他「夢鏡」的股資作抵押,向一家金融企業貸款。駱駝死了,除了那箱沒人要的影片什麼也沒留下來,債主就來接收「夢鏡」啦。我二話不說,提出我的股金離開了公司。以後那裡發生了什麼事我一概不知也不想知道,只聽說不久以後「夢鏡」也成了歷史。


 


我用手邊的錢駕輕就熟開了家廣告公司,生意也是好得不得了。我一心想要「夢鏡」成為過去,可是我發現廣告公司其實跟「夢鏡」是一類的——也是造夢,瞧,用某某牌子的洗髮精,青春美貌友誼愛情魅力前途……都隨之而來,都是你的了。喝某某牌子的果汁,健康活力智慧人緣事業好運……也都是你的了。只不過這些沒有經過你的挑選,是我們強銷給你的速成夢。


 


有時我會傻想:駱駝去的時候兩手空空,只有掌心八顆厚繭,算不上是財主,還是可以進天國的。他老兄在天上看著地上的我成天像孫子一樣地忙死忙活,賺那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錢,一定覺得好笑。不過他到了天上,該有修養得多,嘴裡也該乾淨些了。他應該不會寂寞了,有老劉作伴。老劉更不會寂寞,他早就跟他的老娘和媳婦兒團圓啦。還有,駱駝背上該會長出一對潔白的翅膀了吧?「飛駝」的美夢,終於可以實現了。


 


——選自《中華文學大系·小說卷》/台灣九歌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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