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有一只离家出走的猫

寵物 08-20

那年，有一只离家出走的猫

我的猫离家出走了。

之所以确定是离家出走，而不是丢失，是因为在它离开之前我们有过一次详谈。

那个时候我刚刚失业，下一份工作还没有着落，暂时也没有想要工作的打算，但存款却已经花得八九不离十，眼见着就快要捉襟见肘。为了解闷，我开始酗酒，买那种很便宜的白酒，十几块一大瓶，味道辛辣、刺鼻，到处都透着一股廉价的气息。

我的猫有一天终于不耐烦地走近我，问：「你为什么总是在喝酒？」

我也并不瞒它，直接说：「因为不开心。」

「为什么？」

「不知道，只是觉得生活没什么趣味。」我说。

它眯起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似乎很是不屑，半晌才说：「你们人类真无聊。」

「可不是吗。」

「我的意思是说，明明不喜欢眼前的生活，却不肯改变，只知道抱怨，这有什么用呢？有时候我真想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会发明酒这种东西，除了让自己沉浸在幻觉之中还有别的作用吗？醉了睡一觉，醒来日子还不是一样吗？只能逃避那么一小会儿，真是一点意义都没有。」

它空前的严厉，句句戳在了我的心上，可是我还是忍不住狡辩道：「能逃避那么一小会儿已经很不容易了。」

「你就逃避好了。」它轻蔑地斜睨了我一眼，接着抬起下巴走了——它一向如此，是只冷酷且骄傲的猫，如今我已经很难想象当初它也曾是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小猫，楚楚可怜地在草丛中叫唤，又下着雨，非常的凄凉。我把它抱回家，给它洗了个热水澡，喂它牛奶，原本等过几天就送人的，但那阵子工作很忙，一直抽不出空来，为此又不得不买了猫砂、猫粮、以及猫玩具。等终于闲下来的时候准备在网上发帖，才发现已经习惯它的存在了，思索良久，终于还是决定留下了它。

那之后我们就开始了相安无事的生活，虽然同在一个房间生活，却一点感情都没有。白天我上班的时候它就在家里看电视，晚上我下班回来不是忙家务就是对着电脑玩游戏，我懒得逗它，它也不介意，只是偶尔需要我的时候才跟我说话，比如说：「我不太喜欢这个牌子的猫砂，下次可以换回之前那一种吗？」

作为一只猫，它的脾气相当的坏，挑剔、刻薄、懒惰，可是同时，它也充满了智慧。大概是电视看多了吧，它讲起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时不时就教训我说：「喂！你也老大不小了吧？能不能成熟一点啊？」

我看着它，叹气，偶尔心烦了才朝它大呼小叫：「闭上你的嘴巴！你忘了你是靠着谁才活下来的？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它眯起眼睛，用一种简直是同情的目光看着我，什么也不说，但已经足够挑衅。我朝它丢了一个枕头过去，它躲开，跳到书架上继续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当然我可以费尽心思地把它捉住，但何必呢？连我自己都想，我还没有沦落到要跟一只猫打架的地步吧？

它不喜欢我，所以对于离家出走这件事，我一点都不意外。

但，谁能想到它还带了一只狗一起走了呢？

二

狗是邻居家的，名叫奇奇，是一只泰迪，个头跟我的猫差不多大，总是吐着舌头蹦来蹦去，一脸蠢相。

我也不喜欢它的主人，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孩儿，同样一脸蠢相，大眼睛，白皮肤，是时下女孩子喜欢的那种纯良无害的长相，穿衣也颇为时髦，我时常能看到他晾在阳台上的衣服，AlexanderWang、Y-3、MarcJacobs……哼，轻浮！

我们这栋公寓楼的布局很奇怪，每两间公寓共用一个阳台，虽然中间有个矮矮的围墙隔着，但还是很容易看到隔壁家的状况。我的猫和他的狗就是这样混熟的，我的猫总是站在矮墙上高高在上地逗着隔壁家的狗，它也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一个球，上面绑着一根绳子，我的猫抓着绳子往下丢，那只狗就跳来跳去的叫唤，像个二百五。

我的邻居却一点都不介意，偶尔我们在阳台遇到，他还笑眯眯地说：「你的猫真聪明啊！」

所以他的狗走失后他第一时间就找到了我，大力地拍着我的门，我打开，看到他一脸愤怒地说：「我的狗被你的猫一起带走了！」

「你怎么证明就是我的猫带走了你的狗？」

「奇奇那么笨，自己一个哪里也去不了！再说它胆子小得很，根本不敢离开家，一定是你的猫怂恿的！」

他暴躁而焦急，看起来就像一只要跟人决斗的刺猬一般。我抬头看着他，第一次距离这么近，才发现他比我想象中还高一点儿，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深蓝色的短裤，十分清爽。我转身走进房间道：「进来吧。」

然后去厨房拿了一罐啤酒递给他，他打开，喝了一口才平静了下来，有些忧愁地说：「奇奇是我前女友的狗，要是知道它不见了她肯定要恨我一辈子的。」

「前女友？」我翻了个白眼：「都前女友了还在意这些干嘛？」

「我准备重新把她追回来的！」他激动地说。

我再次翻了个白眼，这人到底有没有二十岁？怎么就像个七岁的小孩儿一样？

他这才打量起我的房间来，半天才说：「你可真够宅的！」

一个人的房间总是很容易出卖他的生活习惯，我的房间就是一个典型的宅女的房间，衣服到处乱丢着，茶几上堆满了吃了一半的外卖、没有洗的杯子、空的饮料罐、以及乱七八糟的零钱。我猜他真正想说的是我可真够邋遢的，可是我连装模作样尴尬或害羞一下的心思都没有，喝了一大口饼啤酒，任由自己陷入沙发中，无视房间凌乱同时有个陌生异性做客的事实。

他说：「你这个样子你男朋友也不生气的啊？」

「我没有男朋友。」

「哇！」他一脸惊奇，像是看到了什么怪物一般。

这一次我在内心深处翻了一个此生最巨大的白眼，心想，他跟他的狗真是如出一辙。

三

可是我跟我的猫却一点都不像，虽然我们一样的懒惰、自私，堕落的姿态却各有不同。我像是不小心走进了沼泽的人，知道越是挣扎越是无力，所以心甘情愿地任由自己的人生往更低处深陷，它却像是一个无欲无求的隐士，站在高处斜睨众生，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人为了叫做生活的这个东西营营役役、摸打滚爬。

这样的一只猫如果离家出走的话会去哪里呢？我想不通。

倘若只有它一个还好，我相信它很容易就能找到一个新的住处、新的食物，搞不好比现在过得还好。但带着一只智商为零的狗就不太一样了，养狗麻烦得多，不仅要解决它的衣食住行，还得陪它们玩、花时间散步才行。养狗是一件很需要耐心的事。

我想象着它们俩一前一后地走在夜色中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产生了一种相依为命的温暖。但也仅有那么一小会儿而已，之后我就倒了一杯酒猛灌下去，爬到床上睡觉去了。自从失业之后我就开始失眠，没有酒的话我根本就睡不着。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隔壁的男孩儿又在那里用力地拍着门，我打开门睡眼惺忪地看着他，他瞪了我一会儿才说：「都十一点了你还在睡觉！给你二十分钟的时间洗脸刷牙，我待会儿再过来。」

二十分钟后他是拿着食物进来的，一大杯黑咖啡，两块烤得恰到好处的面包、几片煎好的培根、一个煎蛋，一小把草莓——简直丰盛得令人发指。

「你做的？」

「嗯哼。」

我不客气地端起杯子，他托着盘子走到茶几边，手脚麻利地帮我把茶几收拾好了，才打开电脑说：「给你看看我写的启示。」

我凑过去，看到一张制作精美的海报，黑色的底，白色的字，外围有一层细细的边框，题目上写着：寻狗猫启示。

正文：爱犬奇奇于8月8日走失，成年泰迪犬，棕色，肩高28，体长30cm，体重4.5公斤……

我的天！我觉得我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他却一脸认真地说：「怎么样？你觉得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没有。」

「那把你的猫的资料和照片给我。」他指着空白处说。

「没有。」

「没有？」

「没有，」我面无表情地吃着草莓，「我不知道它的身高体重，也不知道品种，也没有照片。」

「怎么会！」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不相信有人没有自己宠物的照片一般。

我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见到什么都这么惊讶啊？你到底几岁了？」

「二十三。」他说：「可是怎么会没有照片呢？如果你们一点感情都没有的话，你为什么要养它呢？

为什么呢？我也喃喃自问。

其实我心里有答案的，可是，我不太愿意承认而已。

——我寂寞，很寂寞很寂寞。

四

我是个无比平庸的人，念书、毕业，谈过两次不咸不淡的恋爱，分手，从未被人搭过讪、从未被人求过婚、从未出过国。生活中但凡有一点小变化我都会欣喜若狂，但很遗憾的是，我的生活一点变化都没有，所有的一切都按部就班，既没有惊喜，也没有惊吓。

多了一只猫，至少会让我觉得生活跟以往有些微的不同，哪怕这种不同兵不值一提。

最后我的猫的资料全是由隔壁男孩儿填写的，他应该查了不少资料，填得挺像那么回事儿。可是话说回来，在启示上写身高体重有什么用？别人能一眼就判断出来一只猫的体重吗？我很费解。

照片处他则在网上搜了一张跟我的猫长得差不多的照片，这只猫显然可爱很多，纯真地看着镜头，像个毛球一般，不像我的猫那样总是摆着一张臭脸。

启示贴出去没几天隔壁男孩儿的前女友就来了，我听到他们在房间里大吵：「连只狗你都看不住，你到底能干什么？我不管，你要是找不到它这辈子都不要见我了！」

我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边喝着可乐边吃着薯片听他们吵架，简直像听广播剧一般。男孩儿的声音始终不大，女孩儿的声音却高亢而尖锐，不停地大叫着：「谁稀罕你跟我道歉！道歉有什么用！」

「你让我怎么能不生气！从认识你开始就这样，对什么都不上心，光是家里有钱有什么用？我能信赖你吗？能依靠你吗？」

——有钱还不算有用？厉害！

我几乎是面带微笑地享受着这个下午。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们完了！完了你懂吗？」

紧接着是「嘭」地一声，我听到高跟鞋的声音在走廊上哒哒哒地远去，不久后有气无力的敲门声响起，我打开门，看到他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千辛万苦才收起脸上的笑容，默默地递了一杯酒给他。

这一次是威士忌，他只喝了一口就被呛到了，说：「你个女孩子家家的怎么喝这种酒？」

「我喜欢。」我淡淡地喝着自己的酒。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你都听到了？」

「嗯哼。」

他叹了口气，道：「我们高中就认识了，当时是在美国，我们俩都被送去留学，远离家乡，都很孤单……」

我才不想听他倾诉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烦恼，当即就掐断了话头，道：「追她去呀！买颗钻石，越大越好，二话不说就跪下，求她原谅你，发誓这辈子都只对她一个人好，九十九朵玫瑰、烟花……总之，怎么浮夸怎么来。」

「有用吗？」他认真地问。

「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这么明显的调侃语气，他却当真了，想了很久之后终于站了起来，下定决心一般地说：「你说得对，我这就去找她！」

说完他就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诧异地发现他身上的坚定令他看起来像个大人了。

而当天晚上，我的猫就回来了。

五

隔壁的男孩儿并不在家，我听到门口有狗叫声，这才打开门，看到我的猫和那只泰迪犬一道站在门口，我的猫照例冷面无情，无视着我直接走进了房间，那只狗却喜滋滋地跑到我脚边摇尾巴，一边在我的拖鞋上蹭了半天。

我在厨房找了一根火腿肠给奇奇，他很高兴地吃完了，接着跟我的猫商量了一会儿，钻进我的猫的窝睡起觉来。这个夜晚出奇的寂静，我跟我的猫互相看着对方，最后是我输了，开口问：「去哪儿了？」

「附近逛了逛而已。」它舔了舔自己的毛，接着跳到了床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趴了下来。

「你那么脏，快下去！」

它不理我，只是打了个哈欠。

我也不想跟它纠缠下去，问：「为什么带着人家小狗一起？」

「是它自己非要跟来的，它不放心我自己跑出去。」

「哟，护花使者？」

它冷漠地看了我一眼，才别过头道：「你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

「依旧无药可救的意思？」

「嗯哼。」我又喝了一口酒，接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是被狗叫声吵醒的，我的眼睛还未睁开，已经听到隔壁大叫：「奇奇！」

我打开门，看到男孩儿和他的前女友站在门口，那女孩儿有一头顺滑的黑发，尖尖的下巴，大眼睛，漂亮得几乎可以发出光来。泰迪一见到她就扑了过去，她抱起小狗，我眼尖地看到她手上一枚硕大的钻石戒指，明亮得刺眼。她抱着小狗就是一通狂吻，也不管脏不脏，小狗也伸出舌头舔她的脸，明明是很恶心的画面，不知道为什么由他们做起来却极其的自然。漂亮的男孩子，漂亮的女孩子，可爱的小狗，这真是一幅美好的画面，只除了我，一个邋遢的、懒散的、无药可救的局外人。

所以我把门关了起来，把空间留给他们，片刻后敲门声却响了起来，男孩儿一脸兴奋地跟我说：「谢谢你！」

「不客气。」

「她答应我的求婚了，多亏了你的好主意！我们下个月就结婚，到时候我一定邀请你来参加！」

好主意？

我彻底拜服了，但也不忍心扫他的兴，千辛万苦地堆出了一个笑容道：「恭喜你！我一定去！」

鬼才会去呢！

六

就这样隔壁男孩儿搬走了，隔壁空了一阵子，我终于可以独享阳台了，于是每天都坐在那里晒太阳，任由自己像一株失去的水分的植物一样凝固成一个干巴巴的形状。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盼着能快一点天黑，这样我好去睡觉，熬过又一个无聊且乏味的日子。

我的猫闲闲地问我：「想他？」

「谁？」

「隔壁那个男孩儿。」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他并不适合你。」

「我知道。」

但，有一个人可以喜欢，生活还是会多一点点盼头。就好像沙漠中开出一朵很小的花，不用很漂亮，也不用很盛大，仅仅只是待在那里，也会让我觉得有一丝甜蜜。我甚至不需要他知道，不需要他来回应我，我想要的，无非是一点点新鲜感罢了。

这苍白的、干涸的生活。

「总是这样下去也是不行的。」我的猫说。

「我也知道。」我说。

没多久就有中介带人来看房子了，我听到隔壁的说话声，像是有预感似的走到阳台上，接着我就看到了他，一个成熟而高贵的男人，正诧异地说：「咦？阳台是两家共用的？」

他转过头来，也看到了我，目光接触的一刹那我才反应过来我还没有洗脸，身上还穿着睡衣，头发也乱糟糟的。我的脸红了，几乎像逃窜一样地跑回房间，听到我久违了的心跳声，砰砰，砰砰。

我一心盼望着那个人能搬到这里，为此我特意打扫了房间，还网购了几套漂亮的衣服和高跟鞋。我的猫像看神经病一样地看着我，问：「你怎么了？」

「你不明白的。」我说。

两天以后，那个男人出现在了走廊里，那一天我正好出门找工作，穿着崭新的衣服，还化了妆，而他正在指挥搬家工人搬东西，看到我便微笑着说：「您好，我是新搬来的，以后请多多关照。」

「欢迎！」我盯着他房间里整整齐齐堆放着的纸箱，第一个想法却是：他这么爱整齐，我们结婚以后会不会每天都吵架？

七

生活重新回到了轨道，我按时上班、按时下班，新公司很好，我之前工作的那家公司竟然上市了，以至于应聘的时候我的上司就很高看我，开了一个比我理想中还要高一些的薪水。这份薪水并不能彻底改变我的生活，却还是带来了一些看得见摸的着的好处，比如说，我终于可以请一个终点工每周来打扫卫生了；比如说，我终于可以买一些曾经买不起的牌子了。

沙漠中的小花一天比一天多，渐渐练成了一片小小的绿洲。

唯一的问题是我始终不知道该怎么跟他打招呼，自他搬来至今，我们也只是见过两次面而已，一次是他搬来那天，一次是在电梯里。他并没有像别的上班族一样穿着廉价的西装或者各自衫，而是穿着一件驼色的长袖上衣，衣摆有一圈浅浅的褶皱，非常别致。

「你家里好像很安静呢，一个人住？」他对我说。

「还有一只猫。」我问他：「你呢？」

「我只有一个人。」他说。

之后有人进来了，我们就没有再说话了。

我一直思索着怎么接近他这件事，想到了诸如故意把快递寄到他家里之类的办法，却又觉得太做作；敲坏一个灯泡请他帮忙？也不太好，显得我太无能。我甚至开始在网上搜索搭讪技巧大全，我的猫看到了，问：「喜欢那个新来的？」

「嗯。」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羞涩。

「看这些有什么用！」它地走到我面前，光明正大地伏在键盘上，老气横秋地说：「要行动啊。」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办好。」

「真笨。」它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便开始睡觉了。

第二天下班回家后我发现我的猫再次不见了，我正在找它，这时敲门声响起，我打开门，看到我的新邻居正抱着我的猫说：「呃……它跳到我家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