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教師的心聲——《詩經·子衿》
子衿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縱我不往，
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
悠悠我思。
縱我不往，
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
在城闕兮。
一日不見，
如三月兮。
現在的《詩經》研究，一般認為這是一首愛情詩，是戀愛中的女子思念男子而作。
我們一讀，似乎的確是這個味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見，如三月兮」。然而，作為愛情詩，這首詩與詩經中許多愛情詩比較，實在是不耐讀，沒韻味，充其量只是一首朋友圈級別的小品，也沒有什麼義理可言。
這首詩在唐以前，大家都認為是講學校裡面的事，認為是學校荒廢后，在校生想著輟學的同學而作，這樣解釋，是大體符合詩小序的。然而反覆誦讀這一首，我倒覺得，與其說詩作者是位年輕士子，更像是一位年邁的老師，嚴格說起來，是學校里老師因為學生不來上課，在生學生的悶氣，滿腹埋怨，但又不能去叫學生們來上課。
咱們知道了這幾個說法，還是先體會詩的內容。
《詩》序：「子衿，刺學校廢也。」這是詩的主旨。為什麼學校廢？「亂世則學校不修」。學校荒廢，是因為世道變亂了。
先說學校。當時春秋時期有學校么？有，在中國，學校很早就有了。現在一說世界上最早的大學，一般都會說是摩洛哥的卡魯因大學，但是這肯定是不對的——全世界最早的大學，至少在中國舜帝的時期就有了。當時卿大夫退休後叫「國老」，他們退休之後，就會去守糧倉，一個閑差，相當於進了養老院、敬老院。但這些老人受過良好系統的教育，知書達理；又有一生的從政經歷，經驗豐富。所以在守糧倉的時候兼負一個責任：給年輕人講學問。於是舜就把同時又是養老院又是教學場所的糧倉，命名為「庠」，就是中國最早的學校。庠分為兩個，上庠和下庠，上庠就是大學，十五歲以上的孩子去讀；下庠就是小學，八歲到十五歲的孩子去讀。上庠的老師是「國老」，是退休的高級公務員；下庠的老師是「庶老」，就是普通的老年士人。
學校安排非常合理。自從舜開設了庠以後，夏商周三代分別都有自己的大學，夏的時候叫「校」，商的時候叫「序」，周朝的時候覆古仍叫「庠」，都是國立大學。三代封建，天子之外的諸侯各國，都有自己的大學，相當於省級大學。後來漢朝的大學叫太學，裡面設置了助教、教授、博士、祭酒，那時候博士比教授高，詩經博士、易經博士、尚書博士等等，都是相關研究領域的權威。之後在中國歷史上，太學延續了好幾千年，後來又有私立的大學——書院出現。但是，也可以說孔子講學就應該相當於私立大學了，三千弟子的流動大學。
西洋式的大學，都是很後來的事情了。其實，中國傳統的書院制度，比現代西洋式的大學要有很多優勢，當初西洋式學校制度剛進入中國的時候，很多學人並不適應，像熊十力先生，剛到北京大學去教書，一看，說「師生蟻聚一堂」，這可怎麼能教書？！彼此沒啥關係，就像菜市場買菜一樣，沒法講。現在也是，一個老師，輪著去一班、二班講課，不太好。聽說美國現在實行一個老師守著一個教室，學生輪著去各個老師那兒聽課。我覺著這種方式還有點合乎道義。
這首詩的作者，就應該是鄭國的國立大學的老師。
刺學校廢，有學校，但是學校荒廢了。為什麼荒廢呢？學過前面幾首詩，我們知道鄭國當時情況不妙，國君兄弟之間都互相殘殺，可想老百姓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這種狀況下，學校吸引不了大家的注意力，都覺得上學沒必要了。
下面解讀這首詩。
青青子衿，
青，青色，古時色分五種，青色的範圍很大，但凡青綠的顏色都叫青。而且青色衣服有特殊的意義，在古時，父母健在時子女才可以穿青色。學校士子們大多穿青色衣服，跟現在的孩子穿校服差不多。
子，對男子的稱謂。衿，衣領子。現在有些家長給孩子取名叫「子衿」，感覺頗為詩意、高雅，其實子衿就是「你的衣服領子」，並不詩意。
悠悠我心。
悠悠，綿長無盡之貌。因為學校荒廢了，學生都走了，只有詩人，這個老先生，還坐在教室里，但是只能在腦海里想像，教室裡面坐滿了青色衣領的學生。一句詩流露老先生對學生的無限牽掛。為什麼老先生想到的是學生的衣領子而不是學生的臉呢？老師想到的是學生們，而不是哪一位學生，可是現在所有的學生都走了，其心更是悠悠沉痛。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寧，難道。嗣，續。音，音訊。縱然我能不去找你們回來念書，你們這些年輕人，難道就要跟我斷了聯繫么？可能這些學生剛走的時候，還隔三差五回來一趟，來看看老師，可是慢慢地也就都不再來了。「寧」字很有一種感情在裡面，既有責備的意思，又有痛心的意思，甚至還有對孩子們的愛意在裡面——我教了你們這麼久，你們就「寧」、就難道不再跟我聯繫了？
我們看張藝謀電影《一個都不能少》，裡面的老師多負責，哪個孩子不來上學就去他家找。我們詩裡面這位老先生，為什麼就不能去把學生們一個個叫回來呢？須知按古禮，是「禮聞來學，不聞往教。」（《禮記.曲禮》）只能學生來學，不能老師去教學生。師道尊嚴，老師必須架子大，所以「國學輔導家教」應該是沒有的。中國人自古對老師是極尊敬的，我們中國的聖人也不是神之子、大力士，就是一名老師。
我們尊敬老師，不止是尊敬作為老師的那個人，其根源還是尊敬學問本身，但學問又不會虛懸，需要老師來教。韓子《師說》講「師之所存，道之所存」，就是說道在老師身上，尊敬學問就必須尊敬老師——因為重道，所以尊師；只有尊師，才是重道。所以，亞里士多德說「我愛我師，但我更愛真理」，味道就很不好。愛真理，不影響同時愛老師，老師錯了就可以不愛老師了么？好像要跟老師決裂一樣，而且是把自己放在一個很高的、道義的角度來跟老師決裂，這個心思不太好。西洋人很多師弟子決裂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都是打著「我愛我師，但我更愛真理」這個旗號，這種文化很不好。
青青子佩，
佩，玉佩，或拴玉佩的帶子。在「鑽石恆久遠」之前，中國人喜歡玉，不喜歡鑽石這種經過切割、各種反光的物件，就像穿衣服，古人總會在太亮的衣服外面罩一套衣服，免得太閃耀。「玉，石之美者。」玉是石頭的精華處，溫潤不張揚，堅硬又潔白，就像君子含蓄、堅韌、純潔。佩玉有聲鳴，又可以提醒君子時刻自省。年輕的讀書人各自都佩了一塊玉，玉就象徵著君子，你們來學校，本來是要學著做君子的，但是現在國家風氣壞了，你們怎麼也被風俗流敗勾走了？說想念你們的佩，還是在想念學生，又隱含著一種道德上的擔心。
悠悠我思。
思，是用心去思，前面「悠悠我心」這個心也在思，換了個字，意思是一樣的。教書先生在空蕩蕩的教室裡面走來走去，可能有的學生把掛著佩玉的校服落在教室了，老先生真是觸景生情，看到什麼都難過。老先生看到的想到的都是學生的校服、佩玉，並沒有特別想念某一個具體的學生，他跟學生的私交可能並不深，那為什麼還這麼難過？他難過、他擔憂的是學問的傳承，文化危險了。講授道義的學校大家都不來了，將來怎麼辦，文化、學問怎麼傳承？老先生守著禮，年輕人又不肯來，這是一種極深的、對文化失落的擔憂。中國歷史上擔憂文化失傳的學人很多，剛才講到的熊十力先生，文革開始之初，給國家主席寫了很多信、找陳毅哭訴，說你們怎麼能夠如此革文化的命，最後當然是無所出路，八十多的老人身上穿著棉襖、系著根麻繩，跌跌撞撞到處走，口裡念著「中國文化亡了」，在痛心疾呼中度過人生的最後歲月。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我縱然不去，你們難道就不來了？古時學費很便宜，孔子時收弟子，十條幹肉就可以入學。現在是大家都不來學，都出去玩去了。
還是一個不往教的道理。「蒙，亨。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再三瀆，瀆則不告。利貞。」（《周易.蒙卦》）蒙卦是專門講教育的一卦，不是我求著你們這些蒙昧的孩子來學，應該是你們這些蒙昧的孩子們求著我來教，要不就不要談教育，這個很重要。現在，我們往往是各種求著、激勵著孩子去學習，這樣其實都是事倍功半。中國人講教育，永遠是讓你追著我學。好東西有的是，但是你不拿出十足的誠意，都不給你。第一次占卜，會告訴你未來會發生什麼，再三去占卜同一件事，就是褻瀆，瀆則不告——占卜也是同一個道理，占卜是人問天，教育是人問老師，老師告訴你真相，天也告訴你真相，同一個前提就是誠。不能褻瀆告訴你真相的那個存在，要拿出你十足的誠意。這是教育的大綱領。
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論語》）
快要搞懂一個問題了，就是卡在那兒，急的臉紅脖子粗，這個時候，輕輕地點一下，你一下就通了，這種通，跟別人直接告訴你的那種知識就不一樣，這個是全身心地真懂。無聊瞎問，肯定不告訴你。大體已經明白了，但是就是說不出來，找不到那句話，自己都跟自己生氣了，這時候再輕輕點一下，你一下就說出來了，這個懂是一種豁然貫通的真懂——這是孔子教人的風格。隅就是角，舉一個角你不知道那三個角，這就是還沒準備好，我就不再跟你講了。現在的好老師，你不懂我再跟你細細講、講到你懂為止，孔子不是這樣的。不能舉一反三，那就說明你對道理的理解還不夠，這時候要是再教別的，就會鼓勵學生亂猜亂想把知識不當回事，那是在害你。中國傳統教育，總是用一種美妙的誘惑讓你時刻充滿興趣、不斷去鑽研，而不會像現在這種填鴨式的灌輸。《周易》、《禮記》、《論語》都是這麼說。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
孩子們都去城闕了，城裡面或是街頭巷尾，去「挑」去「達」了。挑，輕佻的樣子，或蹦蹦跳跳的樣子。達，放肆的樣子。孩子們在城闕撒歡地玩呢，在城樓上趴著往下看來往的行人，看著熱鬧好玩，一說闕是現在所謂的牌樓，一個街區的入口，總之都在城裡悠悠蕩蕩，孩子們不上學，但是並沒有幹什麼正事。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不見這些學生一天，就好像三個月沒看到學生一樣。是老師思念學生么？又不是。孔穎達疏：「禮樂不可一日廢。」在學校學的是禮樂，但是荒廢一天，可能三個月都補不上。這個說的不止是知識，知識學了多少就是多少，但是修養不能這麼說，剛涵泳出一點氣象，一天不上學，功力就倒退三個月。孟子講浩然之氣，要集義，每天都做正當的事情，慢慢養起來，而一旦放縱，之前養的全都渙散掉了。吹大一個球要一分鐘，讓它漏氣只需要一秒鐘。養成一個好的習慣很難，但是一旦放縱，很容易就沒了。孩子們小，難於體會學問的意義，但是還是不忍心看到孩子剛有點好的苗頭、還沒等積累疊高見到好的東西、一放縱又沒了。
我們現在在這兒學詩經也是，我每次備課都是充滿敬意，雖然我教的不好，各位也有認為自己文憑差的，但是我們要知道，我們學的是天底下最好、最正大的學問。各位學了這麼多詩，總是能夠在詩裡面感受到正大的氣象，不一定學一些高等數學、量子力學那些技能上的學問才是有文化。最好的學問就是關於人情、關於人心、關於人性的學問。
TAG:儒家人文學 |
※那些留守兒童的心聲
※劍靈投影寺院 來自洪門弟子的真正心聲
※言為心聲書為心畫——著名學者、書法家姜洪講述習書心得
※教師節眾明星齊感恩自己的老師，謝楠的話才是所有家長的心聲
※秦宇子新歌《小傘花》寄託鄉愁 吟唱漂泊遊子心聲
※劉德華獻聲《追龍》重唱「浪子心聲」
※劉德華重新演繹《浪子心聲》 為新片《追龍》助力
※郭晶：書為心聲，字為心畫！
※《我們的愛》熱播 童蕾演技炸裂坦言角色心聲
※教師節，廣大教師們其實不想要，說出教師們心聲
※香港街頭藝人演唱《浪子心聲》這聲音不上中國好聲音
※蔡英文今說出大陸心聲：守護國土、一寸不讓
※感念的心聲
※今天教師節，泉州這些教育工作者的心聲感動泉州！向恩師致敬！
※當教師這件幸福的小事，21 位教師心聲留言選登
※楊冪黃子韜《談判官》發布情場心聲
※《雄獅》發布宣傳曲MV 趙雷《家鄉》唱出千萬遊子尋根心聲
※第二季《中國新歌聲》錄製現場，導師陳奕迅袒露心聲
※貓咪老師：一個胖子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