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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生活沒有出口

摘要長長的靜默,她閉上了眼睛。接著丁零哐啷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本文摘自《一個人的麵包屑生活》,[美]安娜·昆德蘭 著 董莉莉 譯,重慶出版社,2016年6月



凌晨兩點過一點兒,一聲槍響將麗貝卡·溫特從夢中驚醒,她立刻從床上坐起。

好吧,確切來說,她並不知道當時到底幾點。自從她搬到這座位於山腰凹地的破爛農舍以後,花了兩天時間才發現廚房地板上有煩人的空鼓,通往後院的一個台階搖搖晃晃,而整間卧室一個插座都沒有。她站在那裡轉了一圈,手裡拿的舊鬧鐘指針徒勞地走著,就好像某種魔法,上幾圈或是罵上幾句,它就能找到個地方插上充電一樣。正如彼時麗貝卡生活中的許多事物,這鬧鐘跟了她太久,早過了當初流行或有用的時候。



她的生活沒有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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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她也奇怪自己怎麼就沒弄個用電池的夜光電子鐘,這種東西便宜得很,從鎮上往北開半小時,高速路旁邊那家顯眼的沃爾瑪里就有。但那是後話了。


至於這聲槍響:麗貝卡·溫特對槍聲到底聽起來什麼樣其實一無所知。她從小到大幾乎就沒出過紐約,住在曼哈頓西區,去長島海邊度假,偶爾去普羅旺斯或托斯卡納來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她身邊的人假期都是這麼過的。每個人都一直在聊這些地方有多美輪美奐,海灘有多美不勝收,葡萄園有多嘆為觀止。美輪美奐,他們把這個詞卷在嘴裡品咂一番,她丈夫彼得品第一口葡萄酒時也是這個樣子,他總裝得很懂酒,偶爾還會退瓶酒以示自己是個行家。


她從小就覺得自己的家名不副實,因為只有爸爸媽媽和她這一個獨生女。而且一家人去旅行時總是不愉快。她父母對任何原生態的東西都神經兮兮。她母親對蟲子的恐懼已經達到了病態的程度,總是喊門衛來處理蜘蛛或從公園頑強潛入屋內的蜜蜂。她父親對好多種花粉過敏,從三月一直到十月都帶著一條特別大的手絹,活像對他的鼻竇投降的白旗。


當然從中央公園西大道、河濱大道或百老匯確實會不時傳來異響,也會有人問,那是槍聲嗎?尤其是在麗貝卡大學畢業後的那段時間,那些從來不會想到搬去別處生活的人都覺得這座城市又亂又臟,快要不能住了。但到最後大家都會認為聲音是汽車逆火引起的,或是摔瓶子聲,或是大樓地下室堆垃圾的地方的摔門聲。


總是真的,無一例外。

然而此刻,在這間沒有插座的房間里,麗貝卡僵直地坐在床上,幾乎可以肯定那是槍聲。她努力地想看清表上的時間,但她的金錶又小又扁,跟枚過時的錢幣一樣。這塊表是她父母在她結婚時送她的,彷彿她結婚等同於某種形式的退休。表的背面刻著R.W.S,雖然麗貝卡從未隨過夫姓,但她母親說這就是她名字的新字母組合。無論如何,她還是對這塊表眷戀有加,因為表是她父親選的,他給她的時候開心得不得了。她剛把表從紅木盒子里取出來,他就說:「漂亮吧!」「不防水。」她母親加了一句。


光線好的時候這表上的時間都很難看清楚,更別提現在了:屋子周圍一圈密密匝匝的大松樹,濕熱的五月夜晚烏雲低垂,暴風雨壓頂。屋裡黑得簡直伸手不見五指。麗貝卡把手伸到面前,只見略略發白。她能看見手,不過也只是勉強可辨。



她的生活沒有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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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睡不熟,因為這床很怪,中間有個深坑,就跟路邊的排水井一樣,每次她翻身都會掉進去。麗貝卡還是不知道農舍所在的路的名稱。547號里程碑右拐第二個。她就知道這麼多。還有車道經過泵房。泵房是抽什麼的?當她開車進來的時候大聲問過。沒回應。


住在連街道名都不知道的房子里的人是誰?只在網上看了修過的照片就搬來這裡的人是誰?這讓她想起有一次當她等著和一位畫冊編輯共進午餐時,聽到隔壁桌的女人對朋友說:「你進來後,在吧台根本認不出他們,因為他們跟自己放網上的照片一點都不像。」女人說:「不像。一點,都,不像。」這農舍就是網上交友的房地產版本,靠謊言撐得高高的,然後一路急轉直下真相大白。不然就認命。「我們在這兒好快活。」房東在一封郵件里說,還附上了兩個男人在一棵大樹前勾肩搭背的照片。他們在這兒好快活,後來他們走了,把所有能用的傢具都帶走了,再在救世軍二手店裡找了點七零八落的東西湊數。


作為土生土長的紐約人,麗貝卡覺得她像是被臭蟲咬了。


她翻了個身,掉進了床墊的坑裡。那聲槍響只是記憶,也許只是幻聽。現在安靜了,有什麼味兒。味兒太多了。霉味兒,濕布味兒,踩爛的植物味兒。還有滴水板上玻璃碗里香蕉的味兒。還有一絲味兒可能是臭鼬,或臭菘的。她曾經在後院深深地吸了口氣,空氣聞起來就像是她身邊的整個森林在一寸寸地爛掉。

她很響地吸了吸鼻子,或者說要是有人在聽的話聲音是挺響的。不過麗貝卡只有一個人。她對自己說,真沒想到槍聲沒讓她更害怕。其實她嚇壞了,哪怕理智不配合,但她的身體卻承認了害怕,就跟她離婚後雖然自認過得很好,卻開始背痛一樣。她沒穿睡裙,而是穿了一件紀念紐約歷史協會舉辦的銀版照相展的舊T恤和一條很舊的棉襯褲。毛毯下她的腿像拐杖一樣又僵又硬。鄉下的安靜讓人緊張,至少她沒覺得讓人平靜,更像用遙控器按下靜音鍵的電視給人的那種感覺。空洞。她的手機在屋裡沒信號。電腦也不能用。她犯了個可怕的錯誤。


早在聽到所謂的槍響前她就這麼想了,接著頭頂上的異響又隨之而來。


聽上去就像輕軌列車在高速轉彎。又像一抽屜很重的銀器被一下子倒進大鐵桶。還像堆得亂七八糟的櫥櫃門意外打開後丁零哐啷的聲音。本傑明以前喜歡坐在地板上玩各種蓋子。她老公就會冷冰冰地問:「你確定這些東西都徹底洗乾淨了嗎?」彼得是英國人。他說話總是冷冰冰的。他從來沒有主動提過要洗蓋子,而麗貝卡也從沒想過要提醒他一下。她像她父親,只要相安無事怎麼都行。


頭頂上列車或銀器或鍋碗瓢盆或其他什麼東西哐啷一聲,又一聲。味道越發重了。儘管不大方便,麗貝卡還是坐得更直了些,朝上望著天花板。感覺天花板會朝她劈頭蓋臉地砸下來,跟暴風雪一樣蓋她一身石灰和板條。小木屋的廣告上還說什麼「配套齊全」。呵。兩間卧室,就一床毯子,還不是床好毯子。


這麼多人偏偏就她被那套照片迷了心竅,沒一張是廚房和浴室的,兩張快照都是風景照。照片里樹木朦朧,溪流蜿蜒,其實這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風景又不能用來睡覺、洗熱水澡,或者煮咖啡。這幾件事兒這破房子一件也幹不了。配套齊全。配套了四把叉子。


這不是槍聲。把白天的事兒過了一遍,她突然反應了過來。她以為自己睡得不沉,其實不然,否則她不會連上面出了什麼事都不知道。她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只能儘可能地還原一下情況。先是槓桿被觸發,捕鼠器啪的一聲合上了,聽上去就像一聲槍響。現在是一頭憤怒的小動物在捕鼠器里團團轉的聲音,鐵籠子就跟遊樂場里的過山車一樣轉來轉去。嘭嘭嘭。終於她確定自己把事情理順了。至於味道,她就想不出來了。她輕呼一聲,半是禱告,半是咒罵。


刺啦刺啦刺啦。一開始是這樣的聲音。「我閣樓上有什麼東西。」她告訴鎮里的滅蟲人,但他正忙著消殺養老院里的虱子,(虛驚一場:不過是一個女人床單上粘了只被拍扁的吸飽了血的蚊子,她侄女大驚小怪了一番。)便讓麗貝卡打電話找屋頂工。「要是你閣樓上有東西,那是因為有洞它才進得來。」滅蟲人說。他穿的T恤上面印著「別煩我」,只不過「煩」的位置畫了一隻蟲子,沒印字。「我把它搞出來也沒用,你怎麼都得找人來把洞堵上。」


「我閣樓上有什麼東西。」她告訴屋頂工。夕陽蹣跚,他站在金屬梯子上,手裡拿把小手電筒。「要我幫你扶梯子嗎?」麗貝卡問。「我在梯子上的時間比在地上多。」他說,把手電筒換了個手,「過道那裡有口子嗎?」


「什麼?」麗貝卡問。


「呃,現在有兩個問題。」當他通過走廊的換氣孔從閣樓的管線槽隙里出來時說,「一來那裡住了只浣熊。二來它有方便的出入口。防水板一頭有個大洞。它從後面的松樹上爬上來,再從洞里鑽進來。它應該還沒找到從閣樓下到屋子裡的路。沒撇條,對吧?」


「應該沒有。」麗貝卡含糊地說。屋頂工的話聽上去玄之又玄。防水板究竟是什麼?那個撇條她根據前言後語能猜個大概。一想到有隻浣熊住在上面真是讓人心煩得不得了。


「哦,有的話你會知道的。」屋頂工說。麗貝卡記不得他的名字。他身材魁梧,一頭金髮,皮膚紅通通的,睫毛和眉毛髮色都很淡,淡得幾乎看不見。當他低頭把手電筒放回工具包時,能看到他頭頂粉色的發縫線。滅蟲人推薦的他。「屋頂工都是樑上功夫。」他是這麼說的。顯然這個人並不是梁上君子。


他從背包中一個摔得不像樣子的金屬盒裡拿出一張名片。麗貝卡覺得不給他的手拍張照真是太對不起它們了。這雙手手背上有淺色汗毛,到處是疤——小的條狀的,大的圈狀的,還有一條粗粗的粉色疤痕像蛇一樣爬在他手掌一側。他的左手食指最上面的一個指節沒有了。在黑白照片里這些疤會更加鮮明,麗貝卡明白,汗毛會有一種微微的交叉影線效果。


「貝氏屋頂修理,」名片上印著,「家族企業,源自1934。」父傳子,子傳孫。總有一天這個男人會老得爬不了梯子,會有一個年輕的金髮小夥子代替他來檢查防水板。那時候她早就不在了。也許下個月她就不在了。她把城裡的公寓租出去一年,這間農舍也簽了一年的租房合同。她嘆了口氣,合上眼睛。一張不舒服的床,一間沒有插頭的房間,頭上還有隻浣熊。她完全可以去舊金山、西雅圖、芝加哥的哪個學校搞個客座的教職。這樣一來要操心什麼防水板的就是別人了。


「給我一分鐘。」屋頂工邊說邊打開了自己卡車的後備廂。


他用了她一個香蕉放籠子里做餌。他本來想用花生醬,但她屋裡沒有。冰箱里只有奶油乾酪、兩個她從城裡買來的百吉餅(現在已經硬得跟食品工藝品一樣了)、六罐裝的健怡可樂、白斬雞和一些萵苣。在食品儲藏室里有罐裝的湯和金槍魚,還有半截麵包,最外面一片邊上長出了薄霜一樣的黴菌。她想她得去找家超市了,與此同時他把帶餌的捕鼠器放進了閣樓。


捕鼠器,她現在想到了。一片黑暗中她抬頭盯著天花板。頭頂上丁零哐啷的聲音沒了,接著又有了。紋絲不動的黑暗中,她躺在床上,想知道幾點了,現在起床是不是太早了。(2:08,這個點起床太早了。)屋頂工的名片在櫥柜上,旁邊是一份購物清單:開瓶器、剪刀、垃圾袋、義大利面。他說過要是覺得捕鼠器被觸發了就打電話給他。「我怎麼知道呢?」她問。「到時你就知道了。」他說。他說對了。捕鼠器在她的肌肉里、神經里、指尖里、腳底板里跳個不停。房子里只有黑暗、氣味和一隻被困在捕鼠器里從閣樓一頭碾到另一頭的浣熊。


搞不好屋頂工早料到了這一切,因為當時他看著她加了一句:「知道嗎?我明早會過來看一下,萬一我們今晚就把它逮住了呢?希望別是一隻母的還帶了兩隻小崽子。」


屋頂工的名字是喬嗎?


長長的靜默,她閉上了眼睛。接著丁零哐啷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現在聽起來像是從客廳那邊傳來的。我怎麼落到這個地步?麗貝卡想,我到底怎麼落到這個地步?



圖書簡介




她的生活沒有出口


《一個人的麵包屑生活》,[美]安娜·昆德蘭 著 董莉莉 譯,重慶出版社,2016.6



「一天開始於一間茶室。一封封E-mail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她背上相機,跋涉于山野,尋找拍攝值得想值得品值得看的素材。這裡有清新可愛的空氣、草地花朵和濕潤泥土的氣息,有春日簽名一般的芬芳,也有聞上去有些腐爛的森林味道。城市氣喘吁吁的節奏讓位給某種更緩更慢的東西。」


從一幕幕樸素真實的生活場景到一幅幅流淌藝術氣息的黑白攝影作品,從散發誘惑紅酒芬芳的浮華世界到鐵皮屋頂下的簡約人生……


紐約攝影師麗貝卡的世界曾經無比璀璨,眼下卻似等待隕落的寂寞流星般黯淡。過往就像琥珀一般將她困住,而一個人的麵包屑生活令她真正領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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