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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侯將相,都不過是一尾池魚,游在不同人的手心裡


王侯將相,都不過是一尾池魚,游在不同人的手心裡



王侯將相,魑魅魍魎,都不過是一尾池魚,游在不同人的手心裡。

文字丨中式精緻生活


中 式 君


為什麽司馬相如會對孀居婦人思慕,


為什麽會醉卧鄰婦膝上,

為什麽張生會切切跨越花牆?


難道正人君子不該謹避瓜田李下?


她聽說過風流才子嚮往的不過是留戀秦淮畫舫上千金一擲,


秦樓楚館中朝秦暮楚,花街柳巷裡尋歡問柳,


章台樓閣的吹簫弄玉……難得的便是片葉不沾身,尋常的便是醉生夢死時。


王侯將相,都不過是一尾池魚,游在不同人的手心裡



柳織雲去蘇家的那天,剛下過一場春雨,天異常的藍,天高雲淡,到了後面,藍的像是蒙了一層青色的紗,她坐在車裡,鬢邊插了一朵白色的絨花,車子走在阡陌縱橫的小道上,絨花就一顛一顛的在黑雲一樣的頭髮里晃悠悠的顫動。帶著咯吱咯吱的,鑲著銅釘的車軸帶動著木輪轉動。


車子的飛檐上,掛了沉甸甸的四串銅鈴,先前被滿天如織的雨絲輕輕扣響,如今雨散虹出,霧停風霽,那鈴兒還響個不停,連帶那串五彩絲線攏成一股的拴繩,都在簾外不住的輕顫跳動。


織雲挑開一角車簾,回頭看去,只見得一片道路蜿蜒,路兩邊麥苗初生,青油油的布滿田壠,車搖搖晃晃的前行,駛在微濕的泥土中,帶過兩條深深的車轍印記,在土裡碾出了積水,淺淺的布滿車轍。

馬已乏,車已老,人已倦,昏昏沉沉里,已駛出了萬水千山,金雞西斜,倦鳥歸巢,翔魚潛底,偏只有她一個,無根浮萍一般,斷線紙鳶一般,無家可歸,無枝可棲。


織雲偷眼看了一會,越發覺得慵懶。出門時給的那一身五彩霞帔,織雲可憐那些明黃的絲線勾勒出的鳳翥鸞翔,明月出海,如意牡丹,心疼的緊,生怕弄髒了,不願穿,也不敢穿,那一身粗布在身上穿慣了,倒也不怕委屈。此刻無事,她又想起空暇時對著半堵花牆月影徘徊時,時常演練的一段段唱腔,那都是每次府上請戲班的時候,一段段偷聽來的段子。


她藏在花叢旁,又或是廊柱下,看台上花旦身著層層錦緞,步步生蓮,青絲長垂,吊起的眼角,秋水點漆一般。一個運眼,勾去多少情意,檀口微啟,韶華往事,似水流年,幾多傳說,在京胡慢板鼓點唱腔里安靜遊走。


她那時偷偷的看,偷偷的聽,偷偷的學,偷偷的唱,對這寫摺子里的悲歡離合,朝代更替,心嚮往之。織雲從不曾在人前肆意唱過,唯有一回,那次她這個小丫鬟剛作完紅娘,護著小姐在一個雪夜,越過花牆,穿過梅林,沾了一身白梅香。後來小姐走了,留她一個人,她跪在夫人堂前,跪了一個天街夜色涼如水,跪了一個斜光到曉穿朱戶。夫人才啟尊口,問她:「小姐呢?」

織雲天生笨拙,她不會說,良久才在那手臂粗細的家法前開了口,不是說,而是唱,像此刻她在車裡唱的一般:「將張生,隱藏在棋盤之下……」


那時音未落而杖落,血濺起來,淚落下來,雪花在庭外從九重天下翩躚落下,落在廊前,檐上,階中,細密如聲,她苦苦數天上飄落的雪花,一朵,兩朵,三朵,身後,杖落如雨,一下,兩下,三下。那時,她差點被杖殺庭下,此刻,不過是趕車的阿二回身掀起了帘子,喝道:「吵死人了!」


織雲於是訕訕的笑了笑,在車裡縮的更里了些,把那一曲花腔低低的喉間壓低了輕唱:「將張生,隱藏在棋盤之下,我步步行來你步步爬,只成就,這一段風流佳話……」


昨年的雪夜裡,層層積雪被清輝流瀉一地,梅花開在那個雪夜,暗香浮動,疏影橫斜,她的小姐和她的郎君私奔在那個雪夜,盡一個丫鬟的本分,她守著那堵被雪染白了的矮牆,看著自己在月色中拖長了的影子,雙髻,削肩,孤孤單單的一個清冷的影子。


摺子里張生對紅娘唱著:「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叫你疊被鋪床?」故事外的公子衣冠勝雪,銅琴鐵劍,在那堵花牆後騎著一匹瘦馬,只在載著小姐離去的時候回望了一眼。別人山迴路轉,空留蹄印,織雲眼睜睜看著馬行處在大雪中隱沒,蹤跡全無,音塵相絕。


後來的故事,織雲不知道,夫人也不知道,霧失霓台,月迷津渡,風花雪月隔了年月,望眼看穿終究無處尋覓,武陵人找不到桃源,織雲更不知道何處方是他們隱身的仙鄉。這些都罷了,只是苦了留下來的人。


那時的織雲在雪中抖了一下,將凍僵了的手,在唇下呵著氣,不停的搓著。夜深人靜,月明星稀,談不上夜深露重,卻是一身積雪,抖落霜雪,她走過梅林,走向夫人的廳堂,深吸了一口寒氣,夜很冷,梅花很香。


春近的時候,夫人到了柴房,丹蔻塗滿了的指甲,掩了口鼻,夫人說:「織雲,我那不肖女定過一門婚事,婚期將近,你做了錯事,便負起責任,代小姐嫁過去吧。」夫人說:「哪家公子薄命,自小有咳血之症,久居深院,正需沖沖喜,我們家教甚言,你可得守口如瓶,若是露了口風,看我不撕裂你的嘴。」


夫人說,夫人還說……織雲聽不真切,血凝了痂,沾住了睫毛,睜不開,只能眯著眼,仰看夫人尊顏,夫人鬢邊有一支金步搖,鬢邊還有足金的蝶展翅,共新折下的牡丹,一起在青絲間綻放,招招搖搖,顫顫巍巍,織雲仰著脖子累了,就低下來,看見石榴百褶裙下,一雙紅綢面的鞋,也綉滿了姚黃、魏紫、豆綠的花樣,奼紫嫣紅,恣意怒放。


織雲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想碰,終究不敢,夫人問:「你聽懂了嗎?」織雲沒在意,她看著鞋上那朵魏紫一點明黃的花心,屏住了氣,使勁的看,覺得自己心跳的厲害,如果自己能有一雙這樣的鞋,如果能有一雙這樣的鞋……她伸出手去,沒在意,沒在意夫人說了些什麼,所以隨便嗯了一聲,她聽到夫人滿意的哼聲,卻看到繡鞋遠去,留一隻伸在半空中的手,終無憑依。


那一刻,織雲終於明白了,對於越過花牆的小姐,她居然是羨慕的。被別的丫鬟扶出柴房,凈了身,上了葯,換了衣,熏了香,領到一套鳳冠霞帔,一匣零碎首飾,她居然是欣喜的。


夫人說:「從今天起,你便姓柳吧。」


遙不可辨的從前,生她的母親領著蹣跚步行的她,商旅輻輳,樓閭相望的街道上,南來北往,車水馬龍,好一片盛世喧囂,母親帶她走過這些事物,來到一處好大的宅院,手把著手,將她的手按到印泥里,沾一手血似的紅,再印在紙上,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活在那宅子里,死在那宅子里,低著頭,弓著腰,小心謹慎,步步留心。織雲明白她能走出這個院子的時候,她居然是……期望著的


多少年前,時光荏苒,記憶磨滅,織雲只依稀她母親走的時候摟著銀子,出門的時候回頭看了她一眼,步履匆匆,臉色蒼白如紙,差點絆倒在門檻上,織雲那時突然哭了。她想起母親說過的話,那是更早的時候,院中月下,小扇撲流螢,碧海青天下,母親摟著小小的織雲,母親說:「織雲,有些人生來便得寵些,天賜神予,在世桃源,這是求不來的;人沒有好皮囊,就會更珍惜一些其他的東西。」母親說:「不求傾城之貌,寧求無鹽之德。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又有何用?忠言逆耳,良藥苦口,你我皆黔首黎民,芸芸眾生,門第不高,不能學那些小姐們驕縱的性子,門第不高,則越發重於修心。」


織雲苦惱的想自己的心壞的無藥可救。戲詞裡面唱遍了千百年里,青史間的珠光劍氣,深深庭院,那些奇怪的故事,向來無關修心。織雲向來不懂,為什麽司馬相如會對孀居婦人思慕,為什麽阮籍會醉卧鄰婦膝上,為什麽張生會切切跨越花牆?難道正人君子不該謹避瓜田李下?她聽說過風流才子嚮往的不過是留戀秦淮畫舫上千金一擲,秦樓楚館中朝秦暮楚,花街柳巷裡尋歡問柳,章台樓閣的吹簫弄玉……難得的便是片葉不沾身,尋常的便是醉生夢死時。


她知道這些其實是不對的,只是折子戲里從來不演什麼規規矩矩的拜貼,卜吉,下帖,聘禮,畢竟過門比不過別人那花牆一躍,可是她還是喜歡。戲裡面公子們會為一個戲子千金散金,公子們會為一個丫頭賣身華府,她喜歡,她喜歡的不行。


原來公子攜了小姐私奔,她居然是羨慕的,對著一牆清冷月光疏影,形影相弔,織雲想,她居然是羨慕的,她想有一幕折子戲,裡面有一個叫織雲的丫鬟,沒有小姐們驕縱的性子,有位公子為她在月下舞劍折梅相送,有位公子為她在岸邊送行插遍楊柳,有位公子為她在席間祝酒不訴離傷,有位公子為她牧羊傳書山長水長。


她願作蓮女,搖扁舟,折蓮蓬,露出一截霜雪般的足踝,在遮天蓮葉里放歌,唱與情郎聽;她願作舞女,描蛾眉,點絳唇,持羅扇,纖腰一握,舞盡桃花扇底風,舞給情郎看;她願作王女,梳螺髻,登高樓,持繡球,在樓台上四目望去,人潮洶湧,三千溺水,只取一瓢獨飲。


那些月下私奔的愛情,她原來是羨慕的。


「下車了!還睡……怎麼睡不死你!」趕車的阿二厲聲吵車裡喝道,織雲翻然驚醒,這才知道這一場顛來倒去的春愁不過只莊周蝶夢,她在夢裡眼睜睜的看著她從前的彷徨掙扎,敢問夢裡夢外,哪邊才是柳織雲?


「我這就下來。」織雲匆匆答道,提起裙裾下了車,腳踏實地的感覺和車裡顛簸實在是雲壤之別,那一身霞帔和首飾織雲用白布包了一層又一層抱在懷裡,她終究分不清這嫁妝是否過於寒酸,就已經來了。


織雲站在那巨大的宅院前。青瓦飛檐,黑漆的大門上,牌匾兩個斗大的蘇府,整了整衣冠。阿二站在前面,用力的扣著蘇家黑漆鍍銅角的大門,那一圈水磨光滑的銅環在門上叩的震天響,等到門咯吱咯吱的從裡向外打開,織雲直起了腰,阿二一臉恭謹,站在她身前,朝應門的僮子道:「我們是柳家的人,聽說蘇公子身子違和,來的趕了,輕衣便行,來不及張羅什麼。」


門內兩邊應門的僮兒對望一眼,垂髫雙髻,探詢之意化作殷勤,同時躬下了身子,道一聲:「請。」話音落,兩扇沉重的黑漆大門慢慢張開,露出門裡花道長廊,深深庭院,水榭歌台,竟不知內有幾千重。


阿二聽了,半彎著腰,側身向織雲伸出一隻手,織雲把手放上去,任阿二攙扶了走。掌心貼作一處,五指微微扣緊,帶著不真切的溫度。主僕二人,一個頷首,一個低眉。


她記得她家小姐就是這樣,尊貴漠然的,微微笑著,淡定從容。世事滄桑在眼裡一幕一幕溜走,最終不過是秋水不驚,風過無痕。阿二再如何恨她怨她也逃不過人前的恭敬,樣子還是要裝的。


柳家的小姐已經越過花牆,雪夜私奔,連帶那個只有公子會喚的閨名隨風而逝,夫人撫著女兒的珠釵再怎麼想念,老爺看著女兒的宅院再怎麼挂念,走了的通通留不住,望斷桃源無尋處,望穿淚眼也好,兩鬢斑白也好,怨不得別人。如今願也好,不願也罷,真的只有她。


李代桃韁,偷龍轉鳳,魚目混珠。


她終究也是一個小姐了。


蘇家的公子死在織雲將要成親的前一個晚上,那時候織雲正在鏡前試穿一身霞帔,青絲結成盤雲髻,藏在珠冠下,冠前萬千珍珠流蘇,冠旁瓔珞絲縷,面如秋月,色如春花,織雲第一次手持眉筆,額間血一般的一點花鈿,織雲正湊近了銅鏡看自己的眉毛,細細勾勒,想知道那兩彎遠山眉,究竟有沒有一點「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亦如是」的意思,還不得結果,有人破門而入。阿二說:「蘇公子死了,咳血死的。」


織雲愣了一下,放下眉筆,銅鏡里的容顏眉梢眼角的生澀的風情漸漸褪去,換成不知所措的惘然,談不上對那個連一面之緣都沒有的夫婿有什麼感情,心裡卻還是空空落落,只知道自己從今便是寂寞了,她從今往後,雖不再寄居人下,卻終於不得天日。


而她又能多說些什麼呢,一朵魏紫迎不來綻放人前就必須暗自凋殞,一個花旦來不及登台亮相就必須卸去濃妝,她們又能說些什麼呢?來不及上天的羈鳥,來不及入海的池魚又能說些什麼?織雲什麼都不能說,只好拿了一展絹帕,將眉上黛色拭去,將唇上胭脂洗去,將身上霞帔脫去,除了鳳冠,卸了裝容,她不過還是先前那個織雲,低垂著眉眼,空對一堵矮矮的牆,幻想,卻終不可得,或許一生皆不可得。


她只能越發的羨慕。


織雲到底偷偷求阿二領著去了蘇公子的院子,她只敢門口往屋裡偷偷看上一眼,就不敢再看,屋子裡都是水,在青磚地板上流的恣意放肆,一圈圈的水痕留在那裡,盪起一圈圈的漣漪,水中間是點點的血痕,在水紋里一波一波的蕩漾,久聚不散,淡化不去。錦被從床上滑落下來,大半浸在水裡,水珠在錦緞上晶瑩如同珠串,珠圓玉潤。


織雲聽到阿二說:「見鬼了,哪來的那麼多水。」


織雲被阿二退走的時候,努力的回頭又望了一眼,隔著半啟的門縫,織雲看到水裡面,錦被上的靈芝如意,明月出海,仙鶴牡丹,透過一圈圈的水紋,隨著漣漪逐漸扭曲。


鏡花水月畢竟是虛無縹緲,花開不敗終究是痴人說夢。


她早知月下花前是痴想……卻不知連舉案齊眉都是奢望了,織雲覺得眼睛發酸,想哭,又不知道該哭些什麼。


之後的日子不提也罷,頭七的時候,織雲第一次見了蘇家的老夫人,幾百口奴僕皆著縞素,織雲低頭看著自己白綢千層底的鞋子,手指擺弄麻木的衣袖。織雲還太年輕,生死之間對她怕也僅僅是惆悵而惘然。


草木無情,不識韻華飛度,俯仰之間,一些人走了,再後來,一些人死了,後來的後來,便是世事變遷滄海桑田。地上的故事斗轉星移光陰扭轉,地上的追思卻在白浪滔天里站成了中流砥柱。當然,這些思念和牽掛織雲都不懂,她沒有思念的事,她不知牽掛的人


她守著那口棺材呆坐了七天,後來鞠躬的時候,她望見牌位後面那個身著青衣,俊美儒雅的畫像,想到那個不得一見的公子,終於眼角一酸,像是忍了許久的淚水洶湧滑落,織雲再轉身,看到身後滿座衣冠勝雪,皆是一片抽噎之聲。


有人哭著喊:「少夫人……請節哀。」


幾百個奴僕哭著喊:「少夫人……請節哀!」


織雲愕然,她從丫鬟,到小姐,到少夫人,也不過是半個春秋罷了。她模模糊糊的記得自己還是個孩子,還在憧憬著什麼,可林花就謝了春紅。天地浮雲白雲蒼狗變幻莫測。世人只道歲月不居,時節如流,卻不知道變的最快的終究是什麼?是人?還是人的心?


興替也許短到像一場折子戲,一幕過後,才子佳人勞燕分飛,親朋摯友割席斷義,曲終人散後,長亭短亭無人相送,千里孤墳空照軒窗。


釘了棺,入了土,燒了三天三夜的紙錢,也總算是塵埃落定了,除了食素掛孝,一切照常。織雲向來願多管事情,何況她實在覺得這一家子邪氣的緊。諾大一個宅第,不少是獨門獨院的院落,都是空蕩蕩的,透過蜿蜒粉牆上的圓形露窗看過去,荒地野草,並未住著人,蜘蛛藤網,廣葉的芭蕉把牆內邊的事物遮了一半,看上去更加的凄清幽靜。


織雲先前只是想逃出去原來的宅院,卻不知又關進了另一個院落,織雲無奈,或許她終究就只能老死在四堵牆之間,看頭頂仄仄的天空,守著花牆月影,一生一世都在無望的憧憬。可這份落寞等到織雲搬進自己的院子的時候,又變成了些亦真亦幻的欣喜,畢竟是諾大的廳堂,諾大的花草植物,都歸了她了,牆上的仕女圖,鏤花的紅木椅,蘇繡的鴛鴦被,都是她從未見過的,縱使那家什都散發著一種不見天日的潮濕氣息,讓她不禁懷疑是不是有人也用過,到底有多少人用過。


等到織雲摸清了自己那院子的時候,看到周圍寂靜無人,織雲就情不自禁的想開始玩鬧了。她畢竟還活著,她畢竟還年輕,四下無人,那幅偽裝成小姐的面具也可以脫下來了。織雲把那雙白綢的鞋子脫了,露出一雙霜雪般的腳,在陳舊的木地板上蹦蹦跳跳,會有咚咚咚咚的迴音,織雲把頭髮都散下來,對著那面不知道多少人對鏡描容的銅鏡里左照照右照照。最後織雲來到廳堂的正中央,踩著陳舊的地板,看著牆角碧綠的青苔,對著一屋子的古物,織雲想像自己此刻就是折子戲里盛裝的旦角或青衣,有長長的水袖,拖在地板上。


織雲清了清嗓子,像自己曾無數次背地裡偷偷學習的那樣,捏指,轉腕,運眼,然後咿咿呀呀的開唱,似乎自己就是那高台上被幾百雙眼睛盯著的名角兒。織雲唱遊園驚夢,唱杜十娘怒沈百寶箱,唱霸王別姬,更唱貴妃醉酒。


她唱道:「似這般奼紫嫣紅開遍,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牡丹亭里那一絲一絲挑高了的調子就在那空氣里亂石穿空一般幽幽的遊走。那仍留稚氣的臉孔上難得的出現了一絲專註的模樣,那樣專註的捏指,運眼,幽幽怨怨,生離死別,愛恨情仇,千古至今,就在一曲一曲的唱腔里慢慢嘆息悄悄說遍。


她沒有畫那臉譜,沒有拿那摸金扇兒,沒有濃妝和華衣,只把鬢邊的白絨花當成金步搖,把素釵兒當作釵頭鳳,把一身縞素當成綾羅綢緞,把素麵朝天當成傾城媚顏。那唱腔就唱的越發的歡快,走了調兒也不打緊,反正她篤定沒有人只是天天在台下偷聽,就能學成她這般,似模似樣。


她唱到貴妃醉酒,唱完了海上冰輪,玉兔東升,然後彎下腰兒,用一口銀牙掉進梨木小凳上的鈞瓷茶盅,叼進來,眉梢眼角,似乎真的有那濃濃醉意,腰身一個騰挪,然後玉頸輕仰,那茶盅就被擲了出去,然後,落地開花。織雲嚇了一跳,連忙四處打量,看到一個老嫗站在堂前,老早就那樣,看著她鬧騰。織雲連忙解釋:「我……不是故意的,那杯子……」


「那是鈞窯的杯子。寧要鈞瓷一片,不要黃金萬兩的鈞瓷。」老嫗說。


織雲認得她是蘇老夫人身邊的人,低頭靜靜的聽著。老嫗低了頭,說:「少夫人往後只要叫我福媽就好了,其實這院子都是夫人的,愛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可畢竟入了蘇家的門,規矩還是要守的,讓下人看了終究不是體統。老僕這次來,只想提醒夫人一句,千萬,千萬別去隔壁的院子。」


「為什麼?」織雲問。


老嫗猶豫了一下,說:「那裡……不幹凈。老僕言盡於此,少夫人自行斟酌吧。」她說著,再不顧織雲,盡自去了。


織雲愕然,環顧滿院荒草萋萋,只剩她一人,不禁有些脊背生寒,仰頭看四周,只見得庭階寂寂,荒草橫生,四下無人,空風拂背,鳥語凄凄,到處都是樹影班駁,像是隱藏了什麽魑魅魍魎,嚇的一路小跑回去了。到了自己的房間,緊緊閂上了門,用被子捂著頭,就那樣躲著,不知過了多久,居然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到了半夜被悶了起來,把被子一掀,夜深露重,寒意涌過來,她在春寒里,大口大口的喘息,一身的冷汗


織雲從床上爬起,走到院前,坐在庭前檐下,看夜色如水,遍灑清輝,漆黑的夜空中,一輪明月如同冰輪,皎潔如玉,遍照華庭,情不自禁的走到院中,突然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音,是嘩嘩的水聲,像是魚兒在池中掀起水浪,水聲潺潺,暗香初透,嘩啦嘩啦的響個不停。


織雲只覺得此時滿院都是奇怪的荷香,不由得順著香氣尋去,一直走到院牆,發現水聲花香,通通都來自隔壁的院落,織雲趴在蜿蜒的粉牆上,透過漏窗往牆那邊窺視,發現那堵矮牆後面,居然有一個巨大的蓮池,撐滿整個院落。蓮葉荷田田,月光灑在碧綠色遮天閉日的荷葉上,像是流過了一層牛乳。


蓮池無人,下有一潭碧水,撥水的聲音,不停的傳來。


織雲看了那蓮池,心跳一點點快起來,一隻手捂住了胸口,一隻手扶在那堵矮牆。牆對面一腔碧水在月光下盪開層層漣漪,月光如碎玉一般,散成點點碎光。


織雲不知道,風花雪月的故事,往往只隔了這麼一堵牆。


她不知,甚至連老嫗的叮囑都忘了,只記得這一池碧水,一方蓮池,或許這池水天生就有了什麼山精狐魅的力量,不然此刻方值春末,哪來這般清澈的水,這般茂盛的荷?織雲不懂,她只顧著移來堂中的花翅木的凳子,踩上去,坐在牆頭,跳在地上。


那院裡面皆是一層一層爛在土裡的草,連帶著土都帶了濕軟,織雲先前便脫去了鞋襪,在廳前瘋舞,此刻足踝上沾滿了草葉泥點,也不在意,只是三步並作兩步,急急奔到池邊,攀住一朵荷花,湊到鼻下,恣意嗅那香,不久盡興的放開了手,將兩隻腳浸泡在水裡洗,池水微寒,微長的裙裾浸在水裡,縞素被月色染上一層淡藍,倒像了月白的綢緞,盪在水面上,化作蝴蝶兩隻鳳尾。


織雲披散一頭煩惱絲,用手梳理著,黑緞子一般,低聲哼著一首折枝送別,看著腳上污跡在水裡洗凈了,便想抽身離去,哪知裙裾在水裡吸飽了水,一時半會提不起來,她有些狼狽的俯身去拉,模樣映在池水裡,池水裡的她也是狼狽不堪的模樣,皺了眉,苦了一雙杏眼,卻不料原本見人來後就安靜下來的池水此刻再起漣漪,後來化作洶湧波濤,池水翻滾,掀開巨浪,一道碩大的青影從池底騰起,織雲只覺得裙襖一沉,就被那東西咬著衣角拖入水中。


水冰冷,織雲嚇得不行,不停的嗆水,下沉的時候帶著咕嚕咕嚕的水流聲,水在她身下散開,又在她頭頂匯合,碧水裡,池草清清,蓮葉荷梗,清晰可辨,織雲恍惚見看到不少荷花就開在碧水之中,在身邊搖曳旖旎,落下去怕有二人多高,才沉到池底,織雲掙扎的向上看去,看到青絲在身後散開,在水裡支離破碎的遊走,遮住了頭頂的天,腳底軟沙細石,織雲拼最後一股氣,在四處無可借力的水裡用力的踩著池底,企圖向上騰躍而去,衣角又是一沉,像被什麼東西咬住了,織雲氣苦,回頭向那邊看去,只見得那物影隱在荷梗深處,淡作一團黑影,自己的衣角被它拉入荷叢中,遠遠的扯著。


織雲眨了眨眼睛,流出兩滴淚,眼淚順著水流向上飄去,和池水化作一股,織雲的臉因無法呼吸而微微漲紅,她伸手去扯腰帶,掙扎的在水裡脫去洗飽了水的衣物,白皙的身子在水裡微微泛著光,她努力向池岸游去,半路終於氣竭,張了張嘴,吐出幾點氣泡,最終昏死過去,身後青絲在水裡浮作黝黑一片,黑緞子一般,在池水裡微微著泛著光。


那道青影從荷梗里游出來,用唇渡著氣,用身子托著織雲。


池水沉浮。


「在想些什麼?」阿二皺了門頭,將菜式從食盒裡一疊疊取出,紫檀八仙桌上,水晶丸子,眉毛餃等諸色小吃,擺滿一桌。


「沒有。」織雲手撐著額頭,淺笑道:「只是倦了。」


那天醒來後,織雲發現天光微露,自己躺在池邊,從池邊將濕衣撈起來,回到房裡死睡了一會,醒來後就是這般眉低眼慢的樣子,小口喝著據說是避夏消暑的酸梅湯,只覺得百骸舒坦,阿二問:「還要嗎?」


織雲點點頭,放下瓷勺,耳邊蟬聲輕噪,春寒料峭過了,就是如火艷陽,萬物勃發,濃綠潑灑,織雲問:「阿二,你可聽過這隔壁的院子——」


「慎語,柳織雲。可看到那檐邊符紙,那內有不吉。」阿二說著,將盛滿了的湯碗遞過來,「我從不知道你愛喝這個。」


織雲哧哧笑著,又低頭去喝,一縷青絲掉落額前,織雲伸手將它挽在耳後,阿二看著織雲鬢邊的白色絨花,輕聲說了一句:「你還帶著它……」


「阿二,福媽叫你呢——」門外有奴僕喊,阿二應了一聲,匆匆去了,走到門前,頓了一下,似乎是想回頭,但終究沒有。


織雲看著他的背影,愣了一下,又去喝自己的酸梅湯。


這一夜,水裡又開始翻滾,荷香越發的惱人,香的讓人心裡痒痒的,織雲不敢過去,只敢站在院子里,水聲鬧騰了一會,漸漸至歇了,又過了一會,幽幽蕭聲從院牆那邊慢慢的爬過來,鑽進織雲的耳朵里,蕭聲響了一會又歇了,這次,織雲聽到有人叫她:「過來啊,過來。」


織雲隔著漏窗,看到牆後一道修長的人影,月下站得如瓊林玉樹一般,在荷池邊,雙手豎蕭,情不自禁的往那邊走了幾步,進了,便看的更清楚了,那人身著青衣,俊美儒雅。


隔了半堵矮牆,那人對著織雲笑得溫文,說:「如此星辰如此夜,小生榮幸了,得見天人。」


月色染滿了花牆,拉長了兩道人影,在牆上交匯,妖精狐魅是沒有影子的,織雲放下了心,微低螓首,羞染雙頰。


近看處,那人越發的丰神俊朗,劍眉鳳目,鼻如懸膽,唇如含丹,分明是翩翩俗世佳公子,那人微微欠身,說:「小生姓蘇,單名一個青字,敢問是否有幸,得小姐告知芳名。」


織雲想起了那些花前月下的故事,也想起了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時候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猶豫了一下,又退開兩步。這裡面終究是不同的。


她嚮往故事裡的花前月下,哪怕裡面多少虛假,卻並不乞求一場建立在虛假上的故事。


「我要走了。」織雲說。


蘇青問:「你為什麼不過來?」


織雲問:「你為什麼不出來?」


原來兩方都是魚,隔了不同的池子,守著彼此的天地,隔了一張牆彼此對望,畫地為牢作繭自縛。


蘇青嘆了口氣說:「我出不來。」


他看著那屋檐下的符紙,嘆著氣說:「小姐,跳下來吧,我接著你。」


——那些月下私奔的愛情,她原來是羨慕的……


——她想有一幕折子戲,裡面有一個叫織雲的丫鬟,沒有小姐們驕縱的性子……


顛來倒去的春愁里,台上的紅娘跳著棋盤舞還在咿咿呀呀的唱:「只成就,這一段風流佳話……」


織雲掀起裙裾,越過矮牆,跌倒在那人懷裡


織雲向阿二伸出手去,問:「可有一碗酸梅湯?」


阿二向周圍看看,藤蔓爬滿了的院落,深不可見。窗外七月流火,八月月圓,涼意初透,早已過了喝酸梅湯的時節。


昔年的丫鬟成了小姐成了夫人,昔年的奴僕卻還是奴僕。


阿二遞過一碗酸梅湯,輕聲說:「中秋那天,蘇家是我管偏門,我們去賞月,可好?」


織雲笑了,卻微微搖頭,阿二沒說什麼,收拾碗筷出去了。


到了第二天,織雲又向阿二伸出手去,問:「可有一碗酸梅湯?」


阿二看到織雲鬢邊的白絨花不知何時悄悄摘下。


那是一個終止在雪夜的故事。


那些敵不過月前花下的,折斷在年月中的青梅共竹馬。


可織雲的手還是那樣伸著,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還是那樣伸著,織雲問:「可有一碗酸梅湯?」


直到有一天,阿二沒有拿湯來,這個男人走上前幾步握住了織雲的手,哭著說:「織雲,沒有酸梅湯了,我這月工錢已經……」


織雲早該知道的,一個什麼陪嫁都沒有的人,一個娘家許久依然無人問津的人,一個剛來便客死夫婿的人,一個孀居的,有名無實的少夫人,誰願意花心思照看。除了這個人,拿了工錢,每天買通了廚房,做了水晶丸子和眉毛餃,送過來,看著她吃完。


當然,還有酸梅湯。


織雲只覺得最近想什麼事兒,越發的不清醒,恍然之間沾了阿二的淚,放入唇中輕嘗,咸,酸,苦,終究是分辨不出。


她以為這個男人是恨她的,他在柳家拼死拼活的做事,只為了向夫人求一個丫鬟,可是,後來丫鬟促成了她小姐的私奔,在一個梅花都開了的雪夜。


雪夜後所有的故事,剛剛走了一個開端,就都偏轉向不同的軌跡,南轅北轍,揮手自茲去。


織雲看著自己不再無處憑依的手,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那明天可有酸梅湯?


「蘇青,今兒是中秋,你可願陪我出去賞月?」織雲坐在牆頭,蘇青握著她赤裸的足踝,笑著說:「外面有什麼好的?」


織雲說:「外面的樹上都扎滿了花燈,小孩會在樹上看舞龍,一個最漂亮的姑娘會站在高台上,拋下繡球,她演的是嫦娥,誰搶到繡球,來年都能交好勢頭。還有二三十個紅衣大漢,一層一層疊起來,什麼童子拜觀音,什麼劉海戲金蟬,什麼六柱牌坊,一層一層肢體相纏,先易後難,每疊一個就繞場一周,還有什麼仗鼓舞抬閣跳神麒麟舞,熱鬧極了……」


蘇青說:「這有何難,你在這院中,將繡球拋給我。」


織雲愣了好久,才笑道:「不一樣的。」


蘇青說:「這院子里又不是看不到的月亮,比別的地方都大,都要亮。」


織雲又想搖頭,蘇青便惱了,他總是這樣,生氣的時候蠻橫無禮,把織雲從牆頭上扯下來,扯到院中,這開滿荷花的院子才是他的領地,進了就出不去了,暴怒無常猶如靈智未開的山精狐魅。


織雲把頭扭到一邊,輕聲說:「我生氣了。」


蘇青咬著牙看了她好一會,終究放開手,說:「你總是這樣,我說過我出不去的。」


織雲疑惑的問:「只要有心,哪有出不去的。便是池魚,也有入海之心。」


蘇青冷笑了幾聲,說:「你不懂。」


織雲心想:你不說,我如何懂?當下想爬回牆那頭,被蘇青摟住了腰,蘇青說:「別走,我陪你玩個好玩的。」


蘇青說著,把織雲橫抱起來,走向蓮池。織雲突然想起那次沒頂的池水,開始掙扎,蘇青說:「沒事,你別動。」他說著,把織雲放在池中一朵朋碩無比的蓮葉上,放開了手,他說:「織雲,站直了。」


織雲恍如做夢一般,眼睜睜看著那荷葉支撐起自己的身子,然後試探著用腳踩上旁邊一朵荷花,兩腳都站穩了,夜風吹的人微冷,滿池荷花入秋不敗,爭相盛開,一池波水漣漪散開,織雲踏著蓮花在池間來去。


「為何會如此?為何為如此?」織雲興奮的叫著。


蘇青在一旁含笑,解下腰間的蕭,放在唇下吹奏,月色如同牛乳一般散在荷葉上。後來兩人都醉了,蘇青用手擊打著石頭,見頭頂冰輪被烏雲半遮,朗聲念道:「停杯不舉,停歌不發,等候銀蟾出海。不知何處片雲來,做許大、通天障礙。虯髯捻斷,星眸睜裂,唯恨劍鋒不快。一揮截斷紫雲腰,仔細看、嫦娥體態。」


織雲索性坐在池旁上靜靜的聽,滿頭青絲披散下來,織雲想,那是多少年前,她藏在花叢旁,又或是廊柱下,看台上花旦身著層層錦緞,步步生蓮。


秋末冬初的時候,蘇宅來了一個雲遊的道士。那天一家人都在場,那道士背覆桃木劍,手持八卦盤,蓬頭赤足,那道士說:「府上有妖孽。」


老夫人淡淡掃了他一眼,漠然說道:「不勞道長費心。」


道士說:「若我所卜不錯,府上數十代前便開始飼養一尾青鯉,鯉魚算水中之龍,百年有一化,脫胎換骨後,可保財源滾滾,人丁繁旺。可老夫人卻不知,此孽障活了四百年,此刻非是靈獸,已成妖物,再不除去,我恐蘇宅之內在座都活不過今年。」


眾人喝道:「信口雌黃!」


道士說:「我已算過,蘇公子怕就是被此物害死的。」


老夫人愣了一下,微微放軟了口氣說:「就算此物成妖,我兒餵了它十多年,它又怎麼害他?」


道士躬身答道:「老夫人有所不知,這鯉魚在海里抓來,關了四百多年,難免有怨憤之心,又想出去的緊了,急需一肉身附體。」


老夫人厲聲道:「你此言是何意?」


道士說:「若我所料不虛,蘇青公子的棺木中此刻應是空留衣物。」


織雲聽到此處,微微偏開頭去,又是冬天了,她一向覺得頭天冷,卻不知這般的冷。


她原不知死在婚夜前的蘇公子竟是叫蘇青。她終於想起來頭七的那天,煙霧繚繞後,畫像上的人,身著青衣,俊美儒雅。豈不就是蘇青嗎?


那魚精偷了那肉身,方才在矮牆上有了影子。


她只覺得胃中一片翻騰,急急搶入花叢,嘔了幾口黃水,見阿二若有若無的朝這邊看著,她又想起了苦等不至的酸梅湯。


那道士在老夫人引領之下,一路到了織雲旁邊的那個院落,織雲從不知道那院子還要除去翻牆之外進去的法子,開了門,只留一池碧水,四下無人,織雲低下頭,眼角描到那道士擺壇布陣貼符,右手法劍揮動,左手捏決,他喝道:「江河日月江海星辰在吾掌中,吾使明即明,暗即暗,三十三天神在吾法下,吾使南即南,北即北,所在之處,萬神逢迎,急急如律令!」


音未畢,八卦布陣上閃出條條紅絲,將池水從上至下割的支離破碎,道士說:「妖孽!還不快現原形!」


水波翻滾,蓮池中央騰起一股水柱,上面穩穩拖住一人,青衫飄揚,袖口兜風,寬袍緩帶,眉目之間滿是煞氣。


織雲認得那模樣,那人在花牆後,笑的溫文,他說:「小生榮幸了,得見天人。


那妖物冷笑數聲,憑空畫符捏決,滿池碧水任他調遣,化成股股水箭激射而來,道士祭出袖中八卦鏡,擋在身前,水裡衝到鏡面四射開來,綻開一朵滔天水霧,半空中水落虹升。


「好孽障!」道士喝著,將符紙在桃木劍上燃化,腳踏七星,狀如瘋癲,那妖物立於水上,如履平地,雙唇緊抿,良久嘴角溢出一縷血絲,然後哇的嘔了一大口血。


織雲看在眼裡,忘了當時想了些什麼,只覺得耳邊如雷電交加一般,如晴天霹靂一般,還未回過神來,已經幾步奔到道士後,雙手用力一推,將他推入蓮池之中,她自己也被一股怪力反彈,狠狠撞到牆面。


「織雲!」阿二大喊了一聲,奔了過來,遠處水面上,再無人影,水聲撥弄了一番,像是兩方纏鬥不息,後來漸漸停了,血絲從池子中央盪開,道士的屍體慢慢浮了上來,口鼻出血,再無氣息。


「好東西!你給我幹了些什麼!」老夫人又驚又怒,顫巍巍的走到織雲身前,抬起龍頭拐杖就要打下去,卻見的織雲兩腿間都是血跡,慢慢濕透裙褥,一層一層的透了出來。


織雲拉了阿二的手,痛的迷迷糊糊了,輕輕的問:「阿二,下個月有沒有酸梅湯?」


織雲後來是被抬回了院落,這個晚上,蘇府並不安寧,院外面,老夫人和看診的郎中正激烈的爭論著什麼,織雲趁著四下無人,從床上掙扎了下來,慢慢的往外面挪去,一邊挪,一邊在地板上流下點點滴滴的血跡。


織雲挪到院中,靠著矮牆低低喘息了一會,才小聲的開口喚:「蘇青,蘇青……」


院那邊慢慢凝成一個影子,淡淡的幾乎看不清,似乎是法力消耗極大的模樣,連帶著那終年不敗的蓮池都化作了殘荷斷梗,等到過幾天下了第一場雪,那青黃不分的色澤都要徹底枯敗了,被雪壓著低垂到水底去。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孩子沒了。」蘇青似乎哭了很久的模樣,一雙眼睛紅腫著,「我想了很久的,你不來找我的時候我就在池子里天天想,我還夢見過是一對兒,一隻紅的,一隻青的。」


織雲聽了,良久才知道他說的是鯉魚,低低的想笑幾聲,終究沒有笑出來。織雲說:「我大概……要走了。」


蘇青愕然道:「你為什麼要走,我剛才還在想,這次孩子沒有了,以後我們要生很多個……」


織雲說:「我也不想走的,我走的時候,你還是不出來嗎,不去送送我?」


蘇青眨了眨眼睛,居然又落了幾滴淚,說:「你知道的,這裡貼滿了符紙,出去便是百年功力前功盡棄,連這好不容易得來的肉身都會沒了,你說,我怎能出去?」


織雲笑了笑,想伸手穿過矮牆,去擦擦蘇青臉上的淚,手伸到一半,終於縮了回來。


織雲說:「珍重。」


蘇青的面容扭曲了幾下,惡狠狠的伸手去抓織雲的手,他不過是妖孽,他要這寰宇星辰按他的心意運轉,他要這蓮池碧水如他的心意開敗,他見織雲縮回手去,惡從膽邊生,修長白皙的一雙手從牆那邊惡狠狠的探過來,想像當年在蓮池邊一般,把中意的人兒扯落蓮池,他想把織雲扯回院中。結果符紙轟鳴,紅光暗渡,蘇青像是被火燒了一般慘叫了一聲,那隻手縮回去,受傷的手上頃刻之間布滿密密魚鱗。


蘇青吼道:「混帳,你過來。」


織雲笑著說:「蘇青,你出來。」


那院子的大門被家奴們狠狠揣開,蘇青的影子倉皇之下隱沒在蓮池深處,老夫人朝織雲厲聲喝道:「孽障!我們蘇家的臉都被你丟光了!你是如何懷的孽種!說!到底是哪個家僕!虧你還是個大戶人家出身的!」


織雲看著縞素上面觸目驚心的血,擠出一個蒼白的笑容,想跪下來,結果發現虛弱的連腿都彎不下來,終究是被按倒的。老夫人說:「你說,到底是和誰?你要是不說,我就一直打——」


織雲想,和您的兒子啊,一個叫蘇青的混蛋傢伙,生前是我的夫婿,死後是我的公子。


織雲只笑,老夫人越看越怒,舉起拐杖,沒頭沒臉的打,織雲在拐杖下縮成一團,她模模糊糊的想起很多事情,一個梅花香沁透的雪夜,公子的一個回眸,一個月影婆娑的牆後,攪動一池春水的魚兒,不知道多久以前,路過奴僕房,一個梳著垂髫的僮兒斜著臉看她,說:「怎麼哭哭嘀嘀的,丟死人了。」


又聽得撲通一聲,一個人跪了下來,阿二抱著老夫人的腿說:「老夫人,別打了!是阿二做的,您打死阿二吧,別打她了,她身子不好,又剛流了產……」


織雲在血跡蒙眼裡看到阿二又在哭,這個喜怒不行於色的傢伙最喜歡憋著,什麼都不跟她說,織雲勉強的笑著,想去拉他的手,說:「怎麼哭哭啼啼的……丟死……」


手伸到半空,阿二已被兩個奴僕拖開,遠遠拖到院外,阿二哭著看了織雲一眼,突然大喊:「織雲啊,你莫怕,黃泉之下,我日日給你做酸梅湯——」


人已去,話音遠。


院外密密麻麻一陣杖落如雨,卻一直聽不到慘叫或呻吟,那個人最能忍了——他——


織雲突然厲聲尖叫起來,從地上爬起來,朝院外衝去,沖了幾步又被別人按倒在地上,面按到泥土裡,滿面塵埃,卻又淚水溝壑縱橫。「啊——啊————啊——」織雲叫著,十指扣在泥土裡,努力的向前掙去,一點一點的努力爬。


遠處杖聲百餘下後漸歇。


行刑已畢。織雲十指出血。


那個人最能忍了,他什麼都不說,可是——


你做丫鬟的時候他也做下人。


你做小姐的時候他駕著車兒。


你做夫人的時候他盡心伺候。


不奢求相戀只求長相守,不離不棄亘古不移,卻不知道比不比得過別人花前月下,互訴衷腸。


織雲啊,你莫怕——


姦夫淫婦,不殺之不足以泄憤,家奴們把織雲捆起來,拖著送到官府,織雲渾渾噩噩的被別人從地上拖起來,什麼都想不了,什麼都不知道,出了院子似乎想要回望一眼,還沒轉過頭就已經放棄了。織雲問過他:「我走的時候,你還是不出來嗎?」


罷、罷、罷。


到了官府,又換了另一套刑具,事實俱在,無需再審,手足帶了桎梏,關在牢車裡,在街上走了一路,織雲回頭看那車痕,車輪碾過泥土,帶出點點水痕,淺淺的積水,秋光老盡,故人千里。織雲想起自己來的時候,也是這般,身如飄絮,心如浮萍,車印子長長一道,不遠處,來時的兩道深深車轍印尚在,趕車的人不在了,坐車的人也要走了。織雲痴痴的看著車印中,昔年的積水裡,如今開滿黃花,一路綻放,蜿蜒天邊。


織雲的頭髮被風吹起來,她抬頭看那天,天高雲淡,鳥兒自由來去,她艱難的將手在桎梏中掙扎,從袖中摸出一朵珍藏起來的白絨花,從木欄的縫隙中伸出手指,彎下頭顱,帶在鬢旁。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那個曾經梳著垂髫的僮兒斜著臉看她,說:「怎麼哭哭嘀嘀的,丟死人了。」他在袖中掏了很久,然後說:「不要哭了,來,給你一朵花兒。」


地上的故事斗轉星移光陰扭轉,地上的追思卻在白浪滔天里站成了中流砥柱。這些思念和牽掛織雲此刻都懂了,她有了思念的事,她有了牽掛的人。


從一個牢籠到另一個牢籠,從一個蓮池到另一個蓮池。思念裹成層層絲繭,從此,飛鳥囚籠,游魚受羈。


押送的衙役將她趕上望海樓邊的高台,律法里對待女犯的刑法向來仁慈,或是一杯毒酒或是三尺白綾,或是活埋或是填海。


那樓台高百尺,從上望去,遠處街道商旅輻輳,樓閭相望的街道上,南來北往,車水馬龍,好一片盛世喧囂,身下不遠處,海天相接,驚濤拍岸,千堆雪起,振聾發聵。織雲看像那幾不可見的車痕,只餘下黃花開滿的兩條細細明黃絲線。


織雲笑了,喉嚨深處,一曲花腔低低的自喉間溢出,在心裡灑下鼓點京胡,低低清唱:「將張生,隱藏在棋盤之下,我步步行來你步步爬……」


趕車的人再沒有回身相呵斥,音容相貌,卻如在眼尖。


後悔嗎?若不是成就了別人的雪夜,她如何會淪落到這般受盡千劫——


織雲咿咿呀呀的繼續唱著:「只成就,這一段風流佳話……」


「小生榮幸了,得見天人。」


「我還夢見過是一對兒,一隻紅的,一隻青的。」


有人在後面推了織雲一把,她就那樣從百尺高的樓台向海中直直跌落下去。風吹過,一嘯百合;雲散開,萬千氣韻。潔白縞素上面斑斑血跡,袖口兜滿了風,像是蝴蝶的尾翼。


三千煩惱絲在空中吹的支離破碎,遮住了頭頂天空。


海水中,突然翻滾,海邊騰起滔天巨浪,狂瀾一分為二,海水攪成一江墨色,頃刻間,水柱激射而出,一隻朋碩無比的巨鯉騰空躍起,青色的魚身,每一片玉盤大小的魚鱗都晶瑩剔透,在水霧之中仄仄生光,如同透明般的翅翼在空中伸展開來。


那孽障畢竟是妖孽,他要這寰宇星辰按他的心意運轉,他要這蓮池碧水如他的心意開敗,他要織雲扯入蓮池中,然後呲牙咧嘴的守著自己的領地,他被關在蓮池中,可偏偏要化成池中池,籠中籠,此中真意,幾人能懂?肉身也罷,修為也好,都去吧去吧。只求這層層桎梏,圈圈院牆中,誰都不要走。


織雲重重落在那魚身上,只一躍,巨鯉又落回海中,海水在頭頂再次匯合,百尺水霧,水落虹出,織雲禁不住看到頭頂的天空,像是蒙了一層青色的薄紗。


便是池魚,也有入海之心。


越過疏影橫斜,月影婆娑,風花雪月只隔半堵花牆,


小姐,跳下來吧,我接著你。



王侯將相,都不過是一尾池魚,游在不同人的手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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